暗夜將至 - 第六天(15)

　　我和希歐娜只在小屋待了一下，當然老婦也沒有好心到會請我們喝茶。

　　我對照食譜，從老婦那裡一一買到番茄、蒜頭、一小壺油等需要的食材，本來想買起司，卻買到了羊奶酪——我小心翼翼問過後，知道是附近的人家有養羊，用羊奶跟老婦交換藥草換來的，並不是「那樣」，好險。聽出我問題本意的老婦罵道「這小鬼怎麼一點常識都沒有」，差點被拿拐杖敲頭。這算我活該。

　　希歐娜再買了幾束類似梔子花的白花後，我們就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了。

　　雖然鳥族人很想多認識希歐娜，但他還要在屋子多待一下，希歐娜也表示之後會再去找他，這下才終於能道別離開。

　　「不過真想不到，你們——或至少妳還會敦親睦鄰啊。」我隨意講講。

　　「我們通常不會如此友善。我們與凡人的交流是遵守一套原則的，換言之就是越少接觸越好。而妳見到的例外則是有其必要。」

　　「這交友原則跟我一模一樣。但我可能從來沒有機會成為別人的恩人……啊。」

　　「嗯？有哪裡不對嗎？」

　　「沒事。」我赫然想起先前在商場救了蕭蕭的事。那大部分是蒂亞的功勞，但天真的蕭蕭把我當成恩人看待，害我很不習慣。唉，先別想這件事了。「不過妳還是救了陌生人一命。果然是會於心不忍嗎？」

　　「那個是……」希歐娜欲言又止，突然像剛才的我那樣心虛。「聽著，妳是個聰明的孩子，相信妳懂得人情世故，我不想對妳說謊。」

　　「什麼意思？」

　　「就像我說的，我只跟他人做必要的接觸。妳明白我為什麼不得不治療他嗎？」

　　我的腦袋突然接通了，像參加問答節目似的大聲喊出答案：「是妳害他受傷的！？」

　　「噓，太大聲了。」她用手勢要我安靜，雙耳擔憂地向後伸。

　　「怎麼回事啊？」我往後看確認那鳥族沒有跟來後再問，但也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

　　「我那時在測試一種新魔法，我實在太興奮了，就隨意在荒郊野外找到一棵大樹，試著把樹的生命力轉移到我身上後再還給樹。我本來以為成功了，沒想到隔天再回去時，樹已經枯萎倒下，還有一個人被壓在木材的殘骸下面。原來樹頂上有鳥族建造的樹屋。」

　　「出大事了。」

　　「是啊，我也慌得不得了。幸好他還有一絲氣息，我趕緊用了治癒術治好他大部分的傷勢，再把他送去老婆婆那裡休養。他們都以為這是意外，我也成了他們眼中的大好人。」

　　「總比說出事實，被當成壞人來得好。」

　　「還好他們兩人也都離群索居，不會有其他人拆穿謊言。唉，我知道，都活了上百年，還像個孩子似的做錯事怕被罵，但我不願意就這麼離開他們。個性古怪的藥草師和守候居所等待海外同伴歸巢的留守人，能夠認識這些有趣的人，也算是一種緣份吧。」

　　「不怪妳，有原則必有例外，畢竟有某個傢伙也打破自己的原則了。」

　　「也是因為這個例外，我才能跟妳見面。」

　　聊著聊著，我就與希歐娜來到了下一個目的地。在茂密的樹林中，一面山壁聳立在面前，仰視崖邊時晴朗天空中的陽光一起照進眼睛。

　　不知不覺間，我們到了高海拔處，風也變得冷冽。希歐娜為我施放魔法讓身體保暖，但稀薄空氣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在我坐下休息讓身體舒服一些後，希歐娜讓我坐在原地，她自己登上崖頂。

　　「放心，我會一直看著妳的。」她派了一個光球待在我身邊，然後自己迅速躍起，幾步就跳上了那個前凸的岩架。天空中迅速飄過一大片白雲隱沒在山崖後，看上去反而有山崖正在朝我迎面撲來的錯覺。

　　希歐娜一腳跨在頂端，俯瞰整片風景，閃耀白毛和長裙隨風擺動但屹立不搖，彷彿君臨天下的模樣，其實還挺帥氣的。

　　她雙腳踩到懸崖的尖端上，雙臂微開，手掌朝上自然舉起，保持完美的平衡，同時頭微仰，專注集中精神。本以為會發生什麼，但接下來她就站立不動了，至少肉眼看不出任何變化。

　　我看著浮在面前的光球，向球揮了揮手，球也隨著上下跳動了一下，但沒有發出它主人的聲音。希歐娜必須集中精神在搜尋怪異魔力的蹤跡上，但又必須保持低調以免被對方發現。她最多只能派出這顆光球保護我。她說了這地方不會有危險，但得以防萬一，即使不談那神出鬼沒的「變幻」，我自己的身體也隨時都有可能出狀況。安分點吧。

　　好，那我也該做事了。我拿起希歐娜給我的小鏟子，觀察面前的黑灰岩壁，朝看似闔起書頁的板岩開始用力捅。希歐娜幫我的手臂強化了一些力量和耐力，但還是得出點力，才能把鏟子插進板岩中。

　　大老遠來到奇幻世界，竟然要做這種最不奇幻的苦工。不過閒著也是閒著，多做點事可以讓我少胡思亂想。

　　我笨拙地將一片片薄片岩石砍成碎片，發出尖銳敲擊聲，碎石噴濺，我得用另一隻手護住雙眼避免眼睛進石頭。多挖幾遍後，我逐漸掌握了訣竅，把上下層的板岩先砍開後，就能砍下中間的大塊板岩。鏗一聲，我把那片岩石完美砍下，我看著手掌大小的成品，滿足地扔進桶子裡。

　　一旦有了成就感就有樂趣了。不過我竟然敲石頭敲到樂在其中？或許這異世界改變了我的心態，或者是我瘋了。

　　在我越來越習慣這工作，敲石頭敲出節奏感，如同愚公移山般與岩壁戰鬥不知多久後，我總算停下來，稍微觀賞一下我的傑作。如同書頁的高聳牆面，被我挖出難以看出的凹陷，但挖下的岩石量已經把小水桶裝到八成滿。嗯，在這廣大世界中，我只能做出如此微小的改變，但我也夠滿意了——

　　旁邊有東西！我嚇得猛然回頭，全身抽了一下退了半步。希歐娜出現在我身旁，用玩味的目光觀察我。

　　「哇，拜託別嚇我。我受過夠多驚嚇了。」我忍不住抱怨。

　　「抱歉，但我不好意思打斷妳。」她輕笑說。某方面來說她也是挺壞心的。

　　「妳探查完了嗎？狀況如何？」

　　「稍微有些頭緒了。換個方式和地點探查，就找到了以前從未見過的痕跡，但狀況也比想像中要隱誨複雜許多。對方知道我們會找上門來，把自己藏得很深。洛肯定會想要這情報，儘管那代表他離弒神不遠了。」

　　「如果他真要做的話，也沒人能阻止他吧。」

　　「是啊，我們沒有那資格。我只想盡力幫助他。」她露出莫可奈何的神情，語氣消沉下來。但她又很快甩開惆悵，對我笑說：「專注在能做到的事情上吧。妳的工作還順利嗎？」

　　「都在那了。」我擺頭示意。

　　希歐娜拿起木桶翻了翻石頭，滿意答覆：「嗯，做得真好，比我想的還要完美。」

　　「妳沒說妳要什麼樣的石頭，我就都隨意挖一些了。不是在隨便安慰我吧？難道這是什麼『療癒課程』，藉由挖石頭改善我的身心靈？先說我不吃這套喔。」

　　「如果治療心靈創傷都像寓言故事那樣簡單就好了。不過可惜，我只把妳當成免錢奴工，或許這樣妳會比較開心？」

　　「會。」

　　「無私奉獻的感覺真美妙，是吧。」哇，她竟然會陪我講幹話，太親切了。「滿滿一桶，大小碎石都有，正符合我的需要。我們不是什麼石匠或專家，換作我來也沒辦法做得多好，本來不太抱期望的。但這比我所想的要好太多了。還好有妳幫忙，青云。」

　　「既然合用那就好。」她是認真在感激我，害我有些不好意思。「那可以告訴我，要用這堆神秘的石頭做什麼神秘的事了嗎？」

　　「妳猜猜看？」

　　「唔……做個花園？」我想到她從山羊族老婦那裡買的花。

　　「有空的話我也想做一個，可惜目前有更要緊的事。妳很快就會知道了。」她邊裝神秘，一邊把木桶和我還給她的鏟子變不見。

　　「那會是有趣還是無聊的事？」

　　「那還……真稱不上是有趣。我向妳保證這不是不正經的事，很快就能看到妳努力的成果了。」她突然如此保守，像是怕我會生氣的模樣，讓我隱約察覺了保密的理由。但我還沒有那麼不解風情，不想妄加臆測。

　　「好吧，我暫且不期不待。接下來呢？」

　　「我們去最後一個目的地，有個地方我想特別帶妳去看一眼。不介意再走一會兒吧？」

　　「我還沒累，畢竟有妳的魔法在。」

　　「妳真是個好客人。」希歐娜突然感謝我，眼裡似乎閃過了難以言喻的激動之情。這對她來說很重要嗎？「在這之後就回屋子休息吧。我會幫妳做份晚餐，至於披薩得等我明天再研究。」

　　「妳剛才說過你們沒怎麼招待過客人，對嗎？」

　　「喔，對。如果妳會擔心我的料理技術的話——」

　　「開玩笑的啦。謝謝妳招待我，味道什麼的不用在意，只要別太難吃的話，我是不挑食的。」

　　「還請手下留情啊，客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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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稍微決定前進方向後，我們偶爾閒聊一邊往山下跑，一段時間後天邊照出了溫暖的橘黃，雲朵邊緣也鑲上了金線。原來這麼晚了。

　　爬上一個小上坡後，面前視野豁然開朗。我俯瞰平原上的一座城市，那座建立在高地上的城並不大，城牆沿著高低地勢圍起裡頭的平房，乍看之下很宏偉。

　　但……有些不對勁，定睛一看，不僅城牆老舊破損，城裡的房屋似乎也黑黑髒髒的，很多平房屋頂還破了大洞，讓我想起了我家附近破舊髒亂的巷子底。即使現在是黃昏，也感受不到任何一點城市應有的生氣，就連貫穿城市的一條河流都死氣沉沉。這難道是座死城？

　　「那座城……怎麼看起來像沒人住啊。」我不禁喃喃問。

　　「那是奧澤亞，底里斯領土內的一座小城。」跟在我身後的希歐娜回應。「就像你有所疑問的，幾乎沒有人住在這座城了，至少沒有正經的人在。」

　　「怎麼回事？」

　　「很老套的理由。戰爭、領地重稅、領民出逃，讓一度繁榮的貿易城市荒廢至今，成為流寇、強盜、幫派的聚集地。據說最近就連惡人也逐漸拋棄了這剩下空殼的地方。」

　　「總之是個沒人想待的爛坑。」嗚噁，一想到我剛剛覺得這城市很美就感到噁心。「難道我們是要去那裡？」

　　「不是，會去那裡的只有被抓進去賣的神人。貴族會冒險來到這裡，參加珍稀違禁品的地下拍賣會，這也是奧澤亞還沒被完全廢棄的唯一理由，國家默許它的存在。整座城彷若是個大茅坑，只為了不讓穢物四處溢流。」比外表還黑暗的城市啊……真老套。

　　「好，如果沒有要進去攪和的話，那來這裡幹嘛？遠遠嘲笑這群可悲的社會殘渣嗎？」

　　「嘲笑卻沒人聽得見的話，那可是很空虛的。」希歐娜用眼角瞄向那陰暗的城，不以為然回應我，似乎我才是被嘲笑的人。「還有更有意義的事能做，趁天色還沒暗，我們快走吧，再一下就到了。」

　　希歐娜帶我走向一旁的山崖，沒有多久後，一陣風迎面吹來，風中有熟悉的鹹味和腐臭味，馬上就知道我們離海不遠了。沿著崖邊的崎嶇小路小心前進，一下就來到了高聳的海岸邊。

　　「奧澤亞下城也曾經是個繁榮的貿易海港，幸好這裡的景緻沒有一起被毀掉。」希歐娜感慨說。

　　西沉夕陽掛在海平面上，染紅天邊和海洋，看不到懸崖下方的海浪，但能輕易從響亮的波濤拍打聲想像出畫面。

　　意外的是，山崖上竟有一塊綠草茵茵的空地，佔地約只有一間教室大，卻令人心曠神怡。一旁歪腰生長的樹證明這片土地有所生機，在歪曲後向上生長的樹冠為小空地帶來遮蔭，讓這裡變成擁有海景的最佳野餐場地。嘩，真是不錯的驚喜，說不定要在這裡吃晚餐？

　　在希歐娜走向空地角落時，我才注意到那裡的地面並排豎立著三塊木板，木板上寫了我看不懂的字，前方的土地都有被翻掘過的痕跡。那看起來是三座墳墓。突如其來的沉重畫面讓我的好心情消失無蹤。

　　「妳沒提起他們，是沒有機會提起，還是已經察覺到了？」希歐娜走上前時突然問我。

　　「什……什麼？」我傻愣愣地回應。什麼意思？我該認識三個……死人嗎？咦？我努力地想也想不起任何與此相關的事。

　　她看出我一頭霧水，理解似地改口說：「沒事的，是我太多心了。」

　　「那個，抱歉，我真的沒有聽懂……」

　　她靜靜望向三座墳墓，一直陪伴我的笑魘這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肅穆中帶著一絲哀愁。這裡沒有其他外人，她仍不想讓自己顯得脆弱。

　　似乎在整理好情緒後，她才開口：「他們是前幾天去世的神人。」

　　神人……希歐娜……在我猛然回想起來時不禁倒抽了口氣。原來如此，是那天她提到的人。

　　「我跟洛開始了那場『遊戲』，讓我急切地想要找到神人。我進入人類的城市，到處打聽和偵查，聽到奧澤亞的黑市近期會拍賣所謂的『非人』。我在拍賣會的前一晚找到了三個神人，把他們劫了出來，成功後就忍不住向洛炫耀一番。妳在堡壘裡的那時也看到我有多幼稚了。」

　　我跟著走上前，那些經歷過的生死關頭同時浮現在腦海裡。在這世界隨時會碰上的危險中，我驚險活了過來，但他們……

　　「三個人都是孩子，起初他們茫然自失，我也不清楚該怎麼跟孩子相處。有趣的是，這些孩子在這島陸上什麼都見過了，就是沒看過海，突然都吵著要看，我才找到了這個地方把人藏起來，還好他們都喜歡這海景。沒想到這最爛的城也有美麗的一面。」

　　希歐娜的手中捧起幾朵白花，低身一一將花平放擺在墓前。白花像是會馬上被海風吹走，但此時此刻的空地意外平靜，不受打擾。

　　「薇琪是年紀最小，但也最活潑的，碰上那些遭遇都沒有被打倒；漢斯在偏僻的山村裡長大，上週卻被人帶走，他哭著想與家人團圓，可又放不下兩個年紀比他小的神人；九號一直都被叫做九號，也只想要別人用這稱呼叫他，就算還很迷惘，也想繼續探尋。我本以為這些被殘忍對待的神人會精神失常，失去活下去的動力，我錯了。他們對未來一無所知，所以用力地活在當下，比我遇過的許多凡人都還要耀眼。但我得意忘形了起來，沉浸在成為英雄的喜悅中，急著想揭開秘密，贏得遊戲，連該為他們做什麼都沒想過。」

　　她對著墓自言自語著，或許是在跟逝者說話，或許只是獨白，我有沒有在聽可能不重要了。但我選擇聽下去，等著即將到來的悲劇。

　　「那時知道洛可能還會再帶著一個神人回屋子時，我慌了手腳，急著為孩子們張羅食物和起居，離開了他們一下，就只有一下。在發現魔力出現異常波動時，已經太遲了，那個『變幻』的使者帶走了他們的靈魂。我來不及阻止、來不及救回他們、來不及討回公道，甚至不清楚孩子們被帶去哪裡，徒留下了……空殼。那些……臉……他們絕不想就這麼離開的。」

　　半跪在地的希歐娜背後變得渺小，低頭垂耳顯得陰沉無比。我聽過她那憂愁的語氣……回想起來，在前往高塔拯救蒂亞的路上，希歐娜曾經特地用偵查術與洛談話，是為了警告他嗎？

　　「我很對不起他們，擅自給了希望，又害他們被狠狠地奪走。」

　　被奪走……那幽靈不論從哪種角度看都是在殺人，「奪去」人命這點毋庸置疑。但他這麼做的目的……我反常地開始理性解析，可能是因為我不知該怎麼感性面對這回事。

　　「妳覺得那幽靈說的會是真的嗎？將靈魂送回神人的境界……」我小聲問。

　　「這背後有更高深莫測的存在正在謀劃一切，那個『變幻』的使者或許是真心想拯救神人，但它也有被欺騙的可能。說到底，如果是真心為神人好，根本無需強硬把人帶走。但事到如今……我暫且也只能相信孩子們去了更好的地方。青云，告訴我，他們在神人的境界會過得好嗎？」

　　這真是……有點難以回答的問題。幸不幸福是相對的，沒有標準可言。不過在我活著的十六年之間，倒是理出了個判斷依據。

　　「我想，如果他們穿越投胎後能過得比我好的話，那肯定是幸福的。而且想要幸福也很簡單，只要比我努力就行了。」

　　「他們在努力上肯定不會輸給任何人。但願他們能比以前更幸運，不論在哪都能堅強下去。」

　　希歐娜總算起身，低頭望向墳墓，神情仍然滿是遺憾，但稍微緩和了些，嘴角微微上揚，看來是多少釋懷了。

　　「……對不起。」我脫口而出。

　　「怎麼是妳在道歉呢？」希歐娜轉身溫柔問。

　　我回答不了，但她一定也看出了我的冷漠。我看著這三塊木板，沒有實感，無法對我不認識的小孩真心表達遺憾，像我上下學路過靈堂和告別式時一樣，不關己事，心裡只想盡快遠離這種陰沉的地方。想瞞也瞞不住，連道歉都顯得廉價。於是我裝作無辜，本想靜靜等著這與我無關的時刻過去。

　　但我還是想說出口。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超級莫名其妙，明明沒話能說，還要開口說出來自己沒話說。我在幹嘛啊？

　　希歐娜搖搖頭笑道：「別在意，其實是我更需要妳，要不是有妳陪著，我可能不敢回來面對他們。」

　　「喔，呃……這樣嗎？」

　　「現實點的說，是妳能督促我，讓我不再重蹈覆轍。我找到這些孩子，就顧著對洛說大話，卻沒想到自己欠了他們多少，這……讓我後悔莫及。我活得太久了，錯以為以後還有的是機會。我最後悔的，就是沒有好好抱過他們。」

　　夕陽照在希歐娜的背後，讓微顰的強笑又蒙上一層陰影，微風吹拂讓草地和她被照成橘紅的亮白毛髮掀起波浪，搭上岸邊的海潮聲。瀟灑狂野的她霎時變得溫柔靦腆，與自然融為一體，彷彿她本就屬於這裡。我被這景象深深吸引住，不再感到不協調。

　　我傻愣看著她充滿遺憾的模樣，腦子終於轉了起來。她的缺憾得有人來彌補。但是我可以嗎？就在這裡？現在？我……呃……

　　糟了，我正在用什麼表情回看她？肯定是爆傻眼吧。連她都被嚇清醒了，連忙道歉：「喔，不是的，我沒有那意思。抱歉讓妳不舒服了。」

　　她坐立難安，一手緊抓在另一隻手臂上，比我還要難為情。既然這裡沒有其他人在，我是不會介意啦。

　　我上前張開雙臂，等她回應。希歐娜先是吃了一驚，再來露出了她最窩心釋懷的大大笑臉後，就迫不及待地迎接我。

　　我的頭頂貼到她的下巴底下，側臉剛好撲在胸口，雙手繞在她單薄衣物下裸露的背部，讓我四處感受到溫暖與柔軟，能聽到她淺淺的呼吸。我不習慣擁抱，但高挑的她也把我擁入，從上往下環抱我的肩胛和背，讓我不必再憂心了。

　　心情放鬆下來，感到安全許多，我對這異世界的陌生與恐懼在此時一掃而空。

　　這跟與媽媽擁抱的感覺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我與媽媽都很脆弱，需要互相依偎；這位白狼是近乎神的存在，她絕對能照顧別人，同時照顧好自己，但她仍然會有遺憾，仍然需要他人陪伴，包括……我？

　　不想再思考了。只想靜靜感受這難得的一刻。

　　「謝謝妳，青云，」希歐娜用小到剩下氣音的柔和語氣，在我耳邊輕聲說。「由衷感謝妳。我以神賜與的恩惠發誓，只要妳願意，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會陪伴在妳身邊守護妳。」

　　「謝謝。」不可思議，我竟然能感覺到自己笑了出來。

　　我們放開彼此，感受擁抱後的餘韻。三座墳墓又映在眼前，這次情緒卻湧上心頭，百感交集。那是遺憾、揪心、同情，還有……恐懼。

　　原來啊，我並不是對死亡無感，卻強迫自己無視。一旦意識到了，就會感到恐懼，害怕自己也會碰上相同的命運。對，就跟申那傢伙說的一樣，真被他看穿了。

　　或許她近乎偏執地守在我身邊是因為補償心理，但我明白，她是真心付出。我不敢說出口的是，我沒有她說的如此偉大。我不是什麼一國的公主、不是不可思議的魔法生物，也不理解世界的秘密，只是個被詛咒纏身的倒楣貧民。那三個在墓中的神人都比我有資格活下去，真要有神人死的話，或許該是我才對。

　　但除了媽媽還有人願意如此重視我，不只有些不習慣，還有些激動？有點考試滿分被稱讚時，會得到的些微成就感？但好像有點不同。

　　啊，原來如此。這跟被學歷至上的社會逼著讀書考試拿高分不同，而是純粹出自於我的意思，選擇上前擁抱，就因為一個小動作而被肯定，還感到開心。真像小孩子。但這確確實實是我想做的事，沒有任何人逼迫。

　　需要這擁抱的並不是她，而是我。

　　或許……如果那是真的……能被希歐娜重視，代表我的生命並沒有我所想像的無足輕重。但那是別人對我的看法，我也是這麼想的嗎？希望不是在自己騙自己。

　　哇，這心境的變化大到讓我頭暈，我得放鬆點。眼前的橙黃天空似乎更暗了些，差不多要天黑了嗎。遠方雲層好像增厚了，說不定晚上會下雨。那邊的一朵薄雲特別顯眼。

　　不對，那片「雲」近在眼前的半空中，就在墳墓的前方。那團白煙憑空出現，如同有意識般凝聚成形，迅速擴大，化作一個……人形。

　　是……那個幽靈……那個死人臉與我的恐怖記憶完美重合在一起。

　　不，不，這怎麼可能？我張嘴想叫卻叫不出來，背脊發涼，雙腳無法動彈。

　　希歐娜也同時反應轉身過去，蒼白幽靈用雕像般的臉與我們對視。幽靈……蘇昱翔……我不是殺了你了嗎……為什麼……

　　「出現了啊，你這傢伙。」希歐娜擋在我和他之間，語氣冰冷憤怒。「又來在我面前奪走無辜性命了嗎？還特地挑在這裡現身，膽子不小。」

　　她向兩側微舉起手，渾身纖細白毛舞動起來，從身上不斷飛散出魔法般的亮藍細絲，在她的全身周圍迅速旋轉，聚集著如星點般的不可思議魔力。

　　「你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得逞的！」她向幽靈吼道，利牙犬齒全隨著咧開的嘴角露出，那是屬於狼的兇狠模樣，像隨時要朝對方撲去，氣勢驚人。

　　面對希歐娜的幽靈無動於衷。他隨時都會瞬間移動過來砍人。是來報仇的嗎？來完成使命的嗎？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這被他殺掉。我該喚出黑刀自保，但那樣的話我可能會……希歐娜會想要我這麼做嗎？說不定連她也會被……該怎麼辦，該該該該怎麼辦——

　　「解救……神人……」在我要被逼到極限，差點又要發作的時候，幽靈開口了。那就是曾在影片中聽過的蘇昱翔的聲音，但不知為何模糊不清，像收不到訊號般充滿雜訊。

　　幽靈的身形好像也逐漸模糊，接著身體竟然如玻璃般碎裂，一片片剝去消散在空中。他沒有抵抗、攻擊或任何動作，用著那空洞的眼望向我們，直到眼睛和整張臉也裂成蛛網。

　　「解救……她……」這是在他全身化為灰燼消散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緊張地望向四周，他的身影不再出現，完全不知去向。

　　他突然出現又消失無蹤，但……到底發生什麼？我不理解……

　　希歐娜似乎也沒有頭緒，警戒著周遭和我身邊。

　　「那魔力承載著意識，即使被『破壞』摧毀仍然留存，非同小可的執念……頭一次見過這現象……」

　　她喃喃說，直到見到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仍然兇猛的她時，終於收回了魔力，好整以暇，空地恢復平靜。

　　「嗯，妳沒事就好。」她謹慎說，看來是怕我被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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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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