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五天(19)

　　四十年。這是普林尼斯輔佐底里斯王室的歲月，作為輔佐官的他協助兩任國王治國，不知何時被稱作「大臣」，一路伴隨王室至今。2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bnR9Tsn2J

　　但說是王室，大多數時候他僅輔佐國王一人，其他王族不是被疏遠、放逐、突然病死，或乾脆砍頭。從遠房皇戚到手足至親，待在泰莫爾這座島陸上多難逃一死。

　　在癲狂的權力鬥爭下，幾乎僅有能繼任王位的長子逃過一劫。從先王莫斯馮恩．羅隆那，到現任的拜歐伯爾．羅隆那，都是如此孤獨。就連他們的生母都未能倖免於難，本以為大權手到擒來的女方家族，最後仍是死的死逃的逃，此後所有人對王家姓氏「羅隆那」聞風喪膽。每當普林尼斯走在鮮紅長毯上，就像他這時走著的長毯時，總會有所遐想。

　　「一路前來辛苦您了，大臣。國王陛下就在會客室等候。」伴隨普林尼斯的華特說，他身著扣子多得誇張的深紅色儀式禮服，腰帶和肩牌上皆印有底里斯的六瓣黑花國徽，一絲不苟地維持笑容，抬頭挺胸。「謝天謝地您終於來了，國王陛下突然秘密到訪，要在這裡等到您來，我緊張得要把胃給吐出來了。」

　　「他不太在意造成別人困擾。」普林尼斯拖著沉重腳步和濕漉漉的袍底回應。在大雨中特地繞路趕來，從臨時會到現在還沒吃到半點東西，使他心情消沉不振，平時的微笑也黯淡許多。

　　這是在俗稱「鹿鎮」的卡沃鎮最豪華的宅邸，也是鎮長華特的地產。如同他的設計師與藝術家身分，屋內裝潢高挑豪奢但不失優雅，四處皆是酒紅色流蘇布幕與地毯，出自他人與華特之手的風景肖像畫，燭台恰當點綴緊閉的木窗與窗簾。

　　普林尼斯沒有心情欣賞。他年近七十，本早已安享晚年的老人，卻得不時打起精神，以他的顯赫身分處理國務，幸好他的天生白毛讓人看不出他已衰老。今晚也不例外。

　　「至少是能鬆口氣了。」華特察覺大臣的陰鬱，見機行事。「拜託告訴我，我們的行動有沒有成功？」

　　「還能更完美，但總歸而言是告一段落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的孩子們可立了大功，他們打獵時察覺幫派的動靜，才能及時攔截行動。」

　　「可從沒想到，提前開放狩獵會有這樣的好處。」

　　「當然，能夠狩獵也多虧您先前調停山地人的紛爭，讓他們守在山裡不會出來打擾我們。這都有賴大臣厚愛。稍後有時間的話，但願有機會與您喝一杯慶祝，我有珍藏的葡萄酒和蜂蜜醃肉，絕對合您胃口。」

　　「我很期待。這天太過緊繃了，我得稍微緩緩。」大臣欣慰說。他準備好付給華特的相應報酬，不過既然他如此誠懇，或許還可以多給些獎勵鞏固關係。

　　「我聽說領主的事了，羅德里格斯的腳傷惡化，實在是教人遺憾。希望他不會為了治好傷再向我們收更多稅，不會因為心情不好再辱罵我的鎮民，不會以他的短淺目光再瞧不起藝術。」

　　「相信他學到了很多。」

　　「先不論那粗人，但願盧國的公主安然無恙。啊，昨天意外見到她的時候我差點感動到窒息，看來就像無力的人偶，脆弱卻美麗動人，又有著貴族的驕盈與氣度。哪怕一次也好，真想讓那些公主們穿上我精心設計的禮服，那將是此世中最美的畫面。」

　　「我理解你的專業精神與渴望，但這話可別被國王陛下聽見。」

　　「真是遺憾。但要是讓我找到機會，絕對會忍不住偷偷來——」

　　大臣輕咳一聲，讓華特從陶醉中清醒。

　　「萬分失禮，我絕不會在國王陛下面前失態。不過說起陛下，有件事情令我非常在意。但願我沒有過問，國王陛下近來可否安好？」華特誠惶誠恐地問。

　　「他本人就來到這裡了呢。如果身體有狀況，醫師不會讓他外出的。你有什麼疑惑嗎？」

　　華特傾身悄悄說：「我在迎接國王陛下前來時，不禁注意到陛下總將右手縮在厚布袖中，底下不自然的隆起，像是握著拳頭。莫非我哪裡觸怒陛下了？」

　　「那你是多心了。陛下近期受癬疥所苦，是先前出巡時染上的，並無大礙。他自然不想被人發現，但逃不過你的利眼呢。麻煩別透露出去。」

　　「我理解。癬疥……先前的蝨子大流行還是歷歷在目，太可怕了。願國王陛下無恙。」

　　兩人來到關著的雙扇門前，薩洛姆公爵稍息守在門旁。

　　「晚安，兩位。」他點頭致意。並非所有人都喜歡他游刃有餘的態度，他也省得與和不來的人打交道。

　　「公爵仍在擔當守護騎士嗎，不須勞煩你的。」

　　「是我堅持前來。陛下這次出巡沒有護衛陪同，至少由我出點力。」

　　「多謝各位陪伴。麻煩兩位暫時退下吧，國王需要他的空間。」普林尼斯說。他們相互行禮後，薩洛姆和華特相繼離去。

　　來到了今天最痛苦的時刻。多年以來是習慣了，但還是無法以笑臉面對。

　　他輕推開了門，室內格外陰暗，屋頂與窗板的雨滴像小鼓滾奏般迎接來客，諭示著即將到來的災難。會客室圓桌上的一盞燭光隱約照著那裡的兩人。

　　拜歐伯爾．羅隆那，底里斯第六任國王本人，就坐在桌前等著。蠟燭照出陰狠的雙眼，與黑袍上的金飾一同閃爍。他與薩洛姆一樣有著貌似狼族的長相，但毛色更深更黑，臉上少有的潔白毛皮因不悅而皺起。國王不耐托腮，穿著長皮靴的兩腿毫無顧忌地跨開，似乎在大臣到來之前，都維持著這姿勢。

　　隨在他旁的是恩瑟拉大使，儘管上身裸露的她盡力嶄露姣好身材貼身艷舞，國王的心情沒有一絲波動。

　　國王將視線投向大臣，舉手就朝大使呼了一巴掌。身為下人要能分辨清楚這巴掌是要人離開，或只是在發洩情緒。

　　恩瑟拉悻悻然地拎起衣物離去，但在經過進門的普林尼斯時把一個小東西塞進他的手裡，竊聲說：「取悅他。」

　　她離去將門帶上時，普林尼斯的心情更差了。她在不恰當的時間開了不恰當的玩笑。他把小東西藏進懷裡，徹底忘記。

　　「開個會真是辛苦你了啊。」拜歐伯爾的語氣低沉怨憤。「當我守在城中，面對貴族的勾心鬥角，不知何時會被人從背後捅刀時，你則跟友人在外玩樂，長了不少肥油。」

　　「夜安，國王陛下。」普林尼斯站在原地不帶感情地說。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每次見面，都得看著彼此的臭臉呢。你正在想著，我得站在這裡聽多久喪氣話，才能下樓躲開我。」

　　大臣瞇起的雙眼沒有別開，或更正確地說，是沒有盯向別處值得注意的地方。上一次他與國王對談時被酒杯砸破了頭。據國王所說，那全是大臣自己的錯。

　　「你真有像我這麼難過嗎？」國王繼續冷言。「我大可以學學你，在外拋頭露面略施小惠，受平民愛戴，我卻得扮黑臉被人吐口水。我能忍你，是你答應過我，由你的家族輔佐凡事都萬無一失。而你允諾會把這事辦好，已經過了整整一年。」

　　「我是允諾了。我向伯爵傳達了『死亡』法陣，他會立刻傳達給教徒知道。事態緊急，還沒辦法仔細測試。我可以為了失敗賠罪，但我無法掌握失控的因素。」

　　「你沒能掌握的部分，包括那個雜種二公主跨越了國境？三公主的『願望』是什麼？那傢伙為何要特別關照她？你允諾過我，卻沒有一個答案。我不了解的是，我有哪裡對不起你，普林尼斯？到現在一事無成，你是對我有所不滿，還是沒把我放在眼裡？」

　　「我完全尊重您，陛下。」

　　「那究竟為什麼，我特地到了這破爛小鎮，卻沒有聽到好消息？」

　　「上一次和這一次的行動都敗露了，我們根本沒有試著隱藏，卻仍以失敗告終。正如所擔憂的，對方也得到了魔法和龍的助力，因此備受阻礙。必須得更有耐心。」

　　「我滿足了你的所有需要。金錢、時間、掌握魔法的人力、擺平你偏頗的人際關係，天殺的，還給了你一整支專屬於你的御廚團隊。這些換來的，卻是一句『你沒有耐心』。你很有耐心地在會議上修理政敵，卻沒有耐心處理掉面前該解決的人。」

　　「殺人是最簡單的部分。如何不著痕跡取人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您和您的部下需要謹慎。您派給我的直屬部下不聽勸，既不信任我也不受控，最終導致里克堡的悲劇。」

　　「你一定也聽說了，是我要他們見機行事。你越來越會自作主張，我全都看在眼裡。」

　　「而我也警告過叛將成不了事。不只如此，您毫無來由地相信了他，以為一個從異界來的孩子能幫助您達成夙願。『願望』無法幫助您。既然激進行動已經證明失敗了，往後得轉趨低調——」

　　「而我也不需要聽你說教！你看看這個，我看起來像是還有時間聽你嘮叨嗎？」

　　拜歐伯爾將右手舉起，從滑落的袖口中露出駭人模樣。硬厚的灰白尖銳鱗片從指尖延伸到手臂，手指細瘦變形如同尖爪，毛皮被龜裂鱗片蓋過，彷彿從石塊間生出的雜草般凌亂，令人聯想到亂葬崗的枯骨。

　　「那兩個『非人』公主都必須得死，立刻就得死。」國王緊握自己的怪異銳爪。「就算是重啟戰爭，我也會實現目的。我不怕走到最後一步，普林尼斯，但你害怕，這就是你的敗因。要是你肯接受我賜與的魔法，事情早該落幕了。」

　　「可惜的是，我無福消受。」他見過賦予魔法的場面，而他寧可去執行處刑。接受魔法的人不只得有強大的意志與執念——最好是深仇大恨，而且須承受巨大的肉體和精神折磨。他擔心自己還沒能覺醒魔法，就會像失敗的人一樣，化成一團爛肉。只有腦袋空空的呆子和急著送死的瘋子願意。

　　「你欠缺決心。我願意為底里斯獻出一生，實現永遠的繁榮。我不要求所有人都做得到，但至少得要追隨我的腳步，你也不例外。你才是最該服從我的人。」

　　「您說的是。時局不同，世界正在劇烈變化，而我只會老去，不能再堅持舊有的理想。」

　　拜歐伯爾沒被普林尼斯的丕變態度嚇到，他總話中有話。

　　「既然您提出戰爭，不如由睿智的您告訴我吧。在成功殺死公主後，要如何堂堂正正地宣戰；或者反過來說，要如何率軍攻破盧國王城，才能殺死公主。大義何在？該如何耀武揚威，才能不讓他國認為我們是失心瘋的野狗？」

　　「夠了，普林尼斯。」拜歐伯爾起身展現威嚴，木椅被他推倒，身上的寶石綴飾反射燭光。「把你的嘴放乾淨。身為家臣，你必須服從於我，在這裡宣誓效忠。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否則呢？」

　　普林尼斯板起面孔。垂老的臉龐蒙上壓抑氣息，國王的威懾被那陰暗掩蓋。

　　「如果這是來自國王的命令，我不得不服從。」卸下笑臉的普林尼斯臉上剩下怨嘆與惋惜。微張的雙眼墨黑深沉，模糊但確實存在的目光猶如餘燼，看似熄滅卻仍未死絕。

　　「你膽敢質疑我的命令。」

　　「身為輔佐官，質疑您是我的任務。您說出重啟戰爭時，是真心認為這可行嗎？或認為這是無奈之舉？您該如何做到？」

　　拜歐伯爾面色消沉。

　　「陛下您招惹的事物超乎想像，即使如此我們也冷靜處理，為此規劃出各種退路、計畫、作戰，這些都有所意義。但如果您先慌了手腳，那沒有任何人能幫助您。屬下的要求只有一個。請陛下務必冷靜，再三考慮。盧國的公主不是目前的優先事項，我們很快就會再見到她們。」

　　國王咬牙切齒地說：「你已經失敗了，普林尼斯。從現在起，一切由我指揮。不要再跟我談到後果，我白癡到相信你，才讓我承受最大的惡果。」

　　普林尼斯死心了。他刻意抨擊拜歐伯爾，卻無法激起他的思緒。拜歐伯爾已絕望得靠著謊言和妄想武裝自己，禁不起任何反擊。一國之主失魂落魄至此，普林尼斯也不忍直視。

　　見國王面如死灰，大臣失望地說：「由您做主，國王陛下。我們回到宮殿再行討論。」

　　「我還沒讓你走！」

　　「如果這是來自國王的命令，我不得不服從。但這並不是。告辭，國王陛下。」

　　國王眼睜睜看著大臣離去關上門。大臣背後傳來家具被砸爛的聲響。他墊了墊懷中的錢袋，等等給華特的錢，可能得多加一筆。

　　已在屋外的薩洛姆此時動身，他抓緊斗篷舉起火把，正要淋雨策馬離去。2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DzqHJqvin

　　「等一下！」穿上全身雨袍的恩瑟拉追上去，輕巧地翻到薩洛姆背後，一起乘上馬。

　　「我們要分頭行動才是。」薩洛姆伸手碰了碰馬的頸子，要牠習慣這突然跳上來的不速之客。

　　「反正我們順路，載一程無妨吧。」恩瑟拉將臉貼在他背上輕巧說。「如果你能在途中代替你的兄長安慰我一下，那就更好了。」

　　「妳等等就能『休息』了，至少先努力點。」

　　「喔，可別那麼冷淡，你是英雄的話，就不該在這暴雨中讓淑女獨自行動。」

　　「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可跟英雄扯不上邊。」

　　「少來了，你很享受這感覺吧。」

　　薩洛姆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希望我不會。」

　　薩洛姆駕馬，以夜中能達到的最快速度離去。雨中無人外出，一路上都沒有人發現他們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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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碧安卡呢？」

　　「死了，不用處理了，但如果她真是那個『火焰與重生』的話，也可能沒死。」

　　「可憐的傢伙。到最後還是不被任何人需要。」

　　「她遲早會得知真相，即使不會也無所謂了。重要的是，『變幻』現身了。」

　　「就跟你說的一樣。」

　　「這比預想的更早，可能太早了。」

　　「繼續行動。不如說他來得越早越好。取得他的神力，就能讓『破壞』降臨了。而我們必須搶先才行。你準備好了嗎？」

　　「不可能準備好的。」

　　「怎麼了，想臨陣脫逃？」

　　「我忍不住想。如果他說的是對的呢？那我們所做的一切，都不會有意義。」

　　「正好相反。是我們的所作所為賦予命運意義。故步自封才是毫無意義。」

　　「哼，但願如此。」

　　「別胡思亂想了，時間不等人。我們去把該做的事做完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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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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