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四天(10)

　　「她看到我們了。」過了不知多久的沉默，洛開口提醒法拉。「準備好了嗎？」

　　「隨時可以。」舉著那把怪異步槍的法拉回應，繼續瞄準著夜空。

　　除了在前方的空地上的兩人外，其他人都滅掉火把，低身躲在後頭遠處的樹蔭下。我正蹲在茂密的樹叢後，什麼鬼都看不到。祭司趴在我腳邊，男人為了守護女兒而緊貼在旁，距離近到連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噁。

　　山地人父女跟我一起待在最後排，因為男人說過如果我們屠龍失敗的話，他就要帶著女兒立刻逃跑。我有點想問他能不能帶我一起走，但洛肯定會拒絕。唉唉，別作夢了。

　　後腳跟被草搔得很癢，得偷偷喬位子把草踩到腳底。似乎還有蟲在耳邊飛舞，讓我頭皮發麻抽動。

　　忍耐，忍耐。我來到這裡受苦四天就是為了這一刻。蹲在這裡，別輕舉妄動，一切就能結束了。

　　「她出現了。」洛說。

　　「我看不到。」法拉冷靜回應。

　　「她用了幻術。瞄準這裡，千萬不要移開。專心集中能量，然後聽我指令。」

　　「好的。」

　　龍出現了？唯一沒被遮蔽的夜空仍然閃著星星，沒有任何異狀。

　　後排的我們被交待不要有任何動作，也別發出任何聲音。有戰鬥能力的人要待機做準備，而我要在這裡發呆。

　　該緊張嗎？我其實沒有感覺。不過我是來看戲的而已，也激動不太起來。只期望該死的傢伙都快死一死，該救的人都救到，打完收工。

　　「停止施法。等我數到三，就扣下扳機。」

　　這次法拉沒有回話。總算是要開始了，也總算是要結束了。

　　「一、二、三。」

　　兩道光束隨爆破聲劃破黑暗，往黑夜筆直射去，我被強烈光線和聲響嚇到跳了一下。

　　除了眼前兩道擎天柱外，樹林的其他處也射出許多道光束，就像雷射燈光秀般炫麗。光束在遠處交會在一點上，交會處亮得無法直視。我得舉手擋光，免得雙眼被強光廢掉。

　　這也導致我沒有第一時間看到隨後的煙火秀。光束在短短幾秒內全數發射完畢後，空中那光束的焦點突然出現了一個張著巨大翅膀的龐然大物，接著又是突如其來的大爆炸，引發了連環爆破，衝擊波震撼鼓膜。火光四濺，照出上升擴散的一團黑煙，龍則是應聲墜落。

　　「我操！」山地人用他的大嗓門飆出髒話，他非得在我耳邊喊嗎？

　　至於祭司也正抬頭看著這個驚人的一幕，不過比起其他人的驚訝，她更像是在靜靜欣賞。

　　啥小？我不懂發生了什麼，洛和法拉在見到那個怪物之前，就先解決了牠？

　　法拉見證了這一幕後，急忙把槍扔到地上，那槍管燙得發紅，馬上把接觸到的草葉烤個焦黑。

　　怪物發出鳴聲，失控斜向落下，身上的火焰不停在全身點滅，拖出長長的灰煙，最後落到的遠方的樹林間，又是一次爆炸，墜落的衝擊和爆風吹了過來，枝葉、衣服和毛髮隨之飛揚。眾人呆然看著遠處燃起熊熊火光的樹林，沒有人願意說出心得。

　　「牠……死了？」莉絲起身遲疑地問。

　　「幸或不幸，還沒。」洛不疾不徐，拉了拉長袍說。「龍沒有這麼脆弱，但至少她暫時無法再作怪了。無論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她藏著的小秘密也曝光了。」

　　「什麼秘──喔。」

　　不知何時，一座以石磚建成的破舊哨塔，出現在它剛剛還不存在的位置，那片火場的斜後方。

　　這塔大概只有三、四層樓的高度，從平地看去，塔的下半部被樹林掩蓋。石磚哨塔年久失修破損，舊得像是古蹟，下一刻就倒掉也不會意外。如果像洛所說，是怪物把塔藏起來的話，那目的就很明顯了。最最經典的故事，困在高塔中的公主。

　　「那我們得快點……」法拉才剛站起，就手扶著頭面露難色，突然跌坐在地。

　　「公主殿下！」沙塔斯自然是擔心的不得了，急著扶她起身。

　　「我沒事，只是一下子消耗太多能量，有些頭暈……」

　　「待著休息吧，我可以處理剩下的事。」洛照樣沒有心思表達同情。

　　「不行，我得去見姐姐……」

　　「看好她。」洛二話不說就隻身直往火場奔去，看來是等不及想報仇了。

　　「為所欲為的傢伙。」沙塔斯不屑地說。

　　「我可以跟上他。」莉絲提議，已拿起背上的弓箭隨時衝刺。

　　「一定要確保蒂亞姐姐的安全。」法拉有氣無力地說。

　　「遵命。」莉絲帶著無比的自信踩著輕盈步伐，跟著衝了出去。這群人真是置生死於度外啊。

　　「我猜他並沒有提到這會消耗能量？」沙塔斯目送莉絲後問法拉。

　　「這是可以預料的，我太專心在計畫上了。」法拉好不容易才靠著自己站穩，但氣色恢復許多。「我們也快點追上去吧，不需要在這裡乾等。」

　　「如果公主沒事的話，隨時可以出發。」忠心的護衛抽出背上長槍，槍尾往地面紮實一抵。

　　「青云，各位，你們都還好嗎？我們準備得走了，最好跟緊。」

　　唉，我想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等等。」祭司打破了她數小時以來的沉默，她無視火焰，反倒死盯著一旁的樹林間，雙耳不斷變換角度。

　　「怎麼了？」法拉擔心地問。

　　「來了。」很好，我聽不懂祭司在說什麼。

　　在我見到一絲白煙飛來，還沒理解那是什麼的時候，它突然幻化成蒼白的人形，接著是亮銀色的銳物朝我揮來。

　　等我反應過來想要躲的時候，沙塔斯揮出的長槍槍頭已先一步與利劍互撞，兩個武器彼此彈開，迸出火花。

　　沙塔斯再朝向「它」斜向揮舞長槍，但它在被砍中前的剎那突然像團煙般散開，煙霧迅速抽離，又在沙塔斯身後凝結成人形，舉劍往他的頸部一刺。但沙塔斯又發揮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反應，轉身甩出長槍劃出弦月的曲線，以分毫之差及時擋下這劍。

　　一瞬間，我看到了對方的長相。只要看一眼就會讓人惡夢不止。

　　它有著人類──「神人」的外表，散亂的黑短髮，扁平熟悉的五官，光滑皮膚，是張平凡的臉孔，但那絕對不是正常人會有的模樣。它的膚色與劍同樣冷冽慘白，面無表情，就像戴著個服貼的頭套，真實又不真實地令人感到害怕。

　　我很怕再看到那張鬼臉，更可怕的是，它真的像鬼一樣消失無蹤了。

　　「祖神與慈愛之神在上，你們都看到了嗎？」難得看到法拉驚慌的模樣。連她都不知所措了，我要怎麼辦？

　　「該死，又是幻術嗎？」緊握長槍的沙塔斯警戒四周，卻也沒找到人。

　　「你們惹怒了惡靈！再不離開仄裡，它會撒了我們所有人！」男人更是恐懼，雖然抽出了刀卻毫無戰意，想找機會逃跑。我也是。

　　「給我閉上嘴！」然後沙塔斯開始大吼大叫。就我經驗來看，這之後往往不會有好事。

　　媽的，那幽靈到底上哪去了？要來要走說一聲，不要玩弄人！

　　然後它就出現在我的面前。幾乎要貼到臉上。

　　它連雙眼都沒在看人，臉上被鑿了兩個深不見底的空洞，光是看著就像要被吸進去，被困在它那毫無血色，不知裡頭究竟有沒有靈魂的牢籠中。

　　他舉起了手中的劍，我很不爭氣地叫了出來。我想我很有權利這麼做。

　　法拉一步上前，揮出不知何時拿出的短劍，擋下了攻擊，雙方都被彼此擊退。之後他們戰況如何就不清楚了，我只顧著連滾帶爬地跑。幹幹幹出現了！不可以因為是奇幻世界，就理所當然地鬧鬼啊！

　　「快把它趕走！」男人似乎也被那鬼纏上了，很好，去找他，千萬別去找別人或我。

　　沙塔斯的吆喝、兵器相撞、碰撞聲、樹幹被砍中噴出木屑。這些全都是我憑身後聲音和眼角瞥見的殘影猜測的。我實在不敢回頭去看那離我僅有數尺的死亡化身。操，我到底能逃去哪？在這黑夜裡抱頭鼠竄，連方向都搞不清楚，還隨時都有可能一頭撞上樹或跌跤。

　　打鬥聲停止了，因為它憑空瞬間移動到我面前。快得我反應不過來，只足夠辨認出這「事實」。它還沒落地，就已揮劍要砍向我。

　　一個影子衝上前。祭司咬住它握劍的手掌，連同刀柄一起狠狠咬下，一鬼一狗同時撲倒在地，形成奇妙的景觀。

　　但幽靈的身形變得模糊，人形化成白煙迅速分解飄散，毫無阻力地掙脫了祭司的啃咬。這次在祭司能回頭趕上前，幽靈再度在我面前現形。

　　長槍槍頭刺穿它頭顱，沙塔斯的突刺直接把那張鬼臉釘到樹上，力道大得槍頭深入樹幹，迸出一條長長的裂痕。

　　但在我來得及安心前，幽靈又突然崩解，白煙有自我意志般飄出，竄入黑暗後再度隱身，徒留下那把長槍。

　　我在這世界再次遇到生死關頭，看來我還無法習慣。胃扭成了一團，沒有跑多久卻喘得要命，冷汗直流，心臟快從喉嚨跳出來。

　　「公主殿下！」沙塔斯只關心王國公主的安危。

　　「被樹枝刮傷的。」喔天，公主的手臂在流血，把衣服袖子都染出紅點了，但她用著治癒術，讓粉光小球鑽到那道傷口中，血也因此沒有再滲出來。「青云，妳還好嗎？」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我連話都說不太清楚。照法拉擔心的神情來看，我的表情應該不怎麼好看。

　　「撒萬先生提到的幽靈……妳有受傷嗎？」

　　「沒有……」

　　「刺中了卻一點感覺都沒有。聽說故鄉信奉鬼神，沒想到這樣的髒東西竟然真的存在。」沙塔斯的感想讓我更加確定惹到不該惹的傢伙。「它難道也是龍的幫手嗎？」

　　「從它還要躲避攻擊來看，它不是無敵的，但太過變幻莫測了。一點辦法都沒有。」法拉喘著氣說。

　　這世界有太多東西都不尋常，但我同意這是最怪異的一個。重點是我們不該在這裡閒聊了吧。

　　「似……似他……」跪坐在地的男人手壓著頭，喃喃自語著。「他似來早我的……來早我們的……」

　　「我們能趕快離開這裡嗎？」我說出了我唯一的願望，身體抖個不停。

　　「不該待在這裡了，但是……」

　　「我們必司趕怪離開仄裡！」男人再次崩潰大叫。

　　「在救回公主前，我們不會離開！」沙塔斯吼了回去，可能就要動手了。

　　「沒有前往靈界的遊蕩鬼魂粗現了！它要懲罰惱亂這片土地的人！」

　　「這是你的幻想！」

　　「你們有辦法撒死一個已經死了的村在嗎？沒有的話，我要帶菈菈烏離開！」

　　「夠了兩位！這不是吵架的時候！」在這混亂局面下，連法拉都沒辦法保持冷靜了。

　　然後就像詛咒一般，他再度現身在我面前。

　　這次沒有人能反應過來。就在他的死人臉面向我時，劍尖指向了我的脖子。只等著朝毫無反抗能力的目標一刺。

　　而我連哀嚎都來不及。

　　我吐出的氣彷彿化為冰冷，阻止我叫出來，血液像要凍結了。

　　無情的臉和劍刃正在迫近，下一刻就會鑽進我的眉間，好可怕，好冷。我曾經想過我會怎麼死，但不敢相信這會是我此生所見的最後一幕。

　　為什麼呢。在我不想死的時候，就有人要來殺我了。

　　我只能這樣默問自己。

　　但是我還不想……死……

　　誰能來……救我……

　　…………

　　正確的選擇。

　　實現它。

　　是的。

　　…………

　　又來了，那個精神脫離，當旁觀聽眾的感覺。我什麼都做不了，任由身體的直覺反應擺佈。

　　那隻脫離我控制的手突然向前伸出，握住不祥的黑色利刃，正對著對方的劍尖刺去。

　　世界慢了下來，慢到我能清楚看到劍的軌跡。聽不到轉過身來的法拉在對我喊的話。只要在意劍尖。

　　真的會相撞嗎？兩邊的劍尖大概比針還細。如果沒有擋下的話，那把白劍就會直接穿過畫面，刺中在這裡看戲的我了。

　　奇蹟發生了。白劍與黑刀互相刺中，我本以為會發出金屬撞擊聲，但隨之而來的卻是玻璃碎裂的清脆聲響。幽靈的白劍前端碎成了千百片，飄散的粉末發出層次感的亮光。隨著黑刀勢如破竹般前進，白劍逐漸被蠶食，致命武器變成了即興創作藝術的閃亮粉末。

　　幽靈仍是那可怕的無神表情，但它在這時選擇收手，第一次做出向後迴避的動作。我看得出來，它被嚇到了。

　　這次它撤退的速度比之前都還要快，再度化作白煙往外飛去，直到逃出我的視線。亮粉也在這時隨之消散，跟它們的主人一樣不知飛到哪去了。

　　轟。我「掉回」自己的身體裡，再次得到身體的主導權。

　　我喘起大氣，我剛剛到底做了什麼？手上的黑刀又不見了，但我很確定是我──或該說「那個我」──把它擊退了。

　　「青云，妳剛剛……」法拉用驚惶表情瞪著我，像我才是那隻鬼似的。「喔不，青云，妳用了那個黑刀的力量，對嗎？」

　　「大概……吧……我……沒辦法……我怎麼了……」我還在恍惚著，手腳麻木，全身上下都不是我的。喔幹，那可怕的低語可能又要找上我了。

　　「還能動嗎？」

　　「我想可以……」

　　「我們得追上洛先生，讓他幫妳，呃，封印妳的能量，然後……」法拉似乎很努力想理清頭緒，但我覺得那是徒勞無功。事實是這裡的一切都不知所云。

　　「偽人。」祭司突然說。

　　「抱歉，什麼？」

　　「偽人，解救或毀滅。」

　　「預言……」

　　法拉思考不到一秒，就倒抽了一口氣。

　　「我們得走了！」法拉似乎發現到了危險，沒辦法再顧及我了。

　　「等……等我一下……」我有氣無力地喊，我整個人脫力，連腳都不聽使喚了。他們怎麼都轉過頭去了，不能來接我嗎……

　　不，媽的，又是那個抽離感，我的視線越來越收窄，意識又要……

　　咦，沒事？太好了，說不定這次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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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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