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七天(11)

　　「但如果對方先擋住了其中一道門，另一側會孤立無援的。」蒂亞看著桌上的一張平面圖說。

　　「所以我們不會從門口攻堅。從窗戶、樓頂夾層進入，或直接用炸藥炸開牆都是更好的選擇。」莉絲對著圖指指點點。

　　「喔，這合理多了，我本來還想用迷你攻城錘把門錘開。」

　　「迷你攻城錘？」

　　「可以拿在手上的那種。雙手提著一大塊長形鐵塊，然後哼嗯！把薄木門打爛。」蒂亞假裝兩手扛起一個鐵柱，朝著不存在的門揮出。

　　「哼，這說不定是個好主意。」

　　「算了，這東西還是太蠢了。」蒂亞又把注意力回到圖紙上，莉絲也一笑置之。「所以如果這裡有個窗戶或地窖就可以……」

　　軍營中的另一處小屋充當了臨時戰情室，牆上和中央的方桌上布滿畫上平面圖和路線箭頭的紙張，蒂亞正緊握炭筆畫著新的一張。她邊想邊畫，思考各種室內和室外的戰術，畫出隨意但亂中有序的線條。她在房門打開時停下了筆。

　　「抱歉來晚了。」法拉終於趕到此處，匆匆上前，在一旁待命的斥候小隊和吉爾伯特都向她敬禮。雖然帶著渾身酒氣，所有人都發揮專業素養保持精神抖擻，不受任何宿醉或脹氣影響。

　　「王國軍團隸屬斥候小隊，報到。」萊茵發出口號，四名隊員整齊劃一朝法拉抬手敬禮。

　　「少尉吉爾伯特，報到。」吉爾伯特也認真地喊，但他的狀況引起法拉的注意。

　　「爵士……？」皺眉的法拉發問。「很高興有您加入。但……容我釐清，您不是事件的受害者吧？」

　　「不是，這是有原因的。」

　　「但您也受傷了——我是指，又受傷了嗎？」

　　「我沒事，請公主殿下不必在意我。」吉爾伯特堅定說，但他並不像沒事。嘴邊被撞得嘴破露出白森森的犬齒，眼睛腫起拳頭大的包。臉上大大小小的傷勢抓痕，很明顯是早上才被人痛揍了一頓。一旁的隊員們或是竊笑或是流露歉意。

　　「您這樣連前面都看不到吧。先不要動。」法拉趕忙為他施放治癒術，隨著光泡飄入他的臉中，吉爾伯特的臉才逐漸恢復正常模樣。她儘可能不讓治癒術流到吉爾伯特因傷包紮的手臂，在可能被傷到的肌肉和骨骼固定前就用奇術強行治癒的話，可能會因異常增生導致反效果。

　　「非常謝謝您，公主殿下。」吉爾伯特的臉現在看起來更加認真了，但眾人還是能輕易想像他隨時在下一刻露出傻呼呼笑容的模樣。這家族的金毛犬似乎總是有令人難以忘懷的笑臉。

　　「等等，師父去哪了？」蒂亞問，她以為沙塔斯會跟著法拉前來。

　　「沙塔斯的宿醉有些嚴重，先前喝下毒酒可能多少影響了身體。我不想勉強他，但他很堅持要參與。他去拿解酒藥後，會在軍械庫與我們會合。」

　　「真是的，師父就是太愛喝酒了。不過原來他同意這場行動嗎？我以為他肯定會第一個反對的說。」

　　「我跟沙塔斯說過我的想法，他……有條件地接受了。」法拉眼神稍微游移，沒有說謊但有些慚愧。「到時再跟他詳細說明吧。沒有狀況的話，我們就開始討論。時間不多了。」

　　「稍息。各位，我們總結一下吧。」莉絲喚來眾人的注意力。「我們找出目標了。諜報組為我們找到了個大嘴巴的傢伙，他應該是個祖神教的外道教徒，可以想像他的同夥也都屬於同一個團體。重點是，他提到了他們的行動曝光，要儘速進行交易，交易點就在靠近北城門的商會會館。」

　　商會。聽見關鍵字的法拉更加肯定這不是巧合。政爭總會導致王族與貴族在檯面上下衝突，她也接受了必須鬥爭一輩子的事實，但她絕不想見到血腥事件發生。否則與解放戰爭後的蠻荒時期無異。這會是對方所想要的結果嗎？

　　「問題在於，我們無法取得會館的平面圖，也不清楚他們會在會館的哪一層樓交易。所以我與公主殿下擬定了幾套攻堅戰術。帶上標準裝備，加上我們手頭的工具，應該足以應付任何狀況了。」

　　「我們是要阻止這場交易嗎？」薇恩問起。

　　「不，我們只在外圍暗中監視交易進行，不動聲色，在確認涉事人員後就撤退，交給調查團處理。這些戰術是為了避免衝突發生，出狀況時，我們就攻堅壓制對方，控制場面並保護所有涉事者，隨後押送。預計對方會攜帶武器，也可能設下陷阱。所以我們除了從樓頂監視外，也會在地面安排反應人員，在接到信號時才能行動，可不能大意。」

　　「那我們會有人參與交易嗎？有個內應會比較好發揮吧。」

　　「有的，由我直接參與交易現場。」後頭的法拉出聲，出乎隊員的意料。

　　吉爾伯特張大了嘴，急得上前勸說：「公主殿下，萬萬不可！這實在太危險了。」

　　「我已經大致掌握對象了，我能做好因應。這不是在逞英雄，而是有些事真的只有我能做到，而且這事件可能攸關國家安全，我不能坐視不管。」

　　「可是，對方是一群可能殺人的瘋狂教徒啊，怎麼能讓一國之主自己犯險？」

　　「沒事的，吉爾，」蒂亞上前帥氣地用拇指指向自己：「我會去保護法拉的。」

　　「兩個公主都去！？那更不行啊，蒂亞！」吉爾伯特驚得連尊稱都忘記加上。「呃，我不是指一個公主去就沒關係，但妳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都是時候到了就想要我的命的人，我前兩天才遇過。反正法拉妳一定會去吧？那我不可能放得下妳啊。」

　　「我可是為了保護各位才上陣的。」法拉不意外地回應。

　　「那我也是為了保護妳才來的呀。」

　　「妳剛才明明還不知道我會來。」

　　「是嗎？」蒂亞搔搔頭問，法拉總是看不出她是裝傻或真傻。「不過事已至此，妳的計畫也不會變了吧？那我也不會變，要跟妳同進出。」

　　「啊啊，為什麼兩位大人都要做如此危險的事！」吉爾伯特難以置信。

　　「法拉要上，那我也沒辦法呀。」蒂亞嘟著嘴無辜說出。法拉明白她的立意良善，但還是會為她的直率感到哭笑不得。「吉爾你也認識法拉，你說服不了她的。」

　　「我沒有要強人所難，只是想表達這不是壞事。」法拉心想她在大家心目中，八成，不，絕對是個難搞的人。「能者多勞並不稀奇——」

　　「好好好！」吉爾伯特用力揮起手阻止法拉繼續解釋。「看來我說服不了您，更說服不了蒂亞，那……那我們就互相支援，一起加油吧！」

　　「耶！兄長真可靠！」蒂亞跳上去抱住兄長，令他有些害臊又窩心。雖然他突然想起，要是被家人和王后發現他帶著妹妹胡來，恐怕很難交待。他很討厭自己這麼容易被牽著鼻子走。

　　「喔，嗯，當然好，謝謝吉爾伯特大人。」法拉有些錯愕。她心中本來閃過上百種要向他曉以大義的說詞，現在煙消雲散。她安慰自己或許是對方聽膩了，可能她自己也講膩了。但總歸而言，這也達到了理想結果。

　　「我也聽說了學弟妹遇襲的事，我會為他們討回公道的。」吉爾伯特提起精神說。

　　「最近的年輕人可真血氣方剛。」莉絲差點招架不住場面。「我們是缺乏人手，如果各位有自信、不會後悔，那就歡迎加入。」

　　「我生來就準備好了。」蒂亞無比自信。吉爾伯特偷看一眼自己包紮的左手，心想他還能以右手和一丁點的勇氣戰鬥。

　　「我相信妳已經有豐富經驗了。我會為你們安排好位置，但千萬要記住，我們不是去惹事的，敵不動，我不動。不要驚動對方，大家都能平安過關。」

　　「公主殿下，」吉爾伯特轉身向法拉發問。「您說您要參與交易，您得到他們的信任了嗎？」

　　「我沒有，實際上我在凌晨時才確認有這事件。我並不在這交易的邀請名單裡。」

　　「咦咦？那公主殿下要怎麼進入那裡？難道要像遠洋島國的『忍者』一樣潛行？」

　　「想像力很豐富。」法拉掩嘴輕笑，發覺自己太激動的吉爾伯特羞得渾身發燙。法拉不怪他，畢竟連她都想像不到，她接下來竟會做出何等驚人之舉。

　　在屋外，一名女性在外頭靠牆等著。斥候小隊的眾人早就察覺有人等在那裡，但看出對方沒有威脅，就讓那人繼續等。

　　早晨的薄霧尚未散去，涼意讓女性拉緊了大衣。她聽不太清楚裡頭的討論，但這並不是她的目的。她甚至不確定為何要等在這裡，但似乎不這麼做，就無法消解緊張情緒。只能盯著泥土地面沉思或者神遊。

　　此時有輕柔的腳步聲傳來。對方看來不熟悉這裡的環境，邊走邊左顧右盼，直到那人見到了她。

　　「啊。」來到這裡的薇恩沒料到有人等著。「您是……阿澤利亞當家，對嗎？」

　　「薇恩夫人，許久不見。叫我羅莎琳德就行。」她淡淡回應。

　　「您好，羅莎琳德當家，真是好久不見了。上次是在學院新校舍的落成典禮上見面的吧。已經是兩年前了？時間過得真快！」或許是懷有身孕的關係，薇恩友善的招呼中顯露些許疲憊。

　　「也很慶幸見到您還安康。」

　　「您在這裡等人嗎？冒昧請問，您有看到我內人進門嗎？」

　　「有的。」

　　「那就好，我以為跟丟他了呢。」

　　「怎麼了嗎？」

　　「說來丟人，最近內人對待家中的態度有些散漫了，我不盯緊他實在不行。軍官這個工作會接觸到酒的場合真是超乎想像的多。那也沒辦法，他總說那些酒錢都是『有必要』的呢，也許比孩子的儀容和教育都還有必要，呵呵呵。」薇恩的笑容越是甜美，話語就越是尖酸，羅莎琳德彷彿能見到薇恩身後冒出陣陣怨念。

　　「各方面而言都辛苦您了。」她想起剛才那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人。

　　「啊，抱歉，讓您聽我抱怨個不停。還是在等人時談點別的吧。」薇恩面露歉意，但又有精神地繼續談下去：「我一直都很想跟貴府聊聊！同樣是神人家庭，我們肯定能交流一下經驗。」

　　「您是想更了解神人公主們嗎？」

　　「是啊！沒什麼其他家庭有相同的經驗。同時是王族又是貴族的孩子，我很好奇她們都是怎樣長大的。」

　　每個人都想知道她是如何與特拉瑪互動的，而她用那千年不變的說詞回應。

　　「我也很想談談，但除了長相之外，她們與平常人沒什麼不同，都是會哭會笑的女孩子。而且很可惜，我沒有什麼經驗可談。我們家的人比較獨立自主，在兒時就各自忙碌，不太往來了。」

　　「我小時候也得在父親的診所觀摩，不准我亂跑。看來大家都很辛苦。」

　　「是啊。不過也許是我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所以沒有什麼感覺。」羅莎琳德稍稍抬起頭，視線變得銳利。「我倒是對您很好奇。」

　　「我嗎？」被盯著的薇恩受寵若驚。性格冷淡的阿澤利亞新當家以將來的事業為由，無情拒絕了所有男性的追求，但她或許有所不知的是，她的凜然氣質也吸引不少暗中迷戀她的女性。薇恩在被那彷彿帶電的尖銳視線盯上時，終於理解這傳聞並非空穴來風。

　　「您算是在神人誕生後，第一位從其他家族來到神人家庭的人，不論願不願意，您肯定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啊，原、原來如此。」薇恩從妄想中驚醒，連忙稱是。羅莎琳德不理解她怎麼突然發愣，但這不妨礙她發問。

　　「如果您樂意解惑的話，您在得知要嫁入這樣的家庭時，有什麼感受？」

　　「感受嗎？這可能，唔……」

　　薇恩憶起過往時，鼻子上方微微發皺。這是很明確的厭惡訊號。即使犬族在成年後多半不會再用尾巴表達情緒，但人的心情會輕易表露在其他部位。思及自己曾經的脆弱，她面有難色，陷入了沉默。她知道她的垂耳肯定不受控地往後伸了，表現出自己的躊躇。

　　以閒聊而言，這話題或許太過尖銳。薇恩認為羅莎琳德並不是想刺探什麼，也沒有那種必要，或許在宴會上難以提出的私人議題，才正適合兩人私下談及。

　　「我也真奇怪。明明是我先開了話題，怎麼如此難以啟齒呢。」

　　「如果您會在意的話——」

　　「我沒事的。」她用手指玩弄留長的鬢角毛髮，終於調整好情緒後決定娓娓道來。「不過這是有些……難為情。我有些想法，而我並不引以為傲。可能也會對貴府多有得罪。您能為我保密嗎？」

　　她想說出實話。羅莎琳德佩服薇恩的決心，但也可能是她早已忍在心中許久，終於能向人傾訴。「沒問題。今天在這裡的談話，只有我們兩人會聽到。」

　　「謝謝您。」薇恩也立刻信任這位當家的承諾。「我第一次見到吉爾的時候，就知道他來自戈登伍德家了。之後我聽說過很多傳聞，包括第一公主個性古怪、兩位王后標準很高不會待見我，婚期越近，質疑聲就越多。而且先王和神人王后陷入被開除教籍的紛爭鬧得正兇，有些親友勸我不要跟王族扯上關係，我們使用奇術的醫護人員必須堅守三神教的信仰，他們害怕我因此被海外前來督察的教廷找麻煩。現在聽起來很蠢，但我那時真的為此掙扎了很久。」

　　此時的薇恩對她曾經的煩惱一笑置之，釋懷笑著。

　　「最後說服了我嫁進這個家的人，就是蒂亞。我那時其實……很不願意靠近她，不想被人看見我跟她在一起，但她從來沒有因為我迴避她而討厭過我，雖然對那時的我來說有些困擾。雖然後來釋懷了，但我曾經為了無謂的理由傷過她這事實不會改變。所以我才會難以開口吧。一想起那時不成熟的自己，就感到慚愧。」

　　羅莎琳德心頭一震，好不容易才能按捺住。長年以來的訓練讓她能藏住情緒，但她呼吸還是頓了一下，像是被自己的舌頭噎住。如果對方也是商人的話，絕對會看出她動搖了。

　　「有次我不小心在她面前哭了出來，我很怕要是我跟吉爾的感情，還有一切都變了，我該怎麼辦才好。她回答我：『什麼都不會變』。」

　　「那會是什麼意思？」

　　「對吧？就連蒂亞在當下也解釋不太清楚。總之我後來也領悟了，她想告訴我『一成不變的生活也需要努力才能擁有』。我太過害怕改變，為此停下了腳步，但最重要的還是勇敢擁抱自己已有的現在，才不會讓幸福溜走，蒂亞點醒了我這點。」

　　羅莎琳德認為蒂亞肯定沒想這麼多，但她也不否定薇恩的想法。

　　「那時我理解了，她們神人是來到這世上，成就特別的事。蒂亞就向我展現了奇蹟。」

　　「或許我們生在世上都有必須達成的使命，但光是尋找這使命本身就是難點。」

　　「與其說是使命，我更相信是宿命。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點。她們不必特地尋找這宿命，光是活在這世上就已經足夠特別了，神明會為這樣的人做好安排。說不定她們走在人生的道路上，就能找到創造之神薩柯普為她們留下的鹿角。」

　　「她們只要做自己就行了，是嗎。」

　　「真有趣。平凡的我們為了變得特別而汲汲營營，最特別的她們反倒最需要平凡過活。」

　　「嗯。什麼是平凡，又什麼是特別呢。」

　　「如此平凡的日常，說不定是最特別的。蒂亞就是我最特別也最平凡的小姑。」

　　早就安排好了。羅莎琳德若有所思，稍瞇起眼沉思讓她的冷冽神情稍微軟化。她想著，有許多人也曾留下許多悔恨，至今仍無法釋懷。

　　這時屋子的門被打開，兩人裝作若無其事。第一個走出門的吉爾伯特嚇了一跳。

　　「咦？親愛的，妳在這啊……」

　　「是啊，想給你一個驚喜。意外嗎？」

　　「妳該休息的，親愛的。」

　　「我去休息，那你又要去哪了呢？」

　　「妳可能不會喜歡……」

　　薇恩笑瞇瞇擁著笑臉僵硬的吉爾伯特離去，而她不忘回頭向羅莎琳德親切揮手道別。羅莎琳德曾想過如果自己有機會結婚會是什麼模樣，她得把這幕記下來留作往後參考。

　　斥候小隊魚貫出門，莉絲向羅莎琳德致意後帶隊迅速離去。蒂亞與法拉最後走出，同時與當家對上眼。

　　「公主殿下。」羅莎琳德恭敬問候，法拉相敬，蒂亞仍然隨興打招呼。

　　「準備好了嗎？」蒂亞信心滿滿問。

　　「是的。我與家母談好了，今天會由我負責交易事宜。不過交易項目和價碼先前雙方已經談攏，這次會面是銀貨兩訖，理應不會出現衝突。」

　　「這樣我們就能安心行動了。妳人真好！」蒂亞一貫積極表達肯定，沉默的羅莎琳德以眼神回應。

　　「實在是有些對不起令母。我們為此欺騙了她。」法拉懷著歉意說，雖然從未垂下的雙耳看來她是禮貌性的表達遺憾，但當家理解對方的誠意。

　　「這種善意的謊言我們商人見得多了，她並不會太過在意的。事後再由我應對就行。」

　　「您為了配合調查犧牲了太多，誠摯感謝您的合作。我會在事後多加補償阿澤利亞家的。」

　　「真要說的話，這本該由我們家的人聯合警備隊解決，驚動到王族並非本意。兩位殿下不需如此以身涉險的。」

　　「沒關係啦，反正我們平時也沒什麼正事好做。」蒂亞輕鬆說，沒注意到法拉愕然的瞪視，儘管她也不確定該不該認同這句話。「我們都是親家，妳家人的事就是我們的事。」

　　「我並不是那意思。」

　　「妳不同意嗎？」

　　羅莎琳德很少有無法回答是非題的時候，蒂亞也難得無法自己接話。

　　過了很久，可能太久了，從兒時的那次誤會以來，她們就無法坦然相處。那甚至不是她們兩人的錯，但即使樂觀如蒂亞和務實如羅莎琳德也難以釋懷。

　　法拉知道她們之間的尷尬處境，但這是她唯一不能介入的時刻。她一直期待蒂亞能靠自己解決這齟齬，或許今天就是時候。但會不會變得更糟？法拉但願不是後者。

　　「妳雖然同意我參加，卻不希望我幫妳。」蒂亞尖銳地問，令羅莎琳德稍有退卻。

　　「我不會——」

　　「這太棒了！」

　　蒂亞睜大眼喜出望外地說，這莫名發言讓羅莎琳德和法拉都傻住了。

　　她再補充：「我是指，這想法對我來說不棒，但是妳堅守自己的原則，沒有因我的遭遇影響決定，這點我非常贊同喔。」

　　「恐怕我對這點沒有如此地……深思熟慮。」羅莎琳德好不容易才回神，法拉也鬆了口氣。

　　「在我被綁架之後，我想過了很多。」蒂亞收起笑容，看著某個角落裝作在自言自語。「我可能太不珍惜以往的生活了，才會覺得不需要改變也沒關係。事實是我很害怕，害怕我找不到那最重要的事情。我以為我一直在前進，其實是在原地踏步。所以我下定決心了，我得更努力才行，不努力不行。」

　　「您不必如此拼命彌補。這不是我或我們需要的。何況錯不在您。」

　　「唔？妳在說什麼？」蒂亞露出疑惑的臉，雖然羅莎琳德才是不明所以的那方。

　　「我是指，您來到這裡幫助我們的家務事，莫非是想彌補我們……之間的……咳哼。」羅莎琳德越解釋越感到羞愧。

　　「喔，那樣啊。我不是在彌補。我根本沒有想要去解決，那是不可能的。」

　　蒂亞的莫名自信發言令羅莎琳德和在一旁聽著的法拉都無法理解。

　　「我想我沒有聽懂。」羅莎琳德小心問起。

　　「兩個都心知肚明，這並不是我們自己的問題，父母之間的糾葛，和我的生父母的不幸，只靠我們這些晚輩是永遠無法解決的吧。」

　　沒人可以決定自己的父母和出身，這點羅莎琳德深有感受。她本能讓這任何人都莫可奈何的事埋沒於歷史中，當時偏偏用了最難受的方式提醒眾人。

　　蒂亞不在乎這件事？羅莎琳德對此不以為然，但對方那無所謂的態度，似乎反倒讓她惱火。

　　她至今的掙扎與堅持究竟被當作什麼了呢？

　　「如果人人都能為自己負責，那就天下太平了，但那終究只是美夢。別人留下的問題，究竟該由誰去解決？」但羅莎琳德並未對蒂亞不滿，反倒是純粹好奇起來，想知道對方究竟是怎麼思考的。

　　「我說了啊，沒有辦法。我們只能假裝去解決，但內心明白自己沒有跨過那個檻。勉強把洞補起來，疙瘩仍然會在那裡提醒著我。這樣不算是解決。」

　　「您是指別人的問題並不重要，家人和友人都不例外。」

　　「沒錯，自己的問題只有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管不著也沒得管。」

　　「那您為何要參與這次的交易？」

　　「我不是來解決問題的，是想保護所有人的日常而已。」蒂亞堅毅地說，神情認真無比。

　　「保護日常？」

　　「沒錯。我往後的日子會不會一成不變，我不知道，在這次意外之後我不敢說。但我至少要讓其他人都能過上平凡的人生，儘管苦惱、儘管吵架都沒關係，那才是人生。我們能守護別人，讓他們找到自己的路，但也就如此而已。除此之外我們是幫不了人的。」

　　「您認真認為所有人都能自己找出答案嗎？」

　　「不是『能』，是『必須』要自己找到答案才行。別人提供的答案是沒有意義的。」

　　沒有意義。她講了兩次。羅莎琳德嘴角比平常更下彎了些，心中強烈的衝突令她焦急得繃緊身體。在她同意公主那確真無比的話語時，卻無法打從心底接受。違背她本意和目的的想法儘管有理，但她有所底線。

　　她認同，卻不能認同。身為當家與商人的她是無法輕易對人和事業妥協的。

　　她勉強抑制住情緒，強迫自己呼吸後才說話：「也許您說的有理，我也尊重您的想法，但恕我無法認同。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楚認知自己的處境，仍有很多人是真正需要我們伸出援手的。」

　　「那妳需要幫助嗎？」

　　「總有人比我更需要。並非要唱反調，但我會決定我要幫助的對象。就像您仍然決定支援我們一樣。」

　　「還是那麼堅持。不愧是妳！」蒂亞轉換心情，開朗地認真稱讚。羅莎琳德著實感到欽佩，別人口中的諷刺話語，由這位公主說出時就顯得說服力十足。「我們能夠選擇不斷煩惱下去，實在是太幸福了！比無謂地死去幸福多了。無論是好事壞事，都比一無所有來得好。我以前竟然從沒想過這點。我想慢慢感受這些體驗。等到某天，我絕對會有更深刻的體悟。」

　　「除了『不幫助人』之外，您還想做什麼呢？」

　　「唔……我想，我正在為了『追尋真正的問題』本身在努力。我要找到我真正該去解決的那個大問題。」

　　「『真正的問題』……」羅莎琳德勉強跟上蒂亞的思緒後若有所思。

　　「這值得去努力。在找到那問題之前，我不會停下來。遇到其他的問題，先繞過去忽視掉就好了。太多無謂瑣碎的事都不重要。」

　　「這不失為一個理想，但恐怕太過遙遠。在達成這理想之前，又該怎麼做？」

　　「在那之前我會保護所有人的日常。光是這工作可能就忙不過來了。管別人那麼多幹嘛呢，我們連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了了！」

　　「那我們也只好繼續尷尬下去了。」

　　「不用氣餒，換個角度看就好。我對妳有個請求，很多年前就該提出的請求。我猜妳也有話想對我說，無論妳怎麼回答，我心裡都有數了。我們彼此心知肚明，自欺欺人都無所謂，既然如此，就不需要提出來了。」

　　「是……嗎。」

　　「就讓別人猜去吧，我們自己懂就行！」

　　「……好吧，我想我暫時能接受。」

　　蒂亞和羅莎琳德互視，彷彿回到多年前的那天，彼此都仍然懵懂的那時。她們都記得，那本該是個風和日麗，適合玩耍的時候，卻被無知和誤解毀了一切。那段作出蠢事時會被原諒，卻會惦記一輩子的時候。

　　不同於那時的驚惶與糾結，兩人從眼神中讀出一點釋懷。

　　她們或許已經原諒彼此，或許沒有，但至少今天能確定，她們並不恨對方。

　　「不過再煩惱下去也沒關係，能夠選擇不斷苦惱的人生才是最幸福的！我可以被擄走、跟敵人或者不明生物戰個你死我活，唯獨不想看到這發生在別人身上。唔……但要不是發生意外，我也不會理解這日常生活的寶貴所在。真矛盾。」

　　「也許只是不想看到遺憾發生。」

　　「好像是這樣。都還沒相處就離開的話，那就太可惜了。我和妳、妳和特拉瑪，都還能在我們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人生掙扎下去。」蒂亞談到家妹時，羅莎琳德在意地雙耳抽動起來。

　　「沒想到在您心目中，我們之間的小爭執會上升到這地步。實在令人慚愧。」

　　「好不容易見到家人，要關心才行！妳在特拉瑪回來後有好好抱過她嗎？肌膚接觸很重要喔。」

　　「擁抱……表達關心有很多種方式。」

　　「我拼命從怪物手中逃出來，是為了跟家人抱一個。還沒做的話趕快做，像我一樣被怪物帶走才想到要做的話，就太辛苦了！」

　　「嗯，我會參考的。擁抱……擁抱……我想我一下子忘不了這念頭了。」面對蒂亞的無敵笑容，連精實的商人腦袋都難以招架。羅莎琳德維持著淡然態度，法拉卻注意到她的半立耳內側透出紅潤，這讓法拉淺笑了一下。

　　為了平凡而努力。薇恩說對了這點。羅莎琳德對蒂亞的答覆感到一絲欣慰。她在自己的抉擇間猶豫時，手指再次撥弄起胸前的項鍊。

　　「啊，我被綁走時也會想起師父就是了，在危急時刻，師父的話不能忘記。」蒂亞不忘補充。

　　「我明白了。感謝您無私分享和伸出援手。」

　　「嘿嘿，不用客氣！這是本來就該做的事！我和妳的關係又不會影響到我們伸張正義，否則那可是『公報私仇』！誰會這樣做啊？又是誰為了什麼發明這詞的？」蒂亞興奮表示。到這時羅莎琳德也習慣蒂亞隨興的發言了。第一公主總會滔滔不絕地講著自己的異想天開，在各種想法間不斷跳躍。和她聊天總驚奇不斷，卻也十分累人。「呼！原來在我們吵架時偶爾談談也不錯嘛！」

　　「我們還是先走吧，時間不多。」

　　「等等，我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此時蒂亞突然態度一轉，難得對法拉擺出了嚴肅模樣。「這件事一直掛念在我心頭，讓我很煩。我得先說出來，才能做好心理準備。」

　　「是什麼呢？」法拉轉過身問，屏息以待。

　　「我想了很久後才知道，我不知道。我會煩惱，是因為我根本不認識自己。」

　　「這可是……非常深奧的問題。我們一輩子都在尋找自我，找不到目標的人比比皆是。」

　　「正是如此，所以我有一件大事得說。」蒂亞認真表示，卻在這時停下。

　　「那會是？」

　　「沒了。我想說的就是『我有一件大事得說』，之後再跟兩個家裡的家人說，或許該告訴所有人。」

　　「這、這樣嗎……之後？」

　　「對，這很重要，我和大家的未來就靠它了。到時候法拉妳一定要提醒我要說這件事。」

　　「這麼重大……妳確定不該說出來嗎？我們還有一點時間能談談。」

　　「不用，我怕會影響到妳潛入交易。好，我說完了，我們走吧。」蒂亞逕自離去，小跑步追上斥候隊。

　　「蒂亞！？妳能至少告訴我那會是什麼嗎？妳害我很在意！先告訴我一點點就好！」法拉不得不焦急追上，但蒂亞頭也不回。

　　有這三姐妹在，生活永遠都不單純。羅莎琳德頗具深意地嘆了口氣才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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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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