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的藍白雙月高掛於夜空,克蕾絲塔再度來到中央庭園,月蘭花苞在微涼空氣飄散清透芳香。
克蕾絲塔不知來到此處是否正確,但想知曉父親往事的渴望將她引導至此,諾伊那時露出的複雜神情也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被月蘭花叢包圍的諾伊站在長椅旁,手中的魔晶燈照亮他凝重的臉龐,並在他背後投下大片陰影。
「克蕾絲塔,請坐。」等到克蕾絲塔坐上長椅,諾伊坐在長椅另一端,兩人隔著一段距離。
「諾伊同學,你為什麼知道爸爸的事。」克蕾絲塔擺出不苟言笑的嚴肅表情,直接切入重點。
「九年前在伽諾教國,我是法維爾先生的護衛。」克蕾斯塔心下一驚,悄悄轉過頭,從諾伊專注的神情以及清澈柔和的聲音,她感覺不到任何一絲虛假。
「可是我無法拯救法維爾先生,那一天我目送他搭火車離開伽諾教國,卻無力阻止接下來發生的意外——」
「你親眼看到那場爆炸了嗎!」克蕾絲塔再也無法保持冷靜,急切地追問,諾伊深呼吸一口氣後繼續說:「對,法維爾先生搭乘的火車駛離月台幾分鐘之後就突然爆炸了,我還記得那一刻震耳欲聾的聲響,以及火光沖天的景象……」
克蕾絲塔的心像被人掐住般隱隱作疼,她曾想像過父親的死訊是假的,其實父親從沒搭上那列火車,他還活在世上某個角落,終有一天能再見到父親,但諾伊的親眼見證徹底粉碎她這份渺小的希望。
「既然你見過爸爸,那你早就知道我跟爸爸的關係了?」
「嗯,妳的名字加上那枚紅鑽晶胸針,我就確定妳是法維爾的親生女兒。」諾伊說出「親生女兒」這四個字,克蕾絲塔動搖的目光從諾伊身上移開,聲音在冷風中微微顫抖,「那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人類,而是所謂的穢種——」
「請不要用那種稱呼貶低自己。」諾伊強硬地打斷克蕾絲塔,克蕾絲塔緩緩抬起頭,諾伊的眼神流露哀傷,卻沒有任何輕蔑。
「你……不介意我騙你嗎?」
「妳從沒說自己是人類,而且我早就知道妳的真實身分,對我而言稱不上欺騙。」克蕾絲塔的罪惡感被諾伊巧妙地帶過,原本在她胸口隱隱騷動的不安漸漸消退。
在知曉自己身分的諾伊面前,隱瞞已毫無意義,克蕾絲塔平靜地訴說長年背負的沉重秘密。
「我的外表看似是普通人類,但我的父親是獸人,母親則是人類,他們雖然來到允許獸人及人類戀愛結婚的柏德聯合公國,但獸人跟人類生下的孩子依然受人忌諱,對外我不能直接稱呼我的父母,只能偽裝成他們的養子。」
雖然部分國家開始追求獸人及人類的平等共存,但兩方的衝突仍屢見不鮮,結為連理的人類跟獸人本就少見,加上身體結構的差異,能孕育出後代的例子更是稀有,大多數人將人類跟獸人的血脈結合視為禁忌,他們所生下的孩子被人稱為「穢種」——血脈不純的汙穢種族。
「爸爸願意把我的事告訴你,代表他很信任你。」克蕾絲塔的血脈在許多人眼中是污穢的罪過,多年來她用人類的外表偽裝自己,在外人面前壓抑情感,如今有人接納她,與她談論父親,她的心房不知不覺向諾伊敞開。
諾伊溫柔的目光投向克蕾絲塔的紅鑽晶胸針,說道:「那枚紅鑽晶是伽諾教國的裘喀拉雪峰出產的稀有寶石,法維爾先生曾跟我說他訂製這枚胸針,是希望女兒能以自己為榮,不要被體內的血脈所束縛。爆炸事件之後,我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回胸針,幸好胸針放在魔法加固的盒子,沒有受到損傷,我才能將這份禮物寄還給妳。」
「原來是你……」時隔九年,父親寄託在胸針上的心意,藉由諾伊的話語傳遞給克蕾絲塔,自從與父親離別的那一夜,克蕾絲塔懷抱懊悔,發誓再也不會輕易哭泣,但此刻她無法抑制晶瑩淚水滑過臉龐。
諾伊悄悄向克蕾絲塔靠近了些,並遞給她一條純白手帕:「還好我有隨身攜帶手帕,讓美麗的小姐拭去眼淚。」
「謝謝……」克蕾絲塔用手帕抹去眼角的淚珠,此時她和諾伊的距離已近到能感覺彼此的氣息。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對阿芙拉同學說那樣的話?」克蕾絲塔的腦海浮現諾伊當時冷酷的神情,和現在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克蕾絲塔,妳知道我的故鄉——伽諾教國是什麼樣的國家嗎?」諾伊語重心長地說。
「伽諾教國的國教——伽諾教,其教義主張人類是最純潔的人種,獸人則是污穢低下的種族,長年奉行人類與獸人種族隔離政策,十幾年前伽諾教國的新王登基,大力推行改革開放政策,追求獸人跟人類的平等地位,並開放被逐出國家的獸人返鄉探視,我的父親才得以去伽諾教國行商。」克蕾絲塔說出一般大眾對伽諾教國的印象,諾伊點頭說:「妳的認知是對的,伽諾教國數百年來是教義至上的封閉國家,表面上聖潔高貴,對待獸人卻無比殘忍,歷史充滿血腥。」諾伊對故鄉的評價格外尖銳,克蕾絲塔感到意外。
「諾伊同學,那你是法多利家的人嗎?」克蕾斯絲塔凝重的目光放在諾伊胸口的襟章,那上頭纏繞蕾花的十字劍紋章,正是伽諾教國的貴族——法多利家的家徽。
「妳的眼睛真利,妳也早就知道我的身分了。」諾伊的神情變得更加沉重,說道:「雖然我出身自伽諾教國的騎士貴族世家,但我是私生子,父親死後,只有十四歲的我就被其他兄弟趕出家門,還剝奪我作為騎士的身分,讓我走投無路。」諾伊平靜道出的過往超乎克蕾絲塔想像,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靜靜聽諾伊繼續說下去。
「正好那時法維爾先生來到伽諾教國行商,讓一無所有的我擔任他的護衛,這是我第一次作為冒險者接下的委託,給予我活下去的機會,如果沒有法維爾先生,就不會有現在的我。」
「我曾問身為獸人的法維爾先生,為什麼要救素昧平生的我,他說自己的女兒擁有人類的血脈,如果連自己都拋棄未來前途無量的人類少年,那他的女兒就更不可能被世人所接受。」諾伊的話語化為一股暖流,漫流於克蕾絲塔的胸口,她輕觸胸針,父親給予她的事物,遠比她想像得還要多。
「然而,縱使我與法多利家斷絕關係,我是法多利家之子事實永遠不會改變。」諾伊的面容蒙上一層陰鬱。
「法多利家的職責除了保護王族,也負責剷除國家禍害,其中就包含獸人在內的不潔之物,自古以來法多利家殘忍迫害國內獸人,受害人數最多的獸人族群,就是裘喀拉雪峰的伯萊雅族羊人,雖然在新王政策支持下,有些伯萊雅族人得以回鄉重建家園,但他們承受的傷痛仍無法抹滅。」
「我一看就知道阿芙拉是逃到外地的伯萊雅族後代,法多利家對她的族人做過如此殘酷的事,她知道我的出身後會怎麼想呢?不如一開始斷絕往來,對我們彼此都好。」
總是一派爽朗的諾伊露出沉痛的表情,接著說道:「克蕾絲塔,有件事我必須跟妳坦白,讓妳父親身亡的那起爆炸,就是法多利家聯手反獸人派系進行的恐怖行動。」
克蕾絲塔的心跳彷彿漏跳一拍,她過去早猜想那起爆炸事故並不單純,對父親的死亡事故做過許多調查,並追查到伽諾教國與法多利家的關係,但終究無法深入得知真相,如今卻由諾伊親口證實她的猜測。
人類與獸人延續至今的紛爭,奪走她父親的性命,這樣的事實令她的心隱隱作痛。
「這是我私下調查的結果,但早就被逐出家族的我無力替法維爾先生討回公道,新王一定也察覺到這層真相,但礙於法多利家的深厚勢力,他只能抓捕到被法多利家使喚放置炸彈的犯人,無法對法多利家究責,所以我說獸人跟人類在一起會傷害彼此,並不是在說謊。」
諾伊悄悄握緊拳頭,他被冷白月光籠罩的側臉更加凝重,「軟弱無力的我,無法保護法維爾先生,無法面對阿芙拉,直到現在才鼓起勇氣跟妳坦白。」
深夜的陣陣冷風朝克蕾絲塔及諾伊襲來,克蕾絲塔將紅鑽晶胸針緊握於手中,一股暖熱從她的掌心傳遞到胸口,她親自走到諾伊面前,以清澈的銀灰眼瞳直視諾伊。
「我不知道阿芙拉同學的想法,但我不會恨你。」克蕾絲塔最初就在內心對諾伊築起一道牆,因為法多利家的襟章,就判定諾伊是厭惡獸人的人類,用既定偏見形塑對諾伊的認知,不願面對真正的他,就像過去將她視為「穢種」的人一樣,此刻認清這事實的她,為自己感到羞恥。
「我很感謝你,爸爸拯救了你,還有你為爸爸做的事,就證明人類跟獸人不只有互相傷害的關係,請你也不要被自己的血脈束縛。」諾伊的淺金眼瞳倒映克蕾絲塔被清澈月光籠罩的身影,他曾撫慰過克蕾絲塔的話語,再次傳遞到本人心中。
「謝謝妳,克蕾絲塔。」諾伊的微笑消融了陰鬱,圍繞兩人的月蘭花花苞,透出更加凜冽綿長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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