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逆行 - 夜語（一）

酡紅色紗幕，輕飄漫漫。

我身穿酡紅紗衣，頂著同色頭冠，無數對眼睛朝著我行注目禮。

「是太子妃殿下！」

「殿下好美！」

類似的話語此起彼落。我忍著心中笑意，努力正色過來，坐得筆直，定定看著前方。

是的，我是太子妃。

我真的是唯一的太子妃。

我成功了。

這一切，包括殿下的信任與認同，都是我努力得來的。

沒有人幫我，全靠我一人之力。

我承認，這是我唯一的夢想。為了達成夢想，我甚麼也不怕。

鳳辰餅舖出品的天品一笑酥內自然沒有花生。臉上與身上的紅點，自然跟我的身體狀況無關。

是的，我撒謊。

因為，鸝兒她絕對不能在那天進大宮去。因為，她其實是最有可能被選中的人。

為甚麼呢？

因為我深信，一直以來，便只有父親得到太子殿下的信任。因此，將軍府是最有力的人選。

不過，我並不是那位強而有力的候選人，我清楚得很。

又不過，要是殿下不知道真相，又或是他根本毫不在乎……

然而，即使鸝兒沒有進大宮，也不管我如何努力，殿下從來不曾正視我一眼。

後來，我們暗中得知，旨上居然沒有被寫下名字，都驚慌不已。殿下是那樣不在乎娶的人是誰嗎？但我很在乎啊！那是我這輩子唯一在乎的事。

母親說，她會派人進言重殿小室，擺上準備好的旨。我驚訝不已，但她說，其他家族也會做同樣的事。

但是，即使如此，最終旨上的名字還是……

於是，我鼓起了勇氣，親自去找太子殿下。

他見我到來，並不驚訝，一臉毫無表情，也沒有抬頭看我，彷彿我是空氣。他甚至沒有開口，問我前來所為何事。

我並不會下跪哭求他改變心意，我知道這樣做沒有用。

但是，我看出殿下的心思。

我輕道：「太子殿下。」

他聽後，臉色與眼神依然沉靜，繼續閱讀手中書卷。

他在等？於是，我提起勇氣，說：「夜燕前來，是有話跟太子殿下稟告。」

他不語。

我說：「殿下，再這樣下去的話，鸝兒會出事。」

他揭了書頁，看了一會。

終於，他開口了。

「妳是我最不可能選出的人。」他淡然地說：「即使我要在妳和金家之中選，我也不會選妳。」

我表面依然表情不變，內心卻翻起了巨浪。他完全看出，我說的話不是為了鸝兒的安全。即使看不見，我也知道自己的臉容一定滿是羞紅。

我要自己鎮定。而殿下繼續在看書，好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

然後，我平靜地問：「是因為夜燕的母親嗎？她是百石殿的人？因此，殿下想，夜燕也是太后安插在殿下你身邊的人選？」

他直接承認：「是的。」

「夜燕可問，除了這個原因，殿下有否其他不能選夜燕的理由。」

他說：「妳在威脅我嗎？」卻依然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夜燕絕不會威脅殿下。」我真摯地說：「殿下，有些事，夜燕從來沒有忘記。而且，殿下對我有恩，夜燕還未報答。」

「妳說的是我救了妳的事吧？沒有人提起的話，我早已忘了。」他說，話語多少是有些無情。

「太子殿下，夜燕跟你一樣，討厭那個老女人。」

他聽後，輕提一笑，是個冷笑，問：「我怎麼覺得她倒不太討厭妳？是因為妳們的八字相合？抑或妳跟她一樣，都是左撇子？」

「太子殿下，那老女人根本不在意誰當太子妃。」我說：「當然，太子殿下早早也知道她的想法。」

他還是沒有看我，只說：「妳對太后真不夠尊敬。」

「太子殿下，因為她不值得我的尊敬。」我說。我筆直地看著殿下俊美的臉容，又道：「要是殿下你最終的目的是為了火重天，那麼，夜燕能助殿下。」

他驀地頓了動作。

終於，他終於抬頭，肯施捨我一個眼神了。

縱然他的表情絲毫不變，只有握著書卷的手指難以察動地動了一下，但我心中清楚，我猜中了。

其實，當日的他便是為了火重天，才會去向日國吧？然後，我們二人才能夠在那裏相遇啊。

我緊握拳頭，又說：「因為那晚，我曾被送去火重天。所以，太子殿下你亦能想像，我有多恨那老女人嗎？」

他的臉色依然毫無表情，顯得極為冷峻。

終於，他又開口說：「不可能。」

我極為平靜地說：「夜燕絕不可能對殿下說謊。我甚至看到主殿內發生的事，因為那晚被送進去主殿的人，便是我。」

在那座偌大寢室內，我親眼目擊太上皇在金床上突然心臟病發。然而，他是活該的，我一點也不同情。

但是，室內不止他一人。

金布大桌下，躲著一個有一頭長長金髮的男孩。他的臉龐極為精緻，一雙金色眼睛像會說話，那刻卻沒有靈魂，空洞得可怕。

男孩忽地從桌下躍出，如風般從我的頭上奪過金簪，然後對準把我帶來的淡灰袍男人的心臟一插。

我看見，殿下終於又給予我一個眼神，終於直視我了，我緊張得抖著兩肩。

他一直都無聲地聽我說話，臉容竟是那樣平靜，難道他都知道了？

不可能的，對吧？

過了良久，殿下終於放下書卷，開口問道：「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只有那名金髮男孩。」

「妳父母也不知道？」

「不知道。」

「徐若鸝呢？」他問。

我心中一懸，他為何要提起她的名字？不過，我還是答道：「她不知道。因為那夜，她沒有進宮去。而翌日下了一場大暴雨，她淋著大雨，生了場大病，還失去了所有記憶。」

他聽後，皺了皺眉。

他皺眉？啊？

後來，殿下又問：「那個金髮男孩是誰？」

「夜燕不知道。」

我真的沒有說謊，我也絕不會欺騙殿下。

我說：「太子殿下，你需要的是一位不會妨礙你的太子妃。但是，殿下，我能協助你一起打擊太后。」

他斷言道：「我不需要。」

我的心沉到深處。

他再沒有理會我，回首讀書。

須臾，我抬頭，注視他，語氣中隱隱有著無奈與悲哀。

「殿下，要是你相信與你一起成長的大家，為何就不能相信知道那一夜真相的我？」

接下來，母親為了讓我嫁進大宮，從太后那邊下手，然而讓母親難以置信的是，太后對誰當太子妃根本毫不著緊。她怎會不了解太后的想法？連我都看出啊。

然而，讓我意外的是，某天太后召見了我。我以為她要商討太子妃一事，誰料她好奇的卻是另一回事。　

「妳對那本書有何見解？」她問。

我壓著表情，平靜答道：「太后殿下指的，是在含砂國中宮的那本百藥之書？」

「是的，我想妳有可能聽過，甚至可能親眼見過。」

她掀起紅唇，那是張極為醜陋的臉。

她真是看不起人啊，而現在，她又想我為她做甚麼？

我說：「那本書不在含砂國。」

太后立刻反應，顯得很意外，說：「甚麼？」

我的表情更平穩了，道：「正確來說，至少有一半書，並不在含砂國中宮。」

「我聽說，書中有記載長生不老的方法，妳有否聽過？」

我維持表情。但是，她是如何聽說的？難道母親提起嗎？

我輕聲說：「是的。」

太后笑得開懷，眉眼都要飛起來了。

「妳證明給我看吧。」她說：「就讓我來看看，我到底能不能信任妳。」

母親也知道我與太后會面一事，很是高興。她說，這本書會是一切的轉捩點。

母親心中早早有了計劃。她亦說，要是我能得到太后的歡心，那麼我嫁進大宮去，不會是問題。

我問，即使是以鸝兒的身份？

她說，要是我以鸝兒的身份嫁進大宮，太后便有戲可看了。原本，太子殿下是為了給大家一個驚喜，才選鸝兒。但要是最終嫁進大宮的是另一人選，太子殿下到底會怎樣應對呢？太后簡直好奇和期待得不得了。

所以，母親說，在出嫁那天，我要以鸝兒的身份上轎子。

我簡直不能相信。母親她……她真的對太子殿下一點也不了解，還居然敢無視他。

她又說，只要太后支持，我們便沒有甚麼好怕的。所以，我們必須取得書。她還說，有必要的話，更能反過來以它去對付太后。

然後，母親去了一趟舊城區，因為她知道那半本書的主人身在哪裏。

而他……他真是個不堪的男人，在含砂國早已有家室，卻依然不檢點。

不過，沒想到，母親竟然親自動手把他……那人曾經威脅過我倆，母親總是擔心我當了太子妃後會被他操控。

母親立刻把奪來的半本書給我，說以後她也不必再從神秘途徑取得太后需要的毒藥，因為我亦能參考書上配方自行調製了。我也是到了後來才知道，自從多年前，母親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地位，為太后提供了毒藥，因此陞下多年來呈假死狀態。

然而，得到了那半本書，我很是疑惑。

書上竟是空白一片。母親的樣子也很疑惑，卻是疑惑為何我甚麼都看不見，於是她把書頁都複寫下來讓我看。

但是，康里主是含砂國國主，死在古都，會影響殿下嗎？

我寫了一封信給殿下，求他相見。既然太后看中了我，我再不可能不顧一切闖進太子殿去。我拜托了之前在大宮內收買了的宮人，為我送信到殿去。同時，安全起見，我用的是含砂國語，因為我知道殿下一定也懂得此門外語。

我焦急地等，而他真的出現了！

他的姿態步履是何其自信，面容是何其俊朗，又像是甚麼都不在乎的孤高，猶如遙不可及的天神。

這樣完美的人，因為我的請求，特地前來了！

我的心難以自制地奔跳，連帶我的靈魂也再一次被他奪走。

然後，我把與太后的見面、以及康里主之死全都說了，殿下依然是那個毫無表情的樣子。

「殿下，夜燕只是不希望此事會影響殿下的計劃！」我全身跪下，說：「此事是母親的錯，但她是為了我才做錯事。請殿下懲罰夜燕便好，請放過母親、放過將軍府一眾！」

他問：「康里主是妳的父親？」

「夜燕真的不知道。」我的聲音有些虛弱。

「他跟妳母親的事，妳都知道吧？」

我點頭，垂下眼神，說：「太子殿下，不論如何，夜燕是徐家之女。」

殿下又開口，口吻與臉色都是極盡淡漠：「妳的母親真不是一般人呢。我問妳了，太子妃進宮那天，她早有所安排？」

我全身都愣著。

母親自然有所安排，卻沒有跟我透露詳情。然而我知道，自從下了旨後，她一直跟住在古都的舅舅有所聯繫。

舅舅的真實身份是名殺手。那麼，她想對鸝兒做甚麼？

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殿下。是真的，在他面前，我甚麼都不能隱瞞，也絕不會隱瞞。即使，那甚至是有關母親的事。

他淡淡地說，好像事情全事不關己：「妳的母親不是希望她死嗎？她意外死了的話，他人便能名正言順地取代她。」

我抖著聲音，說：「我不想鸝兒死。」

殿下卻直指：「才不是吧？妳至少沒有阻止妳的母親，她可是那麼狠心。」

「我……」我低下頭，只說：「我不想她死。」

「暗殺計劃是事在必行吧。」他說：「將軍大人甚麼都不知道？」

我一默。自從旨下了後，我一直躲著父親。父親甚麼也不知道嗎？我不敢想。

他冷冷地道：「而現在的妳，不是正在妨礙我嗎？」

我卻勇敢地說：「要是嫁進大宮的是以鸝兒身份的我，那老女人會很高興，因為太子殿下的驚喜計劃失敗了。」

殿下冷冷一笑，說：「妳對自己很有自信。妳覺得在她面前，她看不出妳的想法？」

我堅定地看著他，說：「太子殿下，夜燕為了你，我願意為了你的任何計劃而死。」

他不語，似是在思索，縱然臉色仍是淡漠得令人心灰。

終於，他再次開口：「康里主的屍首還在舊城區？」

我抬起頭，難以置信的，臉上生了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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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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