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之熵 - 01 - 生存與美化・毀滅與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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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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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01 - 生存與美化・毀滅與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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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辦大樓通天鏡面外牆反射一長條陰沉霧靄，街道行人吞吐蒸煙，花鳥樹木昏昏欲睡。冬季宛如冰冷的薄膜從天而降，將十二月覆蓋整座城市，萬物抹上薄薄水霧，怎麼都不會乾。

密閉空間內，熱氣迅速佔領車窗，惝恍茫茫遮蔽視野。范姜時學按壓撥桿，潑灑雨刷精，無法抹除擋風玻璃的白霧。

「現在是車內起霧，要讓暖氣往上吹。」

鄭興從副駕駛座調整計程車按鈕控制面板。靜置半晌，擋風玻璃只有下半部恢復清晰。

「等等旁邊那圈也會散掉，就這樣開吧，最近空調怪怪的，改天再去修理。」

「阿伯，我要先打 D 擋，還是先放手煞車？」

「我是先打檔，但先放手煞也不影響起步，主要是養成習慣，車子沒開就把腳煞踩到底。」

「好，那應該先打 D 檔，再放手煞對不對？」

「只要記得踩煞車，怎麼做都可以。你現在是駕駛，你決定就好。」

范姜時學決定參照舊習，先打檔再放手煞，謹慎踩踏油門。

計程車平穩駛出臨停黃線。

下午時段交通順暢，范姜時學依然提高警覺，雖然紅燈煞車時略為心急，車子晃了一下，但無傷大雅。

「昨天還是個毛頭小子，今天已經坐在這裡開車載我了，時間過好快。」

鄭興非常自豪，彷彿范姜時學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

「對了，你終於和萍欸修成正果，還沒跟你說一聲恭喜。」

「嗯，我現在是萍的男朋友，從沒想過會有今天。」

「怎麼沒想過？是你太被動了。我說啊，人生就是不斷熄火再出發，每次目地不同，但開車的人永遠是駕駛，負責掌舵方向，你要主動一點啦。」

「阿伯，這個比喻我很喜歡。」

「是不是？現在有人和你一起搭上人生的計程車，所以好好學開車，搭車的人就會一路平安。」

鄭興的說法不啻矯情，充滿暗示性，恰好切中范姜時學的胃口。

「剛才阿伯去接你們回家，從後照鏡看你那樣抱著萍欸，齁，阿伯好像第一次看萍欸哭到暈倒，你們辛苦了。」

「萍比較辛苦，我其實跟羽妃不熟，所以心情沒有太多影響。」

「羽妃是那個從樓上跳下去的女生齁？哎呦，人生起起伏伏，還好萍欸有阿學陪伴，不用擔心。」

「我也希望是這樣，但怎麼說呢⋯⋯不敢說幫得上忙，也可能什麼都做不好。」

「人與人之間最可貴是互相幫忙，不能只看結果，重點是你有參與。如果因為害怕困難，結果什麼都沒做？那才可惜。」鄭興微微一笑，雙手擺演翻書的動作，「以前學校老師管很嚴，差一分打一下，現在應該沒這種威權式教育了吧？」

「對，現在沒人逼我們唸書。可惜有人無論怎麼努力，成績就是不好。」

「這樣很遺憾，但我們不能因此質疑這個人的價值對不對？阿伯跟你說，學校考試有及格或不及格，但人生的考試只有『做』與『不做』。」

「To be, or not to be.」范姜時學心想，選擇生存抑或毀滅？是個好問題。

「別跟阿伯撂英文！裝神弄鬼。」

鄭興趁紅燈臨停，賞范姜時學一記敲頭。

「阿伯是想說，你有陪在萍欸身邊，就是一百分。不對，是超過一百分！」

「謝謝阿伯。」范姜時學誠懇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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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築夢之路百般受阻，少女卻不氣餒，在沒有操場的三途高中私自參與田徑隊，每週與隊員前往河堤，忍受風吹日曬，展現過人意志力。

少女也曾締造佳績，榮獲縣賽短跑冠軍，同時刷新國內紀錄；可是翻閱去年新聞，會發現女子短跑項目的頒獎照片當中，唯獨冠軍講台空空如也，是因為少女不敢留下合影，怕被家人發現她加入田徑隊。可想而知，父親對少女造成的心理壓力多麼沈重。

兩週前，少女在進軍全國賽事途中遭逢車禍，因此被家人發現參與田徑。爾後，父親率先做出的積極舉動竟然是對學校提告，指控校方協助少女欺瞞家長。

還有更為過份的舉動。

少女因療傷而剔除頭髮，半張臉幾乎毀容，父親卻逼迫少女重返學校，讓同學們看見那張殘疾的臉龐，彷彿宣示著，就是因為少女不聽勸，才把自己弄成醜八怪。

結果，少女在回宿舍當天晚上，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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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安全網形同虛設！操場跑道直達奈何橋」

「田徑隊學弟表示：學姊原本會成為下一位台灣之光」

「另類恐龍家長釀悲劇！嚴父逼死陽光少女」

「法會現場嚴父怒吼：家醜不可外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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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一小時前，各大電視台記者毫不留情，在頭七法會外圍爭相搶拍往生者的父親。殯儀館路邊停滿 SNG 箱型車，比前來拈香的親友還要更多。

「人家女兒都走了，這些年輕人不用逼人太甚吧？」

鄭興忍不住對車窗外的人群發出評論。不過他點到為止，因為下一秒後車門敞開，隨即聽見傅楚萍撕心裂肺的哭嚎，是讓范姜時學抱著才能上車。

鄭興載送兩名高中生離開殯儀館，平安抵達學區巷道。范姜時學先行下車，上半身再探入後座抱起昏死的傅楚萍；鄭興負責隨身物品，協助開啟公寓大門，護送他們回到租屋處。

四天前鄭興幫忙載過來的家當，已經分散在租屋處各個角落，門口還有當時用來裝貨的瓦愣紙箱，稍微阻擋通行空間。鄭興待在門外，讓范姜時學抱好傅楚萍走入房間。

鄭興其實不同意高中情侶同居，本來想找機會約范姜時學出來唸幾句，可是傅楚萍剛失去室友，還怎麼繼續住在充滿回憶的宿舍？鄭興諒解他們的心情。

有什麼老僧長談，改天再說吧。

安置好傅楚萍，鄭興準備離開租屋處。這時范姜時學跑回門口，跟著走出公寓，一同返回停車路邊。

「阿伯有空嗎？可不可以教我開車？」

鄭興明白，范姜時學想找人談話，又不好意思明講，才拿學開車作為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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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興待在副駕座位，想起半小時前范姜時學請求指導開車的誠懇模樣，與此時掌握方向盤熟練的姿勢格外衝突，范姜時學應該不是第一次開車。

「阿伯就覺得哪裡怪怪，你這小子其實會開車吧！學人家抽菸就算了，還偷開車？耍流氓啊？」

范姜時學有如觸電般縮起脖子，注視前方道路，不敢隨便應答。

「這樣也好啦，如果有想做的事情，就要嘗試看看，做過才有經驗，活著就是不斷累積經驗。」

「沒有，我今天真的第一次開車，可能阿伯教得很好吧？」

「阿伯知道，你是腳踏實地的人，雖然有時候講話雲山霧罩，不知道你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不過該認真的時候都做得很好，這不簡單。」

「謝謝阿伯。」

「不用謝啦，阿伯有什麼說什麼。」

鄭興指引范姜時學轉動方向盤，沿斜前方車輛平行開過，再切換倒車擋，準備停入路邊車格。

「阿學，還是要講一個你不愛聽的。最近如果有空，找時間跟爸媽解釋一下吧？」

鄰居的高中兒子與女朋友同居，卻只有和家長「報備一下」，打算用自己打工的錢租房，實在說不過去。雖然鄭興不是范姜時學的監護人，道義上還是想溝通看看。

「嗯，我明白，如果我以後有小孩，大概也覺得這種事情很扯。而且怎麼說⋯⋯我爸媽對萍的印象不好。」

「不要亂講，你爸媽怎麼對萍欸印象不好？」

「以前萍很常來按我家門鈴，可是我爸媽沒有一次允許她上來。」

「哎呦，那個古時候的事情，現在他們早就忘了。萍欸這麼漂亮，成績又好，太優秀了。」

「阿伯，我覺得美化過的現實等於錯誤資訊，錯誤資訊形同謊言，這樣是在自欺欺人。」

范姜時學心知肚明，父母怎麼可能對傅楚萍有好感？誰會自願幫忙照顧別人家的問題兒童。

鄭興沈默不語。

思考幾許，表情變得越來越不對勁。

爾後，鄭興露出帶有喜感的怒視。

「齁⋯⋯你這小子很敢講嘛！竟然說阿伯騙人？」

「啊？不是，沒有，我沒有那個意思⋯⋯」范姜時學一時慌張，目光遊走於後照鏡與副駕駛座，「我知道阿伯是認真的，剛才講太快，我嘴笨，對不起。」

「好好倒車！看阿伯幹嘛！」

「是！對不起！」范姜時學趕緊閉嘴，免得又被老人碎唸。

「如果你在乎這個人，就會去看她好的一面，不能說是謊言，你只是知道她的優點，然後放大那個優點，我們都是這樣被別人鼓勵，才有辦法一路成長。怎麼可以說是騙人？如果你不支持萍欸，誰來支持萍欸？」

「是，我一定支持她，不管她對還是錯。」

「也不能這樣盲目啦！稍微美化一下就可以。我跟你講，『美化』具有改變未來的力量，可是『謊言』只會讓人走向毀滅，不能相提並論。」

計程車穩穩退入車格，分毫不差，停駐於白線範圍內。范姜時學更換 P 檔，看往副駕方向的後照鏡，目光與鄭興的視線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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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化後的事實具有力量，使我們有勇氣面對未來；然而謊言只是為了苟且偷生，渡過當下難關，不惜背棄道德，傷害那些願意相信我們的人，最終導致毀滅——

阿伯說得沒錯。

好在我已經知道萍的秘密，我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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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雲層灑落一抹午後陽光，為十二月添增幾分和煦。

范姜時學別過鄭興，目送計程車於巷口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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