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夜幕低垂的誠凜城，燒鑄、融製鐵器的工廠依舊馬不停蹄地運作著，濃濃的白煙自大煙囪緩緩冒出，踩著鼓風爐的人們即使輪班稍息，依舊身心俱疲，但他們只得咬牙撐過這一夜，等待明天一早下一批人力接手，畢竟鑄鐵的基礎動力一旦停止運作，鐵就會報廢掉，所有的努力便前功盡棄。

 

　　另一方面，屬於市井小民的城市街道，便是另一翻熱鬧非凡的景象，人們並未因入夜的寒冷而怯步，條條大街燈火通明，處處是小販的叫賣、飲酒作樂的歡快歌聲。為整天辛勤工作而犒賞自己，為下一個辛苦卻充實的明天做好最充足的歇息。

 

　　「啊──抱歉抱歉，擅自就把你帶出來了。」鬆開掌間對藍髮少年的束縛，搔弄自己一頭棕髮的木吉似乎並不介意讓它變得更亂，爽朗中帶著一絲歉意地對黑子說道。「我叫木吉鐵平，別用那麼嚴肅的表情看我嘛，你的想法都寫在臉上囉。」

 

　　蹙著眉頭注視著面前硬生生把自己拉到大街上的男人，藍髮的少年若有所思，「…木吉先生，想說些什麼嗎？」

 

　　轉瞬歛起輕浮的勢在必得的模樣，就跟方才在僵硬的場面出手化解的那一刻如出一轍，連善於人類觀察的黑子都無法輕易捉摸的類型。「我們邊走邊聊吧，就如同一開始所說，讓我帶你好好地逛一逛這個地方，開心地玩吧。」

 

　　「要告訴我的事情，與木吉先生在那個時機才出手這件事有關嗎？」邊說著，黑子還是乖乖地跟上對方前行的步伐。

 

　　「…哎呀，你真厲害。」嘴上說著出乎意料之外的話，臉上卻不見分毫震驚於少年敏銳的神色，這讓黑子倏地興起，對方鐵定是故意這麼做的推測，「我還以為自己隱藏氣息的功夫做得很到位呢。不過就像你說的，打從一開始就在旁邊了，所以要先說聲抱歉，你的事我大致上都了解了。」

 

　　一路上，陸陸續續有見到木吉的人們跑過來打招呼，或調侃似地肘擊他的腹部，或恭恭敬敬地對他九十度行禮、再被對方手忙腳亂地扶起身，這個周身被強烈而溫暖的光芒包圍的人，似乎十分受到居民們的愛戴，從頭到尾關注著這一切的黑子沉默不語，並沒有嘗試猜測或詢問男人在這裡的身分地位，只是仔細地聆聽對方的話語。

 

　　「有些事，光看表面是沒辦法參透真相的──我想說的是，事實上，誠凜並不如現在你眼前所見這般平靜。」

 

　　面對少年不解的神色，木吉鐵平繼續說了下去，「你認為，為什麼我們需要大量的鐵礦，並且不停地砍樹、挖山？」

 

　　「為了取得更多的土地，獲得更多的資源，讓這裡成為一個富強的國家。…同時用以製造石火箭，對付森林裡阻撓著你們行動的野獸們。」淡漠的語氣帶著一絲厭惡，吐出方才那並不令人愉悅的會晤中，他所接收到的資訊。

 

　　「…被冠上這種罪大惡極的名號，果然很讓人困擾呢。」回應著黑子的男人面露無奈，微微笑著說道，「里子大概認為對你這個局外人，沒必要透露這麼多，不過貌似造成你的誤會了，就由我代替他們向你表示歉意吧。」

 

　　倏地駐足於路邊小攤販，木吉鐵平順手跟攤主要了兩支由紅、綠、黃三種顏色糰子組成的日式丸子串，若無其事地咬掉了其中一支的紅色糰子嚼啊嚼，鼓起的雙頰像攝食中的松鼠一般滑稽，他把完好的另一支遞到黑子面前，沒有心情吃東西的少年輕輕搖了搖頭，婉拒了對方的好意。

 

　　「不吃嗎？這家丸子特別有嚼勁，真可惜。」滿嘴麵糰的的男人含糊不清地說道，又將一顆綠色的塞進嘴巴，三兩下便吞了下去，絲毫不怕體積不小的糰子一不小心鯁在喉嚨裡。「你的回答只對了一半哦，採集鐵礦的目的的確是為了製造石火箭，實質用途卻不是用來對付動物，那是我們一開始便疏忽掉的環節。」

 

　　「實質用途？」

　　「就像我剛才說的，現在的誠凜並不完全如想像中的安全，即使大家在這裡安居樂業，衣食無缺。」狼吞虎嚥地吃完了整串丸子，男人卻依舊虎視眈眈地對著手中的第二串口水直流，「或許你也知道，最近外頭的情勢不太穩定。」

 

　　黑子附和性地點點頭，「是的，在我的家鄉略有耳聞，統治國家的君主昏庸無能，諸侯大臣相繼崛起，爭權奪位，以致於天下大亂。」

 

　　──西方世界發生的不祥之事。

　　當初，黑子認為巨山豬的異變必定與之有絕對正相關，卻在與相田里子的談話中推翻了這個想法，他以為，那只是誠凜的女性領導人一手造成的災禍，木吉鐵平卻在此刻提起了這件事。

 

　　「在我的旅途中，所見所聞都是村落遭到無情掃蕩，無辜的百姓為武士濫殺的殘酷景象。因此，亂世之中，能有這般繁榮與祥和之氣的誠凜在一開始讓我非常訝異。」

 

　　「那全都是，『那位大人』一手建立的防護工程，還有拚上性命保護著家園、誠凜的大家的功勞啊。」輕嘆一口氣，棕髮的男人欣慰地瞧著四周展露純真笑容的善良人們，他最重要的夥伴，「相田景虎先生當初選擇在此地建造誠凜城，是看中了這裡的豐厚資源，一塊肥美的沃土。同時他也很清楚，往後四方會有多少不肖之徒覬覦此地。為了保護他的人民，堡壘似的外牆構造因之而起，以及，培育擁有保家衛國決心的戰士們──對於維繫誠凜城的安危貢獻卓著，也就是現在我們能夠維持短暫和平的關鍵因素。」

 

　　「可是近期內，強勢的諸侯攻打鄰國，併吞弱小國家的消息時有所聞。其中，有一個鄰近誠凜的泱泱大國──由諸侯大臣瀨戶健太郎統領的霧崎第一，一直竭盡所能地試圖佔領誠凜，自從相田先生去世以後，更是變本加厲，處處找麻煩。他們的強大武力，以及瀨戶本人的老謀深算，讓誠凜長期處於極端劣勢，若非石火箭勉強在一次次的攻防戰中保住了要塞，只怕此地早已淪落霧崎之手，而我們也將成為敵人的俘虜。不過沒有人能保證，若哪一天，當他們真正對誠凜發動總攻擊──…會是什麼樣的後果。」

 

　　隨著木吉的解說瞪大了雙眸的黑子，雙拳不自覺緊握，深植於心對誠凜的偏見與厭惡一下子退去了大半，只剩耳聞了事實真相以後的震驚，「所以，讓這裡成為強盛的國家，目的只是要…」

 

　　「那只是我們，消極地保護著家園的必要手段罷了，任何人都不會喜歡戰爭，畢竟那種東西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實在太高。…里子是個善良的好女孩，殺生從來都不會是她由心生的念頭，最近或許也是被霧崎逼急了，說起話來才會那麼衝動，你別太介意。」

　

　　「但是，相田小姐射殺『灰崎』一事──…」

　　「里子的父親、景虎先生，事實上就是在第一次的探勘行動中，被幻化為人形的灰崎祥吾凌虐致死。那個殘暴的男人，非得用極為殘忍的手段虐殺我方派出去的所有人，才肯善罷甘休。那是她唯一的親人，還有重要的夥伴們。不顧我們的阻止，里子堅持自己親手料理那個傢伙。沒想到，讓受了重傷的灰崎逃逸以後，居然會在你的家鄉發生後續一連串的災難，這一點我們始料未及。」

 

　　太多太多無可預測的事實接踵而至，侵占了藍髮少年所有的思緒，讓他有些消化不能，一雙圓眸瞪得大大的，眼底滿是無可置信、不解與驚異。

　　想開口表示些什麼，卻幾乎無法組織言語，就連聲線都是顫抖的，「木吉先生，我──…」

 

　　「你的事，我必須再次跟你說聲抱歉。但是同樣的，我也不認為那個女孩做錯了什麼。不管是里子，日向，或者身在誠凜的夥伴，對我而言都是無可取代的重要存在，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麼讓我無法允許的事物，大概就是，有任何人膽敢傷害他們一分一毫──破壞誠凜、我們的家園現在的安寧的傢伙，殺無赦。」

 

　　總是帶著玩笑與爽朗意味的面容，此刻僅存懾人的殺意，溫厚的男人絕對無法原諒，任何試圖侵害他最珍視的事物的人。

　　下意識地倒退一步的黑子哲也，儘管明白對方並沒有在針對任何人，本能上還是為其釋出的殺氣寒毛直豎。

　　或許，就是這般不經意流露而出的強者風範，當時失去控制的手臂，才會像是感應到不可抗拒的危險似地安分下來。

 

　　木吉鐵平，深不可測的男人。

 

　　「欸，這不是火神嗎？」倏地，瞬間變臉、回到一副憨厚模樣的木吉，驚嘆中帶著喜悅的呼喊打斷了黑子的思路，少年的目光隨之落向前方不遠處站在一戶人家門前，一手方握拳狀似輕敲門板，似乎正等待屋主應門的高大紅髮少年身上。

 

　　「木吉先生？」辨明喚了自己名諱的來者身分，隨著聲源扭頭的火神大我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錯愕，「你回來了？」

 

　　「是啊，不久前才到的，你怎麼會在這？」一見如故的男人上前用力拍了拍火神的肩頭，露出一個豪爽的笑容。

 

　　「我只是來找…嗚哦哦哦哦你誰啊你！？」

　　「你好，我是黑子。」

 

　　似曾相識的場景，一下子喚回了白天時候的記憶，他暴怒地抓起毫無預期出現在自己身旁的少年的領子威脅道，「渾蛋，你就不能有點聲息嗎…」

　　「我是跟著木吉先生一起行動的，火神君這麼說就太失禮了。」

　　眉頭一蹙，一副為對方的後知後覺深感困擾的模樣更是讓紅髮少年火冒三丈，下意識地拎起拳頭威嚇性地揮舞著，「你這傢伙…」

 

　　「火神…還有黑子大人？啊，木吉大人也在？！」」

　　「降旗君？」

　　爭吵著的兩人同時扭頭，看向了方開啟的門板之後，一臉驚異的棕髮少年。一隻以布條吊掛在胸前的右臂好不惹眼。

　　火神正要拜訪的對象，正是今日送貨過程中掉落溪谷，被黑子哲也搭救、送回誠凜的少年降旗光樹。

 

　　「既然你們都認識，」發話的人是在一旁觀察著一切的木吉鐵平，笑容可掬的一張臉看上去十分詭異，似乎正默默地計畫些什麼，「那黑子就交給你們照顧了，我還有事，必須先告辭囉。」

　　語畢，不待另外三人反應，便飛也似地消失在他們眼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