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豎立在廣場四周的巨大火把,將夜幕照耀得燈火通明,濃重沉密的夜空藉此被渲染了一層火燒雲的光暈,為這不平靜的一晚妝點了一分詭譎而危機四伏的氛圍。
陸地上,重重包圍廣場中心,手持利刃或槍砲的群眾,面對目前跌破所有人眼鏡的局勢,驚愕與不解取代原先的憤懣情緒,叫囂與嘶吼倏地失去蹤跡,現場是一片突兀的死寂。
「渾蛋,快動啊……」
將銳利的武士刀刺入地面,火神大我咬牙,試圖使勁以長刀撐起異常沉重的身子,握著刀柄的雙手因承受不住巨大的負荷而劇烈顫抖,要害的撕裂傷不斷侵蝕著全身上下每一條神經,燒灼似的疼痛,連帶著四肢就像被麻藥麻痺般地癱軟無力。
僅僅盯梢近在眼前與青峰刀刃相向的瘦小背影,怒火中燒的紅色雙瞳彷彿下一秒就會將其燒出一個洞來。
好不甘心。
並非於阻撓自己與青峰對決的黑子心懷怨懟,而是對面臨侵犯家園的敵人,無能為力而狼狽不堪的自己打從心底的自我厭惡。
在與敵人的抗爭中喪命的同伴們,臨死前最後的哀鳴與屍首死不瞑目的面龐歷歷在目,如同暗夜之中揮之不去的夢魘,伴隨著,骨子裡的戰士之血與生俱來對並駕齊驅的強敵的渴求,成為他日日夜夜維繫著報仇雪恨的衝勁的養料。
與對方正面交鋒做一個了斷,已經是揣懷多久的令他振奮得血脈噴張的場景了?
體內的野獸不受束縛地咆哮,叫囂著的怒吼是本能對勢均力敵甚至技高一籌的對手一決高下的戰書,緊握刀柄的掌心將千錘百鍊的武士之魂注入打磨得銳利的刀刃,化作萬敵為之退避三舍的鬥氣,踏過屍首無數的步伐染上如石榴花般燦爛的色澤,利光閃爍的刀面早已不再淨白,僅存的只是嘶吼討饒的手下敗將臨終前一語不成調的悲鳴。
他的刀為野獸般噬血的本能揮舞,卻只為保衛最重要的家園而浸染汙穢的血色。
然而,此刻為雙方顯而易見的實力差一蹶不振的自己,為一個素昧平生的瘦小少年阻擋在身後的狼狽不堪的自己,火神大我的心底只有深淵似的無止境的不甘,以及熊熊燃燒的強烈怒火。
是對進犯誠凜的敵人的怒意,更重要的是對無能為力地淪為袖手旁觀地步的自己,無法抑止的責難。
「可惡……可惡!」
被咬破的下唇滲出了殷紅的液體,腥甜的鐵鏽味刺激著味覺,腰間巨大的口子不斷淌出溫熱的血液覆蓋上乾涸凝固的表面,如此反覆。
麻痺了的神經抑制了疼痛,逐漸無感的四肢與顫抖的雙手再也無法支撐沉重的武士刀,烈焰般的雙眼即使為主人用力地撐到最大,仍舊無法反駁前方水色與靛色少年的身影逐漸模糊的事實,圍觀的誠凜居民的驚呼就像是從遙遠的彼方傳過來一般飄渺。
直至一雙雄渾有力的大手,尾隨著迴盪在耳畔的溫潤而安定人心的嗓音,攙扶起他傷痕累累的身軀之時。
「辛苦你了,」高大的男人拉過火神的一條胳膊到自己肩後,即使對方的體重完全落在自己身上也似是毫不費力的從容,他一手攙起紅髮少年的腰側,並且不忘小心地避開滲血的傷口。「接下來的,交給我們就行。」
熟悉的口吻是一貫的寬厚,沉穩面容上的憨厚笑容此刻有如一枚鎮定劑,適時地安撫著誠凜值得依靠卻太過逞能的後輩大起大落的自責的心緒。
「安心地休息吧。」
偌大而溫熱的掌心,揉弄著沉甸甸的腦袋上赭黑相間的髮絲的觸感,那是火神大我僅存的意識完全飄散以前,最後的感知。
「啊哈,」嵌在靛藍髮絲之中的一對墨色獸耳,因為它們的主人有些誇張的笑意而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同時又似是黝黑高大的少年鎖定了值得捕殺的獵物之時,猛獸本能的戰慄,夜空色的雙眸有銳利的光一閃而逝的錯覺,「還真是我至今為止聽過最有趣的笑話。」
方才話語一脫口的那刻,獸耳少年在一瞬的呆愣後便不給情面地「噗哧」笑出了聲,似是狐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問題,毛茸的犬耳隨著男人豪邁的笑聲來回旋轉,輕浮得看上去一點也不將藍髮少年本身以及他所說的話當作一回事。
「請收手,青峰君。」
即使如此,黑子哲也仍舊面不改色,平淡清秀的五官正經八百,眨也不眨的天空色眼珠直直地盯著對方不放,帶著敬語的客氣調子,一字一句不厭其煩地覆述著似請託又似命令的語句,這讓野獸不受拘束本性的青峰莫名地有股煩躁感,調笑的神色倏地退去,換上的是一副蹙眉而不耐煩的樣貌。
「喂,這個不怕死的傢伙是哪來的啊?」眼見少年似乎擁有與瘦弱外貌所不相符的非比尋常的膽量,以及能輕易地掩人耳目的無法預測的特殊能力,以為是在他眼中形同雜碎的誠凜眾人所找來的新的幫手,不善的口氣所質問的對象自然是他的身後不遠處,已然組織起石火槍隊,嚴陣以待的相田里子等人。
理所當然地換來的是死一般寂靜的回應,無論是對眼前自顧自搭起話的吊兒啷噹的墨色山犬絕對無法卸下的防備,抑或是,就連他們也無法判斷,那名、原來的預想中或許只是萍水相逢如同過客一樣的水色少年,在跌破眾人的眼鏡,正面與最不該惹怒的對象對峙以後,下一步究竟會如何打算?
前方抵擋著對方利爪的刀刃因金屬的劇烈相觸激盪出零星火花,少年的手腕纖細得不若訓練有素的武士,更像是一名端坐和室而為茶香所圍繞的書生,果不其然,先天體格與身體素質的優劣很快地反應在黑子不斷向後滑動,幾乎無法站穩的步伐之上,雙方巨大的實力差顯而易見。
是陷阱嗎?
派出這小子來牽制,然後從其他地方射擊石火彈?
的確是蟲子一樣的人類會使出的無聊小伎倆。
青峰霎時間的揣度卻很快地被天藍髮色的少年接下來的話所駁斥。
「我並不是誠凜的人,但是,我必須阻止你。」與明顯劣勢的現況呈現極度違和的靜若止水的面容,開合著的薄唇所吐露的字句堅定異常,不見一絲猶豫與面對恐懼或死亡時的顫抖,青峰除了讚賞對方的勇氣可嘉以外,更多的大概就是……和往常面對諸多圍剿他們的家園、山林的人類一樣,對弱者的失望,以及模糊得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
黑子哲也捉摸不定的形體在方才令人措手不及的介入,或許一瞬間讓神經高度敏感的山犬行動上難得一見地遲疑了一刻半鐘,甚至興起強敵襲來的預感,繃緊的筋脈是為迎戰不可預期的危機所做的防備。但從剛才簡短的交談,以及野獸敏銳的感官觀察下來,卻似乎不若青峰原先設想的那般難以應付。
更確切來說,太弱了。
收斂的氣場造就了存在感的低微,在戰場上或森林中作為突襲給予他人致命一擊或許的確是絕對的優勢,一開始也確實讓身經百戰的青峰有所警戒,但是,逐漸顯露的等級差卻即刻地讓他沸騰起來的戰士之血迅速冷卻了下來。
人類這種生物,一個一個,都是這麼令人失望的廢物。
貪婪、醜陋,為了欲望不擇手段。
因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只好製造更多替他們滿足願望的武器,進行掠奪,進行殺戮。
不把森林、不把其他生物放在眼裡的,自以為是的渣滓。
只好一個都不留地殺掉了。
此刻,沉下眼簾,心懷殺機的靛髮少年所不知道的是,那雙夜空色的眼珠淌過噬血的流光之際,掩藏其下的另一種光暈並沒有被與他對峙著的擅於人類觀察的水色少年所放過。
「辛苦你了,鐵平。」眼角餘光瞥見自廣場中心步行而來的棕髮男人,將攙扶著的失去意識的火神交由醫療小組處理,相田里子順口道了句,隨後便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似乎仍舊沒有任何進展的局面,神色凝重。
「那名少年果然很有趣。」輕快的語調聽上去帶著八九分的讚賞意味,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即便如此,此刻聽在周遭其他人的耳中,木吉鐵平與緊張的現況有些格格不入的輕浮語句以及太過從容的笑意,還是讓人無比汗顏。
「喂喂,現在是適合說這種話的時候嗎?」依舊是看不過去的日向順平率先吐槽,鏡片之後的兩隻烏黑的眼珠一瞬似有翻白的錯覺,眼角陣陣抽蓄,「現在應該先擔心那傢伙的安危吧?」
「日向君沒有說錯,鐵平,如果青峰君是真心想殺他,黑子君無論如何也沒有生存的餘地。」有水珠自少女的額角淌落,劃過臉龐停留在下頷,「黑子君到底在想什麼……」
以往送貨途中山犬們的阻撓,和現在作為人形所展現出來的殺傷力比起來根本是小兒科的等級,火神大我暫時沒有性命危險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誰都想不到竟然會那麼快就分出勝負,牽制的行動理所當然以失敗告終。
對方稍微較真起來,他們就被整得毫無還手之地,更何況,青峰大輝僅僅是今晚擅自入侵的不受歡迎的「客人」之一。
人類與自然之獸在身體天賦之上讓人膽寒的差異,遑論魔法族並不是他們能夠惹得起的對象。
──不要忘了,你們早已與全森林為敵。
犬神一族的頂點,擁有森林之中崇高身分的男人的警告,此刻彷若清晰在耳邊迴盪著,栗髮的少女咬牙,收緊的拳頭幾乎滲出血絲。
儘管不明就裡,多虧黑子為火神擋下了致命一擊,不僅保全了誠凜最強武士的性命,也替他們爭取了一些布陣與思索下一步的時間,牽制對方的計畫得以繼續進行,問題就在於看似弱不禁風的水色少年可以堅持多久了。
降旗、河原以及火神,二度拯救誠凜夥伴的性命的黑子哲也,他們當然不會為了致山犬於死地不惜犧牲有恩於他們的少年,毅然決然地朝著廣場中央開火,同時卻也不可能如同少年一般毫不考慮地上前與敵人正面對峙,貿然行動的話,難以保證下一刻此處將不會化為一片血海。
由「分析眼」所得到的數據來判斷,雙方的實力差,只需要揮動一次那尖銳的利爪,黑子哲也將會永不見天日。里子並不曉得黑子是居於何種原因挺身而出,更不解的,則是明白了雙方本質差異以後,少年仍舊毫不猶豫地對著狠戾的敵人刀刃相向的膽識到底從何而來。
有重量自肩頭傳遞而來,少女回首,木吉鐵平憨厚而安定人心的笑容驀地入滿了眼,他同時放開了搭在少女肩上的大掌,「嘛,現在就選擇相信他吧。我想黑子會這麼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更何況我不認為他是一個不經大腦思考便行動的孩子。雖然看上去有些自不量力,但或許他已經想到了什麼好辦法也說不定。」
為木吉的話嘆氣的人是一旁的日向,「話說回來,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你這麼無條件地信任一個才認識沒多久的陌生人的根據到底是什麼啊?」
不管是毫不遲疑地將誠凜與霧崎的淵源、獵殺灰崎的緣由告訴對方這點,還是面對少年與青峰大輝此刻面臨的危險平衡這點,木吉鐵平毫無保留的態度讓日向十分地不解。
雖然他本身多少也有些理解木吉的出發點,但果然一開始的談話中產生的小摩擦還是讓人不只一點的耿耿於懷啊,那個沒大沒小的小鬼……
「心裡話全寫在臉上了啦日向,」面對想起不好的回憶而挑眉,似有轉換人格疑慮的刺蝟頭少年,木吉不緩不急地開釋道,「別多想了,現在還是專注眼前的敵人比較重要不是嗎。」
「喂,別呼嚨我……」
「日向君,鐵平說的沒錯。」相田里子以一個眼神終止了日向的駁斥,在對方疑惑的神情之下沉下了雙眸,轉而面對木吉道,「……似乎要來了。」
「嗯,我已經讓伊月就定位了。」語畢,日向與里子同時往木吉所招手的方向望去,髮色與瞳色皆隱匿在火光無法照耀的夜幕之下,趴伏在不遠處屋頂陰暗角落的伊月俊的身影朦朧得幾乎無法辨識,眼見他也空出一手,朝著他們的方向動作不大地揮了揮,另一隻臂膀所懷抱著的,是一把方改良過的石火槍。
「因為不曉得會從哪個方向來襲,或許只有伊月君的『眼睛』可以捕捉到那傢伙的行動,這次可要難為他了。」
「……我只希望他下次聚會的時候可以安靜一點。」冷笑話大全導讀什麼的放過我們吧。
群聚在廣場周遭的眾人,正為了中央絲毫沒有下一步進展的兩名少年屏氣凝神,燃燒的火把釋出的橘紅色光暈有如火燒雲一般將墨色的天際染上一層漂亮的紅妝,空氣中流竄的是緊張而肅殺的低氣壓。
也因此,當似是凝滯的一景一物在常人無法覺察的一瞬間,輕微地拂過了一陣突兀的風,伴隨著為之攀升但仍舊幅度不大的壓迫感,敏銳地感覺到這點的,在場或許只有木吉、日向、里子、伊月四人,以及場內無暇分神的青峰與黑子。
空氣中飄盪著血的腥味。
有野獸潛伏於暗夜之下,消磨著獵物的耐心。
將鐮刀染上自己的色彩的死神,已然鎖定下一個浸潤愛刀的犧牲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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