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黑風高的夜晚，四周只剩下草叢裡時有時無的蟲鳴，空氣中殘存著些許泥土的潮濕，以及戰亂時期特有的淡淡的血腥味。

 

　　破敗的屋簷底下，黑髮與藍髮的少年相對而坐，修行者少年熟練地以枯枝點燃火苗，簡單地搭建起鍋瓦，將順路取得的山泉煮滾後，從隨身行李中掏出些許粗食扔進鍋內烹煮。

　　黑子將乘著二號時候披在身上的簑衣及頭罩擺放在座位旁，藍眼的巨角鹿則乖巧地站在主人身側，低頭嚼食屋瓦堆中的雜草。

 

　　稍早以前──遭到武士圍困的黑子，在出其不意跨上二號的高尾和成帶領之下，毫髮未損地突破人群，同時並未造成敵方一兵一卒的傷亡。

　　黑子明白對方絕非泛泛之輩，他特別在意的，是那雙領著他們避開任何攻擊的眼睛，儘管他也注意到少年有意無意地隱瞞著其中的秘密，更甚者，那只是深藏不露的修行者能力的冰山一角，從小生長在山林中所培養的第六感如此推敲著。

　　但，這也就不是他這個素昧平生的外人有權干涉的範疇了。

 

　　「哦──巨山豬變成了邪魔啊。」

　　一面以勺子攪動手邊的食物，一面聽著黑子哲也將自己獨自遠行的緣由娓娓道來，直到鍋內逐漸散逸出令人垂涎的香氣後，高尾對著話語早已停頓的少年作出了有些訝異，卻並未表現在臉上的反應，老神在在的面容此刻正為了眼前香味四溢的鍋中物而容光煥發、口水直流。

 

　　黑子也不在意，只是盯著面前攪動著食材的那隻手若有所思，心緒並不在此處。「是的，臨死前，恢復原本樣貌的巨山豬變成了一個灰髮的男人。傳說中，野獸族群裡只有最高等的成員才有幻化成人形的能力…」

 

　　倏地，來回轉動勺子的手一時之間停止了動作，只是思緒飄緲的黑子並未注意到對方聞言後一瞬的錯愕。

 

　　藍髮少年的腦海中，正拼湊著全身長滿觸手的巨山豬震怒的嘶吼，男人灰飛煙滅前對人類不知名的怨懟，以及，加諸在他的手臂上、彷彿想藉此留在人世間完成未了復仇的詛咒，揮之不去的夢魘。

　　雖然目前右臂的狀況暫時穩定下來，傷痕的顏色卻在經歷了白天的風波以後，明顯地加深了。

 

　　另一方面，想起了什麼而微微發愣的高尾，剎那間又回復了前一秒的攪拌動作，

　　就像在掩蓋著甚麼似的，裝作毫不在意地掏出自己的碗筷。

　　或許他該慶幸，專注自己思考的黑子對他的異樣絲毫未察。

 

　　「我是靠著牠走過的痕跡才來到這裡的，沒想到在半路上跟丟了。」

 

　　「那是當然的，」替自己盛裝了滿滿一碗粥後，高尾對黑子招了招手，藍髮少年見狀，也拿出自己的餐具遞給對方，「最近這幾年，又是洪水，又是土石流，死了很多人，一下子消失了幾個小村落，誰也不知道。像是這裡，上次來的時候，還不是這樣子的。」

 

　　少年的語氣有些感慨，他隨手比了比周遭殘敗的屋瓦、土石，雜草叢生，不遠處，甚至能見到幾座臨時搭建的墳墓。

 

　　「再加上戰爭，這段日子到處都是含恨而終的冤魂，有戰死的，也有撐不住病死、餓死的，在人間有太多含恨而終的冤魂。」將黑子的那份食物交給他後，高尾捧起自己的碗公大口地喝了一口，停頓了一會，他再次看向面前少年添上陰鬱的藍眸，「…如果說有邪魔，這個世界本身就是邪魔。」

 

　　看著對方收斂了輕浮的態度，一下子嚴肅而若有所思的臉龐，黑子忍不住發問，「…高尾君，曾經經歷過什麼嗎？」

 

　　接到這樣的疑惑，高尾反倒不知該如何回答對方，一方面在心底讚賞藍髮少年的敏銳，另一方面，…他的確是回想起自己的過往了。

　　「為什麼這麼問？」他反問道，再次抿了口香噴噴熱騰騰的粥，默默地在心中直呼好吃。

 

　　「…直覺，還有就是，高尾君的眼睛雖然看著我，卻彷彿倒映出另外一個人的身影。抱歉，觀察人類是我的興趣。」黑子也低下頭，一口一口喝起了熱粥，裡頭大部分的食材，據說是白天時候高尾趁亂從武士們身上扒來的。

 

　　這傢伙，還真有趣。

　　黑髮少年暗自為對方下了個評斷，嘴角微勾。

 

　　「看到黑子你，我倒是想起來了。」對少年的問題避而不答，高尾改用有些玩味的視線注視著對方，「古書上記載，東方的盡頭，有一支精靈的後裔。他們乘著馴養的獸類，手上拿著石箭，驍勇善戰。」

 

　　「這具被詛咒的軀殼，已經失去與族裡共榮共存的資格了。」少年的藍眸黯淡了下來，他低頭自領口取出配掛在脖子上的玉刀，青梅竹馬陽光般的笑容，此刻正透過黑曜石的光澤而形成幻影，傳遞到腦海中。「我也不該來到這個村莊，因為我，才會造成那兩個人的傷亡。」

 

　　「錯了，因為你我才能得救。」放下碗筷，高尾對黑子露出一個燦笑，迎來對方不太明顯，但確實有些驚異的目光，「人終究會死，只是早晚的問題，又何必太感傷呢？」

 

　　「──重要的是要活下來。」

　　又來了，黑子哲也再一次地感受到那種透過他人，注視著另一個人的視線。

 

　　面前這個謎一般的少年在思念著什麼人嗎？

　　他無從得知。

 

　　「…嘛，這是我從『師匠』那邊學來的。」察覺氣氛有些僵硬，高尾自嘲地說道。

 

　　他果然隱瞞著什麼。

　　不經意考慮著這點的黑子，一面自衣袖裡取出一枚黑色的球狀物，遞到黑髮少年面前──那是臨別前，族長原澤交給他的東西，「請問，高尾君看過這個嗎？」

 

　　巨山豬變成的灰髮男人，消失之後體內唯一殘留下來的物體。

 

　　接過物體的一瞬間，高尾和成的眼神變了，不再含有任何玩笑的意味，如臨大敵一般的肅穆，「…這個，是從哪裡來的？」

 

　　「從灰髮男人身上取出來的，就是這個東西，讓那個身形龐大的巨山豬筋骨斷裂，痛苦而亡。」高尾將打量完的球狀物遞回去，黑子重新將東西放回自己的衣內，「我必須找到這東西的來源，還有，尋找關於邪魔…關於那個灰髮男人的事實真相，以及解除詛咒的方法。我認為，這三者的關聯是密不可分的。」

 

　　低頭沉思的黑髮少年發出了思索時的細微呻吟，緊接著，像是理好頭緒，…抑或是，挑選過適宜透露給對方的事項後，他緩緩地開口道，「再往西繼續走下去，翻過一座座山之後，有個人煙罕至的濃密森林，就是人們說的山獸神森林。」

　　「山獸神森林？」

　　「那裡的動物都非常巨大，打從遠古時代就已經存在。…同樣的，也存在著各式能幻化成人形的高等神獸，更正確的說法是，他們便是守護森林的『神明』。或許在那裡，你能夠找到答案。」

　　「……」

 

　　各懷心事的兩名少年，低頭不語。

 

 

　　清晨的濃霧如薄被般覆蓋著大地萬物，早起的鳥兒飛越山川，尋覓著一天的開始最新鮮的食物，或自行享用，或餵食雛鳥，天地間的新氣象掩蓋了天災與人禍所帶來的滿目瘡痍，彷彿塑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為人們帶來美好未來的冀望。

 

　　穿戴整齊的藍髮少年，牽著座騎整裝待發，隨後，他對著杳無人煙的破敗屋簷行了個禮，跨上二號的背，再一次地踏上旅程。

 

　　「…果然還是要去嗎？」不遠處的樹梢上，睜開一隻眼睛注視著對方一舉一動的黑髮少年慵懶地靠坐在較堅硬的枝幹上，雙手枕著後腦。「還真是個奇特的傢伙，就連我，都忍不住想助他一臂之力。」

　　穿透濃霧的晨曦照射在高尾的面容上，對他來說有些刺眼。

 

　　「能夠遇見你，我很開心，黑子哲也。…不過，原來那傢伙也死了啊。」雖然平時接觸的機會不多，畢竟算是全森林的大事件呢，原來跑到東方去了嗎？

 

　　喃喃自語的黑髮少年，訴說著從未向萍水相逢的藍髮少年透露的事情，雖然他喜歡黑子哲也，少年是高尾和成寥寥無幾抱持著好感的「人」，但這並不表示…他有義務要將他所認知的事實盡數告訴對方。

　　畢竟並不是什麼能獲得好處的差事呢。

 

　　「…吶，小真，雖然跟骯髒的人類為伍並非我的本意，但我果然還是無法釋懷呢，你說該怎麼辦才好呢？」

 

　　濃霧散去，清澈無雲的碧空，一隻孤傲的蒼鷹翱翔其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