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世翼手足無措,想安慰,又不知從何下手,大掌伸出又收回,眼神閃爍,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沒見過娘子落淚,不是沒見過被他氣的;是沒見過屢次因他而氣的,事不過三,一條條加下來不只三次了。
更荒唐的是他竟然生了想安慰的心思,蕭世翼擰眉,說服自己是因經歷了各種荒唐事才有此念,每一件都讓他加一分愧疚,只有先安撫好小娘子才能讓他心裡舒坦。
該如何讓她喜笑眉開呢?對於她的認識僅有曲江宴,想起她吃光明蝦炙陶醉的神情,但如今哪來的光明蝦炙?再細想,回憶裡銀瞳清透明亮,倒映墨字,一杏三十書。就是這了!不過字鄯問看過了,得給她沒見過的。
蕭世翼轉身回到書案前,調新色,分五墨,提筆落紙,做大動靜等待魚兒咬鉤。
鄯問哭得上接不接下氣,興許是累了,半刻後僅剩斷斷續續的抽咽,雙眼濕漉漉,盯著蕭世翼的背影,他的肩頭聳動,臂旁露出白紙一角,鄯問挪動幾步才看到他提筆在紙上遊走,遠遠地看不見墨蹟,不禁猜測在畫甚麼,驀然想起曲江宴上他人說起蕭世翼畫蘭的傳奇,以及鄯於聲給她看得墨蘭圖,猜想是在畫蘭花嗎?此舉確實引起鄯問的興致。
她滿心好奇,卻依然記得兩人還在吵架,不敢多問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探頭,奈何蕭世翼身形挺拔,擋住她觀畫。她沒有放棄,反而躡手躡腳一步步靠近,以為未發出任何聲響蕭世翼不會察覺,殊不知一舉一動全映照在蕭世翼面前的銅鏡。
蕭世翼忍俊不禁,步步為營,探頭探腦,任何風吹草動嚴正以待,像極了怕人的狸奴,舉止靈動發科,雖然想多瞅幾眼,他還是收回視線繼續作畫。
鄯問又靠近幾步,而蕭世翼爾偶斜睨銅鏡,看看小妮子走到哪了。
紙上墨色半張染,一幅墨蘭圖半成,蕭世翼休憩半晌,趁時看一眼銅鏡,距離適度合宜,兩人的視線透過銅鏡對上了。
銅鏡映照深眸清冷,鄯問愣住,被發現了!渾身崩直,銀瞳一縮,嚇出了銅鏡之外。
蕭世翼可沒看過如此膽小怕事的狸奴,他忍住笑意,蘭竹懸空,龍飛鳳舞的落下款字,移開蘭花戲石圖,鋪一張新的宣紙,畫第二張,等著鄯問再次上鉤。
此次鄯問膽子大些了,已然暴露,蕭世翼也未阻止,她就當他默許了。提著裙擺,跪坐在他身旁一尺外,可一覽書案上的丹青,又沒離蕭世翼太近。
她靜靜看著宣紙染上五色,精巧細膩,描摹仕女顏容,挑筆轉輾,姿態妖嬈;一遍青色簇擁採花女,薄墨粉杉,濃彩青蘭,潑墨作江河,縹綠畫碧紋,頗有江南風采。
親眼見識蕭世翼作畫,大為震驚,每一處再次觀看,總能悟出新意,百看不厭,放觀長安城大抵只有閻立本能與蕭世翼並駕齊驅。
鄯問看得出神,蕭世翼卻將畫抽走,鄯問還想再多看幾眼,紅唇半張,欲言又止,眼底流露失落,不說還以為又有人欺負她了。蕭世翼說道:「鄯住持喜歡甚麼樣的蘭花?」
鄯問沒有回答,她不知蕭世翼又想耍甚麼把戲了?東看西看,左瞧右瞧,依然看不出眼前的翩翩君子是何居心。
想想應答也不會有所損失,正想開口,靈光一現,原話吞回肚子裡,紅唇勾起一彎笑,她看過清雅脫俗的蘭花,孤芳窮盡腰眇,但她才不落窠臼,「蕭郎君可會張揚舞爪、豪氣千秋的蘭花?」難題算是一個報復。
蕭世翼看穿了她的心思,小瞧人的毛病依舊不改,倍感無奈。此事當然難不倒他,放下手中的蘭竹,換狼豪沾淡墨,筆肚含墨沉沉,再沾濃墨,拂袖一揮,點點墨跡散落白宣,或淡或濃,潑灑成遠近。
鄯問伸長頸項,竟然畫得出來?為了看得更清晰,她更近一步,紙上鮮明飛快的筆觸吸引目光,不知不覺已坐在蕭世翼身旁,毫無顧忌的瞅著畫,筆落在哪,眼神跟到哪。
筆鋒偏側,筆肚搓磨紙面,大側成瓣,或開或闔,由近而遠滋生;長策短啄、斜勒輕掠,筆筆猶勁,成蘭葉莖枝,最後食指輕敲筆桿,以染黃點蕊。蕭世翼停筆,「住持可滿意?」
鄯問抬眸,清亮的銀瞳星光燦爛,雀躍不已,「雍華的蘭花呢?」望穿秋水,期待地瞅著蕭世翼,早忘了那些不愉快。
「會。」語罷,換張宣紙提筆,此次不以墨為色,以顏彩為衣,流碧飛金,雕琢勾勒,無一處不細膩,雖然說蕭翼喜愛沒骨勝過工筆,但技藝仍不落人後。
鄯問樂壞了,陸續出題:可怖的蘭花、空茫的蘭花、欲哭無淚的蘭花……即使她也不知道自己說得是何樣貌,蕭世翼總有辦法畫出來。
「蕭郎君好厲害!」鄯問由衷的佩服。
蕭世翼輕笑,看來法子卓有成效,「這幾幅畫就當賠罪,那鄯住持可否原諒蕭某了?」
鄯問卻收起笑容,又回到沉默,退回了一尺外。
蕭世翼心理酸澀,她的應對與他所想大相逕庭,斂容黯然,看來是是他異想天開,堂堂玄都觀住持哪是幾幅畫得以打發的?但他也沒法子了,兩手一攤,「是蕭某唐突了,住持早些歇息,蕭某不打擾住持清夢。」起身朝著房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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