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夜已深,窗外熱力四射的街道卻不減其活力,燈火通明依舊,人聲鼎沸。
「木吉先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發言的火神瞧了眼距離三人圍坐正煮著消夜熱粥的爐子不遠處,熟睡中的河原浩一。那張起初因傷勢而慘白的臉龐已恢復不少血色,此時,福田寬正小心翼翼地為他換藥。隨後,紅髮少年又重新將視線擺回手持降旗家的碗筷,維持一張撲克臉的黑子哲也身上。
「那位可是少數能讓目無尊長的火神,心甘情願使用敬稱的大人呢。」左手攪動著鍋內熱粥的降旗調笑道,雖說年齡上,木吉鐵平並沒有比降旗等人年長多少,因他們對於負責統籌誠凜事務的幾位高層懷抱敬重之情,多半會使用「大人」、「先生」等敬詞,而非同輩間直接稱呼名諱那般親暱。
無故被點名的火神大我僅僅讓滑稽的分岔眉一挑,難得沒有跟身旁的損友計較,畢竟對方是傷患,「…那個人平時看上去脫線得像個笨蛋,時常卻不知道什麼時候,人們就按照他的步調行事了。」
「木吉大人的厲害之處在於,任何時候都能鎮定自若的沉著性子,他擁有與生俱來的領袖魅力──人們的目光會不自覺地追隨著他,即使當時他一直強調,日向大人與里子大人比自己更適合統領誠凜。」……話說回來,火神根本沒資格叫別人笨蛋吧。
想起了那看似天然的笑容底下,對於這座城鎮異於常人的執著,以及不經流露出來的隱藏自身實力的強者的氣息,藍髮的少年低頭不語。
「…我是聽伊月大人描述的,但是當時氣氛很輕鬆,我不知道那是否只是伊月大人不經意的冷笑話,」吞了口唾沫,降旗緩緩地說著,豪不在意地將伊月俊引以為傲的技能當作玩笑話一語帶過,不過這也是了解對方為人的誠凜夥伴們長期以來培養的默契,「他說,木吉大人是唯一一個,與『熊族』正面交鋒,卻從對方魔爪中存活下來的人類。」
「熊族?」表達出疑惑不只是歪了歪腦袋的黑子,還有語調上揚的火神,那是就連他也從來沒聽聞過的種族,「是魔法族嗎?」
擁有幻化為人形的魔力,擁有人類的智慧與情感,卻以森林為家園,以山川為依歸,戰鬥、復原能力極為強大,為人類打從心裡懼怕的存在,實力深不可測的山林守護神──諸多神獸種族的通稱,「魔法一族」。
同時也算的上是,在誠凜的發展之路上,最大的阻礙之一。火神大我蹙起了英挺的眉宇,掌心不由自主地按上身邊平放在地的愛刀。
他們看見面色猶豫不決的降旗光樹,遲疑地點了點頭,「木吉先生的事只是傳聞,不過熊族的存在是無庸置疑的,…牠們是,魔法族中體型最龐大的一族,巨山豬與之相比,或許是相形見絀。但是直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熊族主動襲擊人類村落的紀錄……」
「但牠們同樣對人類抱有敵意,沒錯吧。」沒好氣地插了嘴,火神忿忿地自對方手中接過勺子,為自己舀了一碗熱粥,洩憤似地一飲而盡,一點也不怕為滾燙的熱湯燙著,「如果說,木吉先生的傳言是真的,那不就代表,牠們仍舊殺掉了所有出現在領地,…或者出現在眼前的人類?」
緊抿下唇的降旗沒有回答火神,抑或是,他沒有反駁對方推測的自信。
僅僅是歷次魔法族對誠凜的攻勢,便不難看出他們對人類的憎惡,以及趕盡殺絕的目的,人與神獸永無止盡的抗爭,似是無可避免的宿命。
「那群渾蛋果真都是同一副嘴臉…!」眼見同伴低頭不語,當作對方默認,火神更是變本加厲地咒罵起他老早就看不順眼,勢必見一隻殺一隻的「畜生」,緊接著便切入了核心的話題,「降旗,我來這找你不為別的,他們只說你被一隻山犬踢下山谷,到底是誰?我明早立刻去算總帳,…不會是,青峰吧?」
還在納悶對方是否真的只是來探病的降旗光樹,在火神的不打自招,並迸出殺入敵營的驚人宣言,擅自認定自己的死敵就是主謀的那一刻,捧著黑子哲也替他盛的粥的左手反射性一抖,差些把好好的宵夜都交待給了自家的地板,「笨、笨神!你別胡來,這麼衝動,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該怎麼辦?里子大人是不會允許你擅自行動的,更何況,虹村修造根本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對象……」
「…原來是虹村嗎。」不怒反笑,不知道被打開什麼開關的火神大我,在降旗道出另一個黑子聽不懂的名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更加興奮而噬血,那是渾身為強敵,為戰鬥熱血沸騰的戰慄,「那傢伙出現的頻率不高,我老早就想跟他打一場了。」
「我說你啊……」發難之前,倏地想起了在這場談話中幾乎不做任何發言,要不是方才一抹人影遞飯碗給自己的畫面太過真實、簡直就要融入背景的透明少年,「那個、抱歉見笑了,黑子大人。另外,今天真的非常感謝你的搭救,多虧黑子大人,我跟河原才能活著再度回到這裡……」
微笑著輕輕搖了搖頭的黑子,緊接著並沒有再關注陷入意見相左的死胡同的兩名少年,而是低頭凝視捧在手中的飯碗,思緒飄渺。
一整個晚上,過於龐大的資訊量讓黑子有些消化不能。
遠自東方的盡頭穿越重重峻嶺與山川,馬不停蹄地奔波與調查,霧裡看花地在廣闊的土地大海撈針,在昨日,似乎尚有一道無形的濃霧隱蔽著探求真相的道路。
直到現在,一堵堵困擾著心緒、疑惑的高牆一一在此地獲得開釋──他找到了詛咒的根源,他了解了巨山豬的真實身分,他體悟到誠凜城的人們為了保家衛國、誓死抵抗到底的決意,少年卻無法打從心底豁然開朗。
無法否認,包括火神大我、降旗光樹甚至是相田里子等人,誠凜城的夥伴們只是單純地,希望在這塊他們土生土長,因而萌生濃厚情感的土地,擁有一個不受侵擾的平和家園。
只不過,少年卻無法發自內心地說服自己,這種迫於無奈的武裝行動是完全正確的做法。
這場人與人,人與森林之間的戰爭,兩敗俱傷的結局似能明確地預見,彼時,人與動物的鮮血將染紅山林與河川。
誰也無法保證,戰勝了對方以後,家園原始的面貌尚能存續。
心頭正有一塊難以言喻的疙瘩,猶如骨鯁在喉,化作一股不知是正是邪、莫名的預感襲入腦海。
即使成效或許不大,黑子也很清楚,根深蒂固的思想並沒有那麼容易為外物撼動,但或許,他該動身拜訪另一方主事者好好地談一談。
再者,少年也絕對無法放任右臂的傷痕任意滋長,畢竟他可從來沒考慮過,那一次與自家親青梅竹馬的會晤,即是訣別。
另一方面,則是那一抹在蒼翠的林蔭襯托之下艷麗的過份,讓他不由自主地被奪去目光的赭色身影……
「小──綠──間,算我求你!」
「想都別想,蠢貨。」
這是一個奇妙的光景,為月色照耀而折射出柔和的光的和室內,身著代表病人的純白色浴衣的金髮少年,老淚縱橫地苦苦哀求著跪坐在他半坐起身的榻鋪一側,剛為少年的傷口換完藥,神情嚴肅死板的綠髮眼鏡少年,對方卻不聞不問,輕撫著駐足於臂膀的鷹鳥身上細緻的羽毛,偶爾才會酸言酸語幾句,惹的脖頸上纏繞著白色繃帶的黃瀨涼太心急如焚。
「這麼做太狡猾了,」鍥而不捨地發揮自己的煩人攻勢,黃瀨乾脆一把掐住綠間真太郎的雙肩,在後者眼明手快地護住自己的幸運鳥避免被精力充沛的小鬼誤傷之時,對方卻開始大力地前後晃動他的身子,十指抓的綠間熨燙整齊的羽織都出現了皺褶,「只有小青峰和小赤司可以出門這種事,絕對不允許──!」
「快放手!你這個大笨蛋……」
「這是在懷疑我的作法嗎?黃瀨。」方著完外出的正裝,碰巧走進屋內查看情況的赤司征十郎有意無意地在大哭大鬧的黃瀨面前甩了甩剛擦拭過而反射出銳利光澤的匕首,上揚的語調與舞刀的動作明顯飽含威嚇意味,三兩下便讓對方知難而退,一瞬間噤了聲,一根指頭也不敢輕舉妄動,「還是說,你認為那道傷口的痛處還不夠深刻,需要我來為你加強記憶?」
吚──!
「喂、黃瀨,放手!我殺了你……」嚇傻了的少年,攫住手中綠間衣料的雙手更是變本加厲地顫抖著掐住他的肩頭,恨不得就此將對方拖到身前作為那道有如噩夢一般的目光的擋箭牌,具體體現了欺善怕惡一詞的真義。再也無法忍受黃瀨的愚蠢行徑,綠間真太郎轉而瞪視在一旁說著風涼話,似乎只是來製造混亂的赤髮少年,「赤司,要出門就快滾,你是來找碴的嗎?」
眼見憤怒綠髮少年難得暴躁地對自己惡言相向,赤司征十郎勾起了一抹意義不明的微笑,在綠間眼中怎麼看怎麼惹眼的那種,「啊啊,抱歉,我只是來看看黃瀨的狀況,看樣子恢復得不錯,不太需要擔心呢,真不愧是綠間醫生。」
「謝謝你的讚賞,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只請你別再做出任何會讓這個笨蛋擾人安寧的舉動了。」
他們都心知肚明,要不是青峰大輝被下達了病患養傷期間禁止靠近對方一步,避免影響康復日程的命令,此刻房間內絕對會比現在「熱鬧」十數倍,雖然多半會演變成黃瀨不斷抱怨某人沒心沒肺的冷嘲熱諷的情形。
「…那就先這樣吧,」眼見赤司一轉身,抬起步伐朝著門口移動,再還想說些什麼的黃瀨開口以前,彷彿已預見對方行為的赤髮少年率先出了聲,「在傷勢痊癒以前,若膽敢違背命令擅自行動,…當然包括類似的想法,你知道後果的吧。」
是赤裸裸的殺意。
即使明白背對著自己的對方不可能看得見,黃瀨涼太仍舊在接收到訊息的那一刻,點頭如搗蒜。
小赤司,好可怕……
對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後,頃刻間便乖巧地躺平的金髮少年,欲哭無淚地想道。
夜晚的風,參雜著血液的腥甜,人類鑄鐵工廠的臭味,遙遠之處傳遞而來的獸類的咆哮,以及,森林的哀鳴。
與夜幕融為一體的精實軀體,站在最高處,注視著腳底一片習以為常的山林風光,以及前方不遠處,非自然生成的零星火花與濃煙,靛髮少年如猛獸一般的銳眼散發著幽冷的光。
「青峰。」不知何時站到少年身側的赤司,手持長矛,以獸皮披掛在頭頂上的鬼魅面具似笑非笑,看上去既滑稽又可怖。
「…是赤司啊,那傢伙怎麼樣?」低沉的聲線,平淡的語調,青峰大輝維持著原來心不在焉的表情,頭也不回地詢問來者。
「活蹦亂跳呢,」難得輕鬆的語氣,聞言,想像著金髮少年那副哭鼻子吵鬧的訴苦模樣,就連青峰也不由得放鬆了肌肉有些緊繃的身軀,嘴角上揚。但是隨後,赤司卻立刻轉移了焦點,「倒是你,回想起以前的事了?」
他注意到了,往往將殘殺人類與戰鬥的樂趣畫上等號,似是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的青峰,難能可貴的富有情感的目光。
話一脫口的瞬間,赤髮少年便明白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因為他清楚異常地感覺到,那雙深藍色的眼睛底下,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卻準確地被自己捕捉的漣漪,即使不定期感染綠間真太郎的傲嬌的青峰是否會承認自己的動搖,又是另外一回事,「…怎麼可能,別傻了。」
赤司不語,微笑地看著對方為了掩飾此刻的表情,乾脆幻化為野獸的型態。
黝黑得發亮的毛皮,月夜之下最美麗而兇猛的存在,張牙舞爪的山犬按捺不住噬血的本性,銳利的指甲在堅硬的岩石表面刮出一道道爪痕,帶出一陣猶能刺破耳膜的尖叫聲。
「別提這個,現在的我可是,興奮的連血液都要沸騰了。」
「確實如此。」跨上了野獸寬厚的背部,赤司將頂上的鬼魅面具拉下來罩在臉上,連接其後的純白毛皮之上,是一對與面具材質一致的精緻獸耳,少年手中長矛的頂端,與綁在腿部的匕首相同款式的小刀,似乎正渴求著殷紅血液的滋潤,「走吧,畢竟,必須好好地回敬一下才行呢,白天的大禮。」
馳騁於暗夜的山犬,以及其上乘載著的幽靈,有如在高空躍動的死神一般,正待下一個成為刀下亡魂的目標物。
「大鬧一場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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