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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记忆是四分五裂的,像他一样。但与他不同除却记忆的缺失他显得灵活,敏捷而善于使他人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而不是总向他人道歉。记忆的缺失让他在人群里有困难却让他更适应人群。他们是相反的...就同他和莉丝贝特一样。现在他回忆起她一点了,奇妙之处正在那记忆的唤醒是从她儿子行走的样子和在人群中的笑容里来的。“他曾经来过这座城市吗,喀斯普尔女士?”回程的路上他询问她,而她说是的。但他什么也不记得;他扶着自己的额头,这时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她对他温柔,他认为来自他父亲的馈赠,但有时他又觉得她其实性格原本如此...有时人们违背自己本心地冷漠,而有时他们一直如此,乃至于冷漠成了个性。“这很常见。”她安慰他,“他很多年前来过。”他仍然好奇,答案却只有年龄。“我二十五岁了,先生。”他回答他,“我不知道我是否来过这,但它感觉很熟悉,还是说你对母亲的故乡就会有这么一种熟悉感?”那是个玩笑,他却当了真。“那很有趣。”他琢磨着,将他的来意一时间忘了,“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是在北方的一座城堡里出生的。我好奇我是否会对那地方有什么熟悉感...”他看着路旁的一座桥;那里有什么那样吸引人,他也说不出来...但他的脸没有看这个来访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头脑陷入想象中企图从极有限的记忆里搜刮出艾莉莎.喀斯普尔对那的描述。黑色的尖顶和绿色的草地。他好奇那该是什么样。“这我倒记得,”但他说,语气甚至活泼了几分,“我在那长大。很有趣我们几乎出生在对调的两个地方。”“啊,是这样?”就在这桥边,那白色的人影出现了,他无法移开目光,嘴里却这么说着。“那还真惊人...我确信喀斯普尔女士是对我说过什么别的的,那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这见不到的那一类。”毕竟,现在他们能看见这座城市也有城堡,而城堡旁的草坪同草地一样宽广。那该是什么?“这里有幽灵。”他想不起来,只好相反,向他介绍他已经来到的这座城市。“幽灵——我想我看见了。”他没有显出惊讶或者恐惧,或许该埋怨那些亡灵现身的地方阳光永远如此热烈和耀眼,让他们看上去无法将任何东西侵扰而只能漂浮在树边享受阳光,“是那个吗?”
他的手指在他眼前。“是的。”他说,这是个特别的...“那可算丑得过分了,隔着这么远也不难看出来。”
“他叫布兰克。”他介绍,终于转过头看向这人。“我该怎么称呼您?”贝茨,一方面是个常见的名字,贝茨维尔却不。“只要不叫贝茨。”但他说。只要不叫他贝茨。他照做,但名字显然磕磕绊绊,于是这男人最终让步了。“贝茨。”他最终得以这么称呼他,简单又轻快地,仿佛刚才他同他交换了什么信息上的宝物,现在来要求一个回报——即使他是个和经济生活无关的白痴,这场景看上去也仍然如此。“这样怪异。”他嘟哝了一句,但没有更多抱怨了。“你要说点什么...”像所有人一样他开始对他有点儿无奈。“在你出生的地方...或者说,长大的地方,北方,我的意思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除了城堡和草地以外。”他试图让自己的需求更清晰点,但不需要任何解释他就回答了,肯定又迅速地:“影子。”一句话唤醒了他全部记忆,“影子,是的!”他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就是这个...”北方有影子,而南方有幽灵。谁告诉了他这句话?他真想记起来,却眼睁睁地看见它流失,一如往常。“你看上去很痛苦。”他对面的男人告诉他,鉴于这点没松开他的手,“影子不是什么受人喜爱的东西,这点我倒没忘记。”他只是摇头...内心深处他希望这是他父亲说的。他希望他再听见了他父亲的声音,但,不,也许这终究是阿尔托.席格纳斯说的。他们的声音很像。“那幽灵离开了。”他抓着他的手,佝偻着身子,但他的背是挺直的,眼睛看向他身后。“他们这么容易放过人?”声音中带着笑声;他笑着自己,“影子不做这样的事。他有什么特别的?”他告诉他那幽灵曾是这城市的主人,然后他就看见了他的微笑。无论何时,说起他茫然过去无关痛痒的部分,他总是微笑。“那很巧。”他回复,没有松开他的手,仍然像个兄弟似地搀扶着他,“影子也是北方的主人。只是显然这座城市要大得多,既然现在我们已经在城市中了...你提醒了我关于它主人的事。”
白桥在他们身前,他们的对面就是那座城堡。他看见他眯起了眼睛,似乎为避开它在阳光下的白光。“是的,你告诉了我,聪明人可以见到他。但具体要如何呢?”“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是...”他解释,但他理解那点。“遇见不等于见到。”他不能否认,因此他便也知道他本身也不常见到阿尔托.席格纳斯。“贝茨。”他问道,真实好奇地,“你找他有什么事?”但这问题让他沉默了一会。艾莉莎不在了,她今晚住山谷的另一端,她自己的房子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座白桥之前。阳光仍然是金黄的,但不一会相比也要变得和火一样炽烈了。“我也不记得这点了——之前我是记得的。”他皱着的眉头难得显出苦恼,“很多时候如此,当你知道时,你不想来找这个答案,但不知道的时候反而会来寻找。我不记得我为什么要找他,但既然现在我很清闲,为什么不来找着看看...”“那么你是来旅游的。”他很惊喜地笑起来,“很高兴知道这点。”他仍然皱着眉头,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向桥对面走去,河流在底下有近海的蓝色..他皱着眉头,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为着难形容的原因说了谎,而他只是将他的话扭曲得更厉害了。只是既然他自个不知道原因,那事情也便就是这样,漫无目的地在不准确里的语言里飘荡着。他给他准备了一间屋子,自然让他惊讶。“太大的屋子。”他承认,颇有些不好意思,“连傻子也能抽用一间。”“不需要通报?”“不需要。”他承认。人们离开又回来,比起一座家族的庄园,它更像酒店。
“那我很幸运不用付房费。”他说,靠在门边,声音显出疲倦。他已经赶了一个晚上的路,之后又清醒到现在。这屋子庞大又不断有客人来去,但他闻到其中熟悉的气味,而这气味催促他入睡。“我会休息会,那谢谢你,夏兰表叔...”但他又扯住了他的手,很引起一番惊讶。“叫我夏兰吧。”他请求道。很久以来,他认识的人少回到这里,他已经喜欢上了他,就好像他轻而易举地依赖着艾莉莎一样。他再度犹豫,显然不符合他的个性。“好吧,”最终他同意,眼睛压在阴影中,“你毕竟帮了我很多。”他心满意足地放了手,听他说,他们醒来再见。“那一会见,贝茨。”他向他道别,而轻而又轻地,他听见叹息。 夏兰 。谁在叫他?他放开关闭的房门,在走廊上跑了起来。但没有任何人,只有那声音在空中叹息,说,夏兰。当他回头,只看见自己的影子于地毯上拖出一道黑色痕迹。它摇晃,颤抖,很快又静止了,仿佛风吹过了一棵树一样。下午仍旧继续,和他所有一成不变的记忆一样。
醒来之后贝茨维尔在庭院中找到他。他站在一座喷泉前,正背后有扇巨大的窗户,往里就能看见餐厅。“很感谢你的帮助,”夏兰,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但这样他就笑起来,“但我是否有什么别的表亲可以见...你瞧,很多年来我都在外...让我有些想念。”他看着他,而这傻子的眼神就让他改了口,“好吧,我瞎说的。根本没什么想念,只是确认一下...他们都在哪里?”他向他明说这事,一并汇报了他一整个上午的搜寻结果,“我在城市里走了一个上午,感到这座城市的席格纳斯都在我清晨见到的墓地里,所以我就回去了——然后我遇见了你。”“是的。”而他说,“除了我和阿尔托,长住的也许都在墓地里。”“只有这么多人?”他很怀疑,因此他解释说不是。“他们住在大城市里,上学,生活...但大部分是在帮阿尔托管理生意。”“伦敦?”他猜测。“有一些是。”但哪里都有:伦敦,利物浦,巴黎,柏林,日内瓦。越过海峡和大洋,哪里都有。“阿尔托叔叔说可以将他们送到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只要他们足够聪...或者足够勤奋。”那他们确定能干——他听见他挖苦。“这里几乎没人了。”他说的是实话。“那么,夏兰,”他不习惯地叫着这个名字,但这让他高兴也被他的声音吸引,“你没有去...别说你是个白痴,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想去?”他摇头。 他真的是个白痴 。但后一个问题是可以回答的,他的手举了起来,轻轻指向城堡后的一个方向,“我想我喜欢这里,不离开对我来说是好的。”那里有什么,他转过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但什么也没看见。“沼泽。我喜欢这片沼泽...虽然我不是很能说出确切原因。”
自然他的对话者不会看见任何沼泽;白色的屋宇遮蔽了他的全部视线,他只抱着肩膀笑了几声,“我明白了。但总得回来一两次,即使只为了钱,我猜?”他说是的。他们回来,在夏天和冬天到了尽头的时候。“这时候这地方就很热闹,大半屋子里都住了人。”难以相信这里养育的人实际上那样多,独身的人很多,但有庞大家庭的不少...许多年过去了,他发现有很多人他都不再认识,因此喧哗和孤单之间有时并不冲突。“那听起来怪混乱的。”他评论道。“是的,”他回忆着,努力从脑海中嘈杂的声音中辨认更清晰的图像,但最终只记得在屋子热闹的时候,幽灵也会飞进来。他们围着柱子旋转,像鹰一样,“但总归总,那不坏。”“自然不坏,”贝茨维尔耸耸肩,“现在我能想象他有多少财富了,白城堡的主人。他自个的亲人都能组成一座小型城镇。”他说的是人的声音...即使他们将他忽略。但他说的是财富,因此他不知道该说这确实的是件挺好的事,或者只是双重的否认,没有一项能互相抵消。夏季就要到末尾,他在这时提出,“实际上他们很快就要回来,到了那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们。”阳光已经变成红色,在那颗树下,他又看见银色面具的光芒闪烁;这访客来的日子幽灵几度现身,让他不知道原因。而他并无兴趣地点了点头。“我只希望我能见到阿尔托。”他如实告知,“无论如何,我似乎真的找他有点什么事。”
他祝愿他成功;无论他要做什么。而这回那幽灵没有离开。他感到他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直到阳光彻底沉默,而夜幕终究比他的视线更深。也许他已经见到了呢?这时他记起来那句话,总归他的记忆是不稳定又少有真实的:他们说见到布兰克就和见到了阿尔托一样。他们那么像...他不知道这是他听见的,或者只是他自己想象出来。后者不是什么好想法,他既不想让自个的心发颤,也不想叨扰他的侄子,于是就没说了;他们吃了晚饭,就在城堡内,但既没有仆人也没有其余陪伴。贝茨维尔很高兴。起码一切都是免费的,在阿尔托.席格纳斯的白城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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