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石上的死沒有惹起疑,這或者是社會的悲歌,或者只是他的悲歌。文明建立在哀悼的儀式上,人聚人散總要有人記得,悲傷使人重聚、哀悼,但社會是一盤散沙,殺繆是重典,文明自然沒有根基。
蔡治修的拳頭沾了他的血跡,紀錄了他魯莽的私刑。妻子離家出走,這不是第一次,上次她走了足足一個多月。她從不喜歡打架,但蔡往往沉不着氣,聽到別人侮辱自己就動手,打死人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次,蔡修治聽到別人笑妻子的肚是人家幹的,就把他們捆死,在旁邊寫着「貪污犯趙子京一家」。楊秀英那夜挨着窗説:「死不死人不是問題,是死了人,你好像沒有死人一樣。」之後便離開了一個多月。
每每殺了人,家都冷清得很,他寂靜地作畫,畫完就把它們圍繞自己平攤在地,形成一個大紙圈。畫的稀奇古怪,水墨畫多以山水為題,但他畫的是一張張人臉,有的是他以前殺掉的人,有的只是他的鄰居,人臉大得填滿了邊縫。人臉紙圈像極邪教儀式,非常滲人。
有日,他的鄰居拜訪,拿着一塊茶葉餅。
「這是廣西葵峰綠茶,我朋友送的,老蔡,一起喝!」呂華日綻笑,拐拐進了屋。
呂華日以前是在廣西種瓜,國民黨抛過來一個手榴彈就炸飛了妻兒,他的腿也斷了,幸得沒死,後來遷居住在蔡修治的附近。
「來來來。」蔡見老友登門,立刻丟掉了毛筆,望到茶葉愣了愣,道:「老呂,你茶葉不用交給人民合作社麼?」
呂打開包裝紙,掐斷一些茶葉乾,放進茶杯,道:「妻子又走了?」
「對,鬧脾氣。」蔡攢起眉頭,又問一番:「茶葉不用上繳麼?」
呂沒説話,嘴反而還是咪咪笑。蔡心領神會,立即動手去灶頭起火。
兩人交情已深,深知對方絕不告狀。
蔡把早晨打的水倒進水壼,架在火爐燒。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iduCxYvt6
呂道:「她是不是對死去的人有甚麼意思,那麼留戀。」蔡諂笑,道:「唉,她説的話都很奇怪,聽不進耳。每天都有人死,難道要逐個逐個悼念嗎?」
「悼念甚麼!天命有數,他們是被天收的!悼念就是逆天意!」呂華日眼裏射出怒火,又説:「每年我一路由廣西走到廣東,見到的國民黨軍隊後來都炸成灰了,殺我妻兒,罪該萬死,我還要他媽的悼念殺人犯?」
「對!輕你辱你,死不足惜!哈哈哈!」蔡笑了起來,放聲大笑,彷彿不是自己的笑聲,呂也笑得前傾後仰,「他們死我也痛快!哈哈哈!」
他們旁若無人地笑,一把聲音尖高,一把聲音低厚,大聲得掩蓋過水滾聲。
「我妻子就是不懂,幸好你懂,來,乾杯!」蔡倒了一杯熱茶給呂華日,又倒了杯給自己,兩人談笑風生地聊了整個下午,黃昏時茶餅已喫了大半。
蔡修治轉了人樣,把弒殺説得多麼興起,拉着呂華日看自己的畫作。
「老兄,你這些畫,是巧奪天工!你是鬼才!鬼才!」呂舉了個大拇指,道:「你一定會成為當代最有名的水墨畫家!」蔡修治被讚得飄飄然,抹上高傲的笑容。
呂舉起一幅峭壁山畫,暗㤔:若果真有其景就好了。蔡見他對自己的山水畫話感興趣,問:「你覺得這一幅怎樣?」呂看得入神,等得蔡修治問多遍才反應過來,道:「好啊!非常好!但我在想——如果把現代的元素放進去怎麼樣?」
「現代元素?甚麼現代元素?」蔡納罕,搔搔頭,呂補充説:「你説加一輛公車進去怎説?一輛公車走崎嶇山路,多麼寫意。」
「不倫不類!」蔡修治耍手不要,又説:「水墨書是畫山水呢,畫銅鐵鋁罐,成何體統!更何況我沒進過省,鄉村地方,有甚麼公車!」呂比劃形容了個大概,蔡覺得新奇,也草草潦了個水框在山腰,説:「這樣嗎?」呂頷首,滿意地笑。
呂華日留了剩下的茶葉在桌,「你喜歡就留着吧!」
數日後,呂華日又登門造訪,手上仍然拿着一大片廣西葵峰綠茶,蔡從沒深究茶葉的來源,喝得高興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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