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陽光微暖，城南的風卻還透著些清冷。雖說正月已過，天氣卻仍未全然回暖，早晨時分還能看見街邊挑水的漢子嘴裏呼著白霧。只是春的氣息總是藏不住，樹枝微微冒了點綠芽，鳥聲也比往日更響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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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城裏，自年前那場雪後便無大事，這些日子來街坊鄰里都頗覺無聊。前些日子有個走江湖的賣藥郎在北巷撒了把蛇，嚇得一位老婦人摔斷了腿，鬧了一場，如今提起還有人害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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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紀小姐倒起了個早，興致極好，吃過早飯便吩咐丫鬟備轎，說是想去南街新開的繡舖看看。據說那裏的蘇繡師傅是從姑蘇來的，能繡出山水動景、走獸生風的絹畫，價錢也不便宜，一幅掛牆要賣三十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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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卻不是為買，只是愛熱鬧，想去湊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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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自然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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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出門他倒也樂得輕鬆，從年初到現在還沒幾日這般閒暇，連刀都沒帶，隨手拿了根桃木杖當拐子。他穿著紀府的侍從服，一路低頭隨著轎子，偶爾撇眼看看街邊賣糖人的小販、叫賣香紙的老翁，也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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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出了內城，沿著市集往南走。人聲漸漸多了起來，街道一帶本就狹窄，今天天氣好，攤販早早出來擺攤，賣青菜的、賣糯米糕的、還有個賣猴戲的吹著哨子招呼孩子來看。那猴子倒機靈，會一跳一跳地作揖，引得圍觀小兒鼓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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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正看得入神，忽聽前方一陣嘈雜，人聲鼎沸，似乎有些騷亂。他微一側耳，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卻聽得口氣急躁，似有爭吵之意。紀小姐隔著轎簾也察覺異樣，撩開帘角問道：「怎麼這般喧鬧？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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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應了一聲，擠過人群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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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近越覺熱鬧，原來是一群百姓圍在街角，當中站著個滿臉通紅的老漢，不住拍胸頓足，一旁還有兩個壯漢抬著一幅畫像，高高舉起給眾人看。畫像上畫的是關聖帝君——紅臉長髯，披甲持刀，神情肅穆。但右眼角處卻明顯缺了一塊顏料，邊緣皴裂，還有些黑褐色的污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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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中年男子見三粒屎靠近，正與人議論得起勁，語氣激動：「我親眼所見，那畫像眼角竟被咬去一小塊！這不是妖孽是什麼？關二爺怎能眼晴出事？若不是家中不敬，怎會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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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皺眉，道：「發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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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瞪了他一眼，見他身穿紀府服飾，又見轎子就在後頭停著，頓時態度緩了幾分，壓低聲音道：「這劉姓人家供奉關二爺多年，今早掃神龕時，見畫像壞了，嚇得不輕。請來鄰里觀看，有的說像蟑螂啃的，有的說是神明示警。有人提議請坊裏的長老來審一審……這不，就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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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那畫像已被擺在街邊的木凳上，有個看著讀過書的年輕人拿著紙扇敲著凳腳，指著畫像道：「你們看這邊邊，像不像蟲咬？這痕跡不整，是蟑螂！我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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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我看是鬼！」一名老婦人瞪眼道，「劉家去年冬至沒換新香，還說香煙嗆人，這不是不敬神明是什麼？現在神明顯靈警告，也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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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該公審！」一個尖嗓子的漢子吶喊，「今天是他家畫像壞了，明天是不是我們家就得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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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裏忽然有人喊：「去請道士來驅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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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一個身穿鶴紋道袍的男子擠進人群，拂塵一揚，手裏提著木劍，口中念念有詞，自稱「陰陽觀青松真人」，聲言畫像腐壞是陰氣太重，要立壇作法驅邪解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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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蹙眉不語，眼神冷了幾分。她見畫像明明只是被蟲蛀了，卻被誇大其詞，便低聲對三粒屎道：「這是無稽之談。畫像破損是蟲蛀之故，怎就成神怒示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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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撓頭：「年頭清閒，人心就亂。一點破事也能攪得滿街風雨。若真鬧大了，怕不連老爺都得請來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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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只聽人群中又一聲吆喝，一名瘦弱少年被兩個壯漢按倒在地，口中喊冤：「我只是昨晚來拿鞋子，看見畫壞了，就隨口說像蟲咬的！怎就成我污衊神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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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口出不敬之言，污辱神明，自是惡行！」那道士舉著木劍高聲喝道，「此人須逐出里坊，以正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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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再也忍不住，撩開轎簾站起身來，聲音不高，帶著威嚴：「只因他說了實情，就要逐出坊外？此地是朝廷管轄，不是你陰陽觀的山門；神像破損也要問人之過，是神明教你這樣懲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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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靜，齊齊轉頭看來。見那女子一身青紗襦裙，容貌端方，氣質清冷，神情卻極肅然，連那道士也怔了怔，嘴裏念的咒語都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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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順勢上前，壓低聲道：「這位是紀府的紀小姐，各位可知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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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頓時有人低頭不語，也有人拉著身邊的孩子悄悄退開。那道士臉色漲紅，嘴裏咕噥幾句，終於悻悻地退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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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老漢見狀，忽地跪地磕頭如搗蒜，聲音哽咽：「小的知錯，小的這就請畫師重繪畫像，清掃神龕，還望關二爺恕罪，放了我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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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歎了口氣，聲音柔了些，對三粒屎道：「幫他吧，也幫那少年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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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點點頭，將那少年扶起，又轉身面對眾人，一掃視線，沉聲喝道：「還看什麼？這就是蟑螂咬的，關二爺要真降罪，還用你們嚷嚷？自己不敬神，還拿神當棍子打人……還要臉的趕緊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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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嗓子聲如洪鐘，嚇得幾個婦人都退了幾步。再加上紀府身份擺著，眾人紛紛散去，那道士也灰頭土臉地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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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途中，紀小姐靠在轎中搖著紙扇，神情微倦，卻又帶著一絲難掩的悶氣：「人啊，愚迷起來，最是可怕。說是信神，實則是借神撒氣。真信神的，心裏自有敬畏，不會這樣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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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邊走一邊看她側臉，那張淡淡的輪廓在轎簾後陽光中顯得格外清亮，眼中微光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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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道：「不過小姐你方才那幾句話，倒像極了關二爺本人會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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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一怔，轉頭笑罵：「胡說，我一介女流，怎配像他？要是他出場，非用大關刀把那個牛鼻子給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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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歪頭，道：「他若聽見你這麼說，怕是在畫像裏都要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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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聲清脆，蕩在街角空巷之間，竟比陽光還溫柔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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