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漸暖，紀府後院的杏花開了一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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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粉的花瓣在微風裏顫顫悠悠，像是誰家的小娘子不經意地拋來一個笑，讓人心裏癢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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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陽斜照在青磚紅牆上，牆角幾叢野草探頭探腦地從縫隙裏竄出來，跟那滿樹的花似乎遙相呼應，一邊是嬌艷春光，一邊是拚命生長的頑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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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磚牆下頭，嘴裏叼著根狗尾巴草，一半咬著，一半讓風給吹得跳跳蕩蕩的。他站得懶洋洋，像是隨便靠著牆歇腳，可眼角卻一直往井邊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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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總有點動靜，不是丫鬟提水，就是僕婦洗菜。他不真要看什麼，只是習慣了盯著點熱鬧的角落，有動靜，才顯得這日子沒那麼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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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丫鬟提著水桶走過，那桶水晃得波光粼粼，陽光一照，簡直刺眼。她們身子細細小小的，走起路來裙角一擺一擺，腰間綁著的小鈴鐺一晃一晃地響，清脆得跟春天一樣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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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低頭啐了口草屑，心道這日子過得也不算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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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護衛服已穿得頗有些模樣，最開始那幾日，總覺得像披了身麻布袋，又癢又繃，現在倒也順身了些。雖然背上的瘤子依舊鼓鼓地頂著，看著別扭，但也不再讓人覺得他是個半吊子的假護衛；那雙布靴新補了一層底，走路還有點磨腳，但總比過去腳底開花的時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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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上個月還因為這雙鞋，走到一半痛得受不了，走廊邊蹲下來偷偷貼膏藥，結果被芙桃撞見。那丫頭倒也沒笑他，只是咬著唇強忍笑意，還遞了瓶藥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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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時耳根發燙，一句話也沒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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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月來，小姐的情況也見好，心裏總算能鬆口氣。再沒夢裏叫喊，也沒在白日裏無端發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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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日按著守衛的規矩站崗，窗下、花牆邊、偏廊後，那裏吩咐站，他就在那立著。雖說站得久了像個木樁，沒什麼意思，可總比追著老鼠滿院子跑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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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那幾隻老鼠，比貓還大一圈，油光水滑地在廚房亂竄，他為了捉牠們被老鼠咬了一口不說，還在砧板角撞了一下，疼得他幾夜沒翻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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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倒是個記性不錯的，知道他出了力，特地當著人誇了幾句，又給了幾串銅錢做賞。他那日摸著銅錢，還有點傻，數了兩遍才確定是真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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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打算拿去修修靴子，再添件薄裘，畢竟天雖轉暖，早晚還是涼的，誰知半月前在東市還是碰上了老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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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鬼當時把他救出來，算是過命的交情。這一回一見面，老劉嘴巴甜得很，一把摟過他肩膀，拍得啪啪響，說自己欠了點債，急用銀子，只求他幫上一回，把自家這份人情還了，從此誰也不欠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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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嘴上說著「不礙事，不礙事」，心裏卻猶豫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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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一兩多銀子，是他省吃儉用好些日子才攢出來的；可老劉那副模樣又做得足，眉頭皺得深深，唉聲嘆氣地說得難聽，搞得他要是不掏錢，自己倒像個卸磨殺驢的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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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還是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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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錢一到手，老劉轉身就走，跑得比誰都快，連句「多謝」都沒聽全。他還來不及懊惱，那更叫他心涼的消息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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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龍那天請動守軍清洗長興幫，光天化日下就掃了一整條街，滿地是血，像極了傳說中的鬼市，就連那間小酒樓也一夜之間人去樓空。那筆「多退少補」的銀子，就這麼化了煙，連個迴音都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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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他一想到那銀子就心疼，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氣得咬牙，暗地裏罵常龍罵了三天三夜，連夢裏都咕噥著「那混賬早晚遭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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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罵歸罵，心裏也明白，這年頭，命還在就不錯了。錢再多，也沒個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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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狗尾巴草從嘴裡抽出來，拿在指間轉了兩圈，隨手彈開，正巧落進那水井的欄杆縫裏。他沒去撿，慢慢轉身，往偏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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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聽說小姐要出門賞春，府裏從上到下都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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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花園的牡丹會是場大事，沈老爺是正五品兵馬副指揮，又與紀老爺同朝為官，這交情擺在那兒，小姐出席，是情分，也是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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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帶兩個丫鬟。芙桃那姑娘，嘴甜人乖，腦子也活，最得小姐歡心；碧瑤則穩重持重，做事一絲不苟，一路上有她照應，出不了岔子。再加個嬤嬤，是夫人那邊派來的老人，嘴毒了點，眼睛倒是利；兩名護衛，除了王猛，就是三粒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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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他頭一回，真真正正地隨著小姐出門應酬。過去不是在廟裏上香，就是在府中轉轉，小姐眼神一鬆就能偷個閒，如今可不同，這是要上場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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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悄在牆角蹭了蹭鞋尖，又伸手理了理衣襟，心裏一遍遍叮囑自己，無論如何，今日可千萬不能失了分寸。這場若應得好，將來說不定還有更大的轉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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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會清場請客，來的非富即貴，那些人說話笑吟吟的，心裏頭什麼盤算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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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心裏清楚，這種地方的笑聲多半帶刺，他得睜大眼，不叫人看扁，也不能讓人摸透。小姐是個好人，給他吃的，給他穿的，給他住的，可一旦人太好，就容易被人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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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不只是守門的，更是替她把門的。誰想靠近她，得先過他；誰想從她身邊把什麼帶走，也得先問問他答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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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他沒讀幾本，可活了這麼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他早就明白一件事：別人靠不住的時候，自己得站穩；不能鬆手的時候，牙關得咬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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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過一小段回廊，看見碧瑤正蹲在石階邊，替嬰孩車子上補一塊繡帕，那是紀小姐準備賞春後順道探望沈家表親的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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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做事細緻，針腳收得齊整，神情卻像沒看見他，只是輕聲道了句：「你那靴子要不還是拿去補補，明天走路怕是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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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低頭看看腳下，乾巴巴地回了句：「還能穿。」說罷快步走過，沒敢讓人看見他耳根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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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才忽然發覺，自己好像真是府裏的人了。不再是那個流浪街頭的逃命鬼，也不再是被人當癩痢看待的那個。他如今是紀府的護衛，是紀小姐出門時名正言順的隨行人之一，是某種意義上的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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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步一頓，長長吸了口氣，望向遠處被日光映得發亮的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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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想，今次這場，不只替小姐撐面子，也得替自己，掙出條像樣的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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