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時光漸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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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覺寺一事過去已有月餘，坊間的流言蜚語終於被風捲走，只剩些零星的議論偶爾提起。那些關於妖僧、瘋童、夜半夢語的詭談，終究抵不過米鹽醬醋與風月雜話來得更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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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巷尾討論的焦點總是轉得快，今日說誰家的狗丟了，明日便輪到誰家姑娘與誰相看成了親，風聲雖亂，卻也是塵世煙火最尋常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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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城內，喧囂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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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肆裏照舊有說書的，高聲念著江湖奇人，賣花姑娘站在繡樓下抛著新摘的茉莉，笑鬧聲裏人聲熙攘。街角的糖人師傅吹出的糖龍晃晃悠悠，孩子們吵著要買，母親一手拉著一手掏錢，煙火氣濃得像要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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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原本沉悶的衙門門前，如今也多了幾張新貼的告示，左一張緝兇，右一張募勇。其中多是些與外郡有關的事，城中百姓看也不細看，隨手撕下一角，卷著塞進鞋裏墊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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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的大門每日依舊開得寬敞，門前石獅子常年無人理會，早被鳥糞覆了半邊，府中上下倒是恢復了往常規矩而沉靜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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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僕役來去匆匆，各司其職，祁管家指揮若定，衣角不亂，連那老劉也偶爾露個面，叼著大煙袋在門口轉悠兩圈，神情悠哉。三粒屎總躲著他走，怕他過來討要那沒還清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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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三粒屎，仍是紀小姐身邊的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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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慧覺寺一役之後，他的月工由原先的三百文漲到了三百五十文，這在府中僕役之中已是難得的恩遇，不僅如此，紀明章還親口嘉賞，又賞下一兩銀子，直抵三月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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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子沉甸甸地躺在他床腳瓦罐底下，他時不時拿出來掂一掂，心裏踏實得很，彷彿整個人也跟著厚重了些。那銀子的觸感既冰冷又滑溜溜的，握久了竟也覺得有點溫度，像是這份差事真實起來了，不再是浮在風中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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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日日過去，紀府對三粒屎而言極大，他現在才總算摸熟了紀府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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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是帳房、正廳、偏廳與各廂房，寬闊明亮，時常能見到來客出入，管家迎送，後院則是小姐所居的閨房與花園，花牆一側通往繡樓，小徑曲折，樹影婆娑，春風一吹，落英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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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花園裏種的多是素白桃花與丁香，還有其他的綠植，過了春仍餘香未盡，他有時站得久了，也會被花香微微熏得發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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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房專供貴客，平日無人，冷冷清清，有幾次風大時那屋簷還會吱呀作響，像是有人輕敲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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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後則是少有人走動的後園，雜草叢生，像是連風吹過都帶著荒涼，他有一回誤入，還撞見幾隻野貓在偷吃剩飯，那地方太靜，靜得讓他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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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廂房他不曾踏足，就不多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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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的身邊有兩名貼身婢女：芙桃與碧瑤，各有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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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性子活潑，時常給三粒屎帶些吃食，會笑他耳朵太招風，瘤子太大，有一回還硬塞給他一塊她自己烤糊的麵餅，說是補身子，他吃了一口滿嘴灰焦味，但仍笑著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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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則生性冷艷，對他多是冷眼相待，像是把他當野狗一樣看待。初時三粒屎還有些不忿，後來也習慣了，見著她只是笑笑，反倒不去計較，那笑容裏不再有防備，卻也無關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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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每日的生活周而復始，晨起梳妝，午後習畫習琴，晚間讀書抄經，間或拈香靜坐。她極少言語，更多時候是獨自一人站在窗邊，望著那株垂柳出神，神情寂寂，似是在遙想什麼極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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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曾偷偷看過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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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雨後天青，她披著薄衫立在簾後，風一吹，簾影晃動，他見她眼中似有淚光，卻只是靜靜地垂著眸，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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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守在外廊，多數時候只是聽到屋內琴聲斷斷續續，或是筆墨輕輕擦過紙面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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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那聲音會突然止住，像是有人停了手，他便會略略側耳，聽一會，若無異樣再直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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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護衛名義在身，他真正見到紀小姐的機會並不多，大多數時候都是遠遠望見一襲素衣在花牆那頭輕輕晃過，猶如柳影搖曳，轉瞬便隱入深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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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次他想喊她，喉嚨動了動，終究沒出聲。只是他知道，紀小姐的心性古怪，夢話雖止，卻時常半夜驚醒，隔天面色陰沉，連芙桃與碧瑤都不敢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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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他夜裏守在牆外，能聽見她房中偶爾傳來微弱的喘息，仿若被什麼夢魘糾纏不休。那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在與某種回憶爭執，讓他聽得心煩，卻無從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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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蟬鳴四起，汗水順著三粒屎的脖頸滑進衣襟，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手中短刀握得發緊，像是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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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一過，衣襬拂動，他眼中滿是夜色的寂寥，有時想著若真有賊人闖進來，也好讓這把刀派上用場。但直到天亮，除了蟬聲與月影，他什麼也沒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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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暇時，祁管家偶爾許他出府採買，他便拎著布袋，沿著府牆外的青石路一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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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走到城南餅舖買兩塊鹹香的燒餅，到北市轉角的茶肆坐坐，聽幾段說書，有時還混進雜耍攤前站一回，看老漢鼓噪江湖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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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書人一拍驚堂木：「黃河灘上劍氣飛，燕子門下殺人如麻，說的便是當年那位葉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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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忍不住笑出聲：「葉知秋？我記得他，當年在燕子門賣烤雞的老頭嘛，我還偷過他一隻烤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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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賣糖葫蘆的小販瞪他一眼，他笑嘻嘻地走開，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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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下踩著熱騰騰的石板路，心裏竟也暖洋洋的，像是回到某個不那麼沉重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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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他沒再見到那個馬面衙役，就是那便宜老爹，聽說調往別處了。消息傳來那日，他忍不住喝了幾碗米酒，醉得在小巷裏打了好幾個滾，心中那口鬱悶的氣，總算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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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躺在地，望著漆黑天幕，心裏空得很，卻也輕得像是被什麼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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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日子，不富貴，但也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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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日日掂著腰間刀，手心還是會微微出汗，心裏依舊有些惶惶，卻也知曉，這算是難得的喘息。他知道自己終究不是能長久留在畫軸裏的筆墨人，但此刻能在這府牆之內，有一口飯吃，有一處可棲，已然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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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傍晚，天邊殘霞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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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倚在廊下，望著那一樹紫藤花靜靜綻放，腦中忽然浮起一句老話：「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他沒讀過幾本書，只記得這句話當初在那聽過，說的人聲音低低的，像是夢裏，也像是某個沒真見過的姑娘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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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笑了一下，沒再想，只將短刀又重新掖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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