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八年(1813年)的春末,嶺南的暑氣已初露鋒芒,空氣裡浮動著木棉花絮與海風的鹹腥。隆盛行後院東廂房外的芭蕉葉,闊大的葉面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油綠的光澤。窗內,柳映荷正坐在臨窗的酸枝木圈椅上,懷抱著咿呀學語的小穗寧。女兒已近兩歲,穿著鵝黃軟緞的小衫褲,柔軟的胎髮在頭頂紮成兩個小揪揪,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追隨著母親手中那枚流光溢彩的明月珠——它被精巧地鑲嵌在翡翠並蒂蓮簪的簪頭,此刻正被柳映荷從髮髻上取下,在女兒眼前輕輕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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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溫潤的光暈流轉,映照著穗寧粉嫩的小臉,引得她咯咯直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夠。柳映荷眉眼彎彎,正欲逗弄女兒,門外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即,羅普忠沉穩中難掩焦灼的聲音響起:「映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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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簾一掀,羅普忠大步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家常的靛藍細布直裰,眉頭卻緊鎖成川字,手裡捏著一張薄薄的箋紙,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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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臉色這般難看?」柳映荷心頭一緊,將穗寧交給候在一旁的春桃,示意她抱去隔壁廂房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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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將箋紙遞給她,聲音低沉:「剛剛收到十三行幾個老主顧聯名送來的急信。怡和、寶順那幾家洋行,聯手抬高了棉紗價格,漲幅竟達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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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接過信箋,目光迅速掃過。信上言辭懇切又無奈,言明洋商此次抬價毫無預兆且幅度驚人,若隆盛行亦隨之漲價,他們這些依賴棉紗的織坊、染坊恐難以為繼;若不漲,隆盛行自身成本陡增,亦難以支撐。字裡行間透著進退維谷的困境。她抬起眼,看向丈夫:「我們的庫存棉紗還能支撐多久?價格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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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存僅夠月餘周轉。按他們抬高的新價,我們若進貨,一包棉紗的利潤便要被吃掉大半!」羅普忠走到桌邊,提起茶壺倒了杯涼茶,一飲而盡,彷彿要澆滅心頭的燥火,「這分明是看準了開春織造旺季,掐著我們的脖子!他們壟斷了南洋優質棉紗的來源,內地的棉花又欠收,品質亦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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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一時靜默。窗外芭蕉葉的影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沙沙作響,更襯得這份沉凝壓抑。柳映荷的目光落在手中那張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信箋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粗糙的邊緣。洋商的霸道,她與羅普忠在虎門怒濤、鴉片密賬一案中早已領教,卻未料他們在棉紗這等民生基礎貨物上也如此肆無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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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以待斃,絕非上策。」柳映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清泠如珠玉落盤,帶著一種沉澱後的冷靜,「他們能壟斷南洋棉紗,我們為何不能另闢蹊徑?普忠,可還記得我們去歲考察香港島時,途經泉州,拜會過的那位閩商林老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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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眼神一凝:「你是說,專營南洋呂宋一線生意的林海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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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柳映荷點頭,眸中閃過慧光,「林老爺子當時提及,呂宋島(今菲律賓)氣候溫潤,所產木棉,雖不及南洋細紗精細,然纖維柔韌潔白,吸濕透氣,價格卻低廉許多!若我們能避開洋行控制的南洋主航道,直接從呂宋購入原棉,再運回廣州自行紡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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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心頭劇震,眼中瞬間燃起希望的火苗!這是一條未曾想過的破局之路!他猛地站起身,在室內踱了兩步,拳頭緊握又鬆開:「好!此計可行!呂宋航線雖稍遠,風險也大,但若打通,不僅能解燃眉之急,更能擺脫洋行掣肘!我即刻修書,快馬送往泉州,邀林老爺子共商此事!隆盛行願出大頭資金並負責廣州紡織銷售,林家則負責呂宋收棉與海上運輸,利潤按股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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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遲。當日,羅普忠的親筆信便由最可靠的夥計阿旺帶上,騎快馬星夜兼程趕赴泉州。信箋上不僅有詳盡的合作提議,更附有羅普忠加蓋了隆盛行東主私印和柳映荷繡坊特殊暗記的雙重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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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回音的日子,空氣都彷彿凝固了。隆盛行內氣氛緊張,夥計們進出都放輕了腳步。羅普忠更是坐立難安,每日除了處理必要的商務,便是站在後院臨江的閣樓上,遙望珠江口的方向,眉宇間的溝壑一日深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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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黃昏時分。夕陽將珠江染成一片碎金,碼頭喧囂漸息。一騎快馬踏著滿地金輝,如離弦之箭般衝入隆盛行後院。馬上的阿旺風塵僕僕,臉色疲憊卻帶著振奮的紅光,不等馬完全停穩便翻身躍下,將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細長竹筒高舉過頭,嘶啞著嗓子喊道:「東家!泉州林老爺子的回信!成了!林老爺子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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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上的羅普忠聞聲,幾乎是從樓梯上衝了下來。他一把接過竹筒,指尖竟有些微顫。拔開蠟封,倒出裡面的信箋。林海崖蒼勁有力的字跡躍然紙上,除了同意合作細節,信末更豪邁地寫道:「……洋夷欺我商道久矣!賢伉儷高義,敢為人先,老夫豈能落後?首批呂宋木棉千擔,半月內裝船啟運!願劈波斬浪,共破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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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一個林海崖!」羅普忠猛地一拍大腿,多日積壓的鬱氣一掃而空,臉上綻放出振奮的光芒,「阿旺,立刻傳令下去,清點庫房銀錢,準備接收貨款!再挑選最精幹的賬房、管事各兩名,由你親自帶隊,帶足銀兩,即刻啟程前往泉州!務必與林家交割清楚,並協調好首批棉花的運輸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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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東家!」阿旺響亮應聲,疲憊一掃而空,轉身大步流星去安排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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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了原料來源這心頭大患,羅普忠步履輕快地回到東廂房。柳映荷正倚在窗邊的湘妃榻上,就著天光翻閱一本藥草圖譜,聽聞腳步聲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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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荷,成了!」羅普忠將林海崖的回信遞給她,語氣是掩不住的激動,「林老爺子仗義!半月後,首批呂宋棉就能啟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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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細細讀完信,臉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但秀眉隨即又微微蹙起:「原料有了,是破局的第一步。然呂宋棉纖維較粗,若沿用舊法紡紗,效率低且紗線粗礪,恐難與洋行精細棉紗抗衡。我們的時間……不多。」 她放下圖譜,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箋,提筆蘸墨,一邊思索一邊勾勒起來,「紡車……關鍵在紡車。若能提升紡錘轉速,改進牽引梳理裝置,或可彌補原料之短,甚至紡出更柔韌均勻的紗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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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搖曳,將她凝神專注的側影投在牆上。羅普忠靜立一旁,看著妻子纖細的指尖在紙上流暢地繪製著複雜的機括圖形,標註著尺寸與改進要點,心中充滿了踏實與敬佩。這個曾以舞姿驚豔西關的女子,如今為了他們的商行與共同的理想,將智慧傾注於這看似枯燥的機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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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此處,」柳映荷指著圖上一處精巧的連桿裝置,「將腳踏驅動之力,通過此輪軸放大,傳至紡錘,轉速至少可快三成。此處加裝細密鋼齒梳,梳理棉條更為順暢,減少斷頭。」 她的聲音清晰而篤定,彷彿那些冰冷的部件在她腦中已運轉了千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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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極!」羅普忠由衷讚道,「我明日便去尋城西『巧手張』,他是打造水車、紡機的聖手,有他相助,必能將此圖化為實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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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隆盛行上下如同一架精密的機器高速運轉起來。前院店鋪,夥計們頂著洋商漲價的壓力,一邊安撫老主顧,一邊謹慎控制著庫存棉紗的銷售節奏。後院則成了臨時的「工坊」,巧手張帶著幾個徒弟日夜趕工,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不絕於耳。空氣中瀰漫著新鮮木料和鐵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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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每日必至工坊。她換下了綢緞裙襖,穿著一身利落的靛藍細布窄袖衫褲,青絲簡單綰起,用一根木簪固定。她蹲在尚未成型的木架鐵軸旁,時而指點著關鍵部位的榫卯結構,時而拿起刨子或銼刀親自動手修正細節。汗水浸濕了她額角的碎髮,木屑沾上了她的衣襟,那雙本應執筆撫琴、穿針引線的纖纖玉手,此刻也磨出了細小的紅痕。然而她的眼神卻亮得驚人,專注地凝視著圖紙與實物間的每一寸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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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看在眼裡,心疼不已。他端來溫熱的祛濕涼茶,用浸濕的帕子細細擦去她額角的汗珠,低聲道:「這些粗活,交給張師傅便是,何須你親自動手?仔細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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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接過涼茶喝了一口,抬眸對他淺淺一笑,眼中是溫潤卻執拗的光芒:「圖是我畫的,其中關竅我最清楚。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況且,」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忙碌的工匠和遠處隱約傳來織機聲的女學方向,「這不僅是為了我們的商行,更是為了日後女學的孩子們,多學一門安身立命的手藝。我累些,值得。」 陽光穿過工棚的縫隙,落在她沾了木屑的臉頰上,汗水折射出細碎的光,那支簡樸的木簪下,幾縷髮絲貼著修長的頸項,有一種混合著柔韌與堅毅的力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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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喉頭微動,千言萬語只化作一聲低沉的囑咐:「那…萬事小心,別逞強。」 他默默接過她手中的銼刀,蹲下身,對著她標註的位置,也認真地打磨起來。夫妻二人,一蹲一站,在木屑飛揚中,為共同的目標無聲協力。巧手張瞥見這一幕,搖搖頭,嘴角卻勾起一絲會心的笑意,手下敲打的節奏更為沉穩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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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三架簇新的紡車在工坊中央赫然成型!其主體框架依舊是熟悉的硬木結構,但關鍵部位已煥然不同:加粗的傳動軸閃著烏光,精心打磨的鋼齒梳排列細密,最顯眼的是那直徑明顯增大、形制更為流線的紡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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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東主娘子,請驗看!」巧手張抹了把額頭的汗,聲音洪亮中透著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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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上前,仔細檢查了每一處榫卯、每一道軸承,又親手轉動腳踏板。只聽「吱嘎」幾聲磨合的輕響後,傳動裝置便順暢起來,帶動著紡錘飛速旋轉,發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鳴!她眼中閃過喜色,立刻取過早已準備好的呂宋原棉,熟練地捻成棉條,置於牽引裝置上。棉條在鋼齒梳細緻的梳理下變得順直均勻,隨即被高速旋轉的紡錘輕柔而強勁地牽引、加捻……一根根潔白、柔韌、粗細均勻的紗線,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源源不斷地纏繞上紗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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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圍觀的工匠和夥計們爆發出驚喜的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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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拿起一個纏滿新紗的紗錠,手指用力捻了捻,又拉拽了幾下,紗線繃直卻不斷裂,彈性十足。他望向柳映荷,兩人眼中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激動與希望!這不僅僅是新機器的成功,更是打破枷鎖、掌握主動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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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前院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夾雜著夥計阿福焦灼的呼喊:「東家!東家不好了!官府來人了!說要查封我們的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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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呼聲戛然而止,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羅普忠臉色驟變,柳映荷也瞬間收斂了笑容,眸色沉凝下來。夫妻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風雨欲來的凝重。羅普忠將紗錠塞到巧手張手中,沉聲道:「看好這些紡車!」隨即與柳映荷快步向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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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盛行前院,氣氛劍拔弩張。幾個穿著皂隸服色、腰挎鐵尺的衙役橫眉立目地站在院中。為首的是一個穿著鴉青色綢面長衫、留著兩撇鼠須、眼神閃爍的乾瘦男子,正是洋行買辦趙德財。他身後,跟著兩個一臉倨傲、穿著西式條紋馬甲的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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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老闆,久仰大名啊!」趙德財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聲音尖細,「奉南海縣丞吳大人令,貴號所產棉紗,經查驗,含有不明穢物,恐有損民眾康健,特來查封所有庫存,以待詳查!這是封條!」他說著,從袖中抖出一張蓋著鮮紅官印的封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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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穢物?」羅普忠面色鐵青,強壓怒火,上前一步,聲音冷硬如鐵,「我隆盛行經營百年,藥材布匹,皆以誠信為本!棉紗生產,更是新近改良,工序清晰!趙買辦,你這『經查驗』,是經何人查驗?證據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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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財嗤笑一聲,三角眼斜睨著羅普忠:「證據?哼,這二位便是寶順洋行的管事!他們洋行新進的幾批上等印度棉紗,用了你隆盛行的棉紗做經線,竟紛紛斷裂霉變!工人接觸後,更有皮膚紅腫潰爛者!這難道不是證據?」他身後的兩個洋人立刻挺起胸膛,用生硬的粵語夾雜著英語嘰裡呱啦地附和著,指著旁邊一個夥計手裡捧著的托盤,上面放著幾綹發黃起霉、纏繞在一起的紗線和一塊染著可疑黃褐色污漬的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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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胡言!」羅普忠怒極反笑,指著那托盤,「我隆盛行的棉紗,從呂宋棉到紡成紗,皆在我眼皮底下!絕無可能混入穢物!你這污漬霉斑,焉知不是在你們庫房或運輸途中沾染?至於工人症狀,更是無稽之談!我們紡紗的女工日夜與棉紗相伴,何曾有過異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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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老闆,你這是質疑官府,質疑洋行?」趙德財陰惻惻地拖長了調子,三角眼裡閃著惡毒的光,「有沒有問題,查封了,讓縣丞大人慢慢審查便知!來人啊,貼封條!所有棉紗倉庫、紡紗工坊,一律查封!任何人不得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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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們應聲就要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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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著!」一個清泠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響起。柳映荷從羅普忠身後走出,她依舊穿著那身沾著木屑的靛藍布衣,髮髻微鬆,幾縷髮絲垂落鬢邊,卻絲毫無損她此刻的沉靜與氣度。她目光平靜地掃過趙德財和那兩個洋人,最後落在那托盤的「證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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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買辦說我隆盛棉紗含毒,致使洋行棉布霉變、工人染疾,」柳映荷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空口無憑,難以服眾。既然要查,何不當著滿城父老的面,公開查驗?讓大家都看看,我隆盛行的棉紗,從棉花到成紗,究竟是何模樣?有無趙買辦所言之『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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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財一愣,沒料到柳映荷會提出這等要求,隨即尖聲嗤笑:「公開查驗?笑話!這等污穢之事,豈能當街示眾?污了官爺和洋大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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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怕當眾查驗,謊言立時戳穿吧?」柳映荷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目光如冰刃般直刺過去,「我柳映荷,以隆盛行女東主之名擔保,若我棉紗真有不妥,甘願受官府嚴懲,商號關門!但若有人蓄意誣告,擾亂商行,又當如何?」 她微微揚起下頜,那張沾染了木屑塵灰的臉上,此刻卻煥發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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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的街坊鄰里和隆盛行的夥計們早已聚攏過來,聽聞此言,頓時議論紛紛,看向趙德財的目光充滿了懷疑與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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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當街驗!」
「讓大傢伙兒都看個明白!」
「隆盛行這些年幫襯了多少人,怎麼會做這等事!」
群情隱隱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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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財被柳映荷的目光和周圍的聲浪逼得有些心虛,額角沁出汗珠,色厲內荏地看向身後的洋人。其中一個高個子洋人皺著眉,低聲對趙德財說了幾句什麼。趙德財臉色變幻,咬了咬牙,對著柳映荷陰聲道:「好!既然你柳東主非要自取其辱,那便依你!就在這十三行街口,當眾驗紗!吳縣丞稍後便到!看你如何收場!」 他打定了主意,只要在關鍵環節做點手腳,或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威嚇住那些女工,一樣能達到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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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插了翅膀,飛速傳遍了十三行及周邊街巷。不到半個時辰,隆盛行大門正對著的那片寬敞街口,已是人山人海。商賈小販、街坊鄰居、織工苦力,甚至一些聞訊趕來看熱鬧的士紳,都將街口圍得水洩不通。空氣中瀰漫著各種氣味和嗡嗡的議論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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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口中央,被清出一片空地。三架簇新、還散發著桐油和木頭清香的改良紡車被柳映荷指揮著夥計們抬了出來,穩穩安置。旁邊擺著幾大筐潔白蓬鬆的呂宋原棉。隆盛女學的十幾位年紀稍長、平日也參與紡紗實習的女學生,在柳映荷平靜目光的鼓勵下,換上了統一的素色細布圍裙,蒙著乾淨的細棉布巾(藥氣罩巾的改良版),分成三組,肅然站立在紡車之後。她們臉上雖有緊張,但眼神卻透著對柳映荷的絕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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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地另一側,則搭起了臨時的官棚。南海縣丞吳大人在幾個衙役的簇擁下,腆著肚子,一臉不耐地坐著。趙德財和那兩個洋人坐在下首,陰沉著臉,不時低聲交談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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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站在紡車前,環視著黑壓壓的人群。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眯眼,抬手將垂落的一縷鬢髮攏到耳後,露出光潔的額角和沉靜的側顏。她深吸一口氣,清越的聲音穿透嘈雜,清晰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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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父老鄉親!今日官府因洋行指控,疑我隆盛行棉紗含毒,特來查封。是非曲直,口舌無益!唯有讓這棉紗,從原棉到成紗,在諸位眼前走一遭,方能自證清白!」 她指向身旁的紡車和女學生,「這三架紡車,乃我與夫君為應對洋行壟斷棉紗、哄抬物價,特聘巧匠改良而成,旨在提升我粵商自紡之力!所用原料,是自呂宋購入的潔淨木棉!所用女工,皆是我隆盛女學清白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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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的目光轉向趙德財和官棚方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就請諸位看官,睜大眼睛看清楚!我隆盛棉紗,如何自這清白之棉、清白之器、清白之人手中誕生!若有半點不潔不淨之處,我柳映荷,甘領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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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下,她對著肅立的女學生們微微頷首。為首的一個圓臉姑娘深吸一口氣,脆聲喊道:「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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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名女學生立刻行動起來,動作熟練而麻利。一人負責將原棉鋪開,仔細揀去可能夾雜的碎葉雜質;一人將揀淨的棉花用巧勁兒撕扯蓬鬆;另一人則將蓬鬆的棉花捻成粗細適中的棉條。整個揀棉、撕棉、捻條的過程,在陽光下一覽無餘。潔白的棉花在她們靈巧的手指間翻飛,如同雲朵般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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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負責紡紗的姑娘坐上紡車前的矮凳。腳踏驅動板,改良後的傳動裝置發出輕快的嗡鳴,帶動著紡錘高速旋轉。她將棉條一端捻細,小心翼翼地搭在鋼齒梳上。梳齒細密,將棉條梳理得更加順直。隨著腳踏板的律動,紗錠飛轉,那梳理好的棉條被一股柔和而堅韌的力量均勻地牽引、拉伸、加捻……一根根潔白、光滑、粗細均勻的紗線,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源源不斷地纏繞上紗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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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灑在姑娘們專注的側臉上,灑在她們靈巧飛舞的手指上,灑在那潔白無瑕、如同銀練般流瀉而出的棉紗上。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纖塵不染,充滿了一種質樸而動人的力量。空氣中瀰漫著棉花特有的、淡淡的植物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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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的人群看得目不轉睛,不時發出低低的驚嘆。
「嘖嘖,這紗紡得真勻稱!」
「你看那姑娘手多巧!」
「這棉花白生生的,哪裡有髒東西?」
「那洋人怕不是在扯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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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論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目光帶著質疑和憤怒投向官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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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財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額頭上的冷汗更多了。他身旁的洋人也坐不住了,那個高個子猛地站起來,用生硬的粵語指著正在紡紗的女學生,對吳縣丞大聲嚷嚷:「不對!她們…她們肯定用了什麼藥水!她們的臉都蒙著布!就是為了掩蓋毒氣!檢查!必須檢查她們的手和臉!還有那些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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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滿場嘩然!這分明是赤裸裸的污衊和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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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眼中寒光一閃,正要開口。羅普忠已一個箭步上前,擋在那幾個女學生身前,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堵堅實的牆,他怒視著那洋人,聲如洪鐘:「住口!蒙面是為了防止飛絮吸入,保護工人!這是常識!你們洋人工廠難道不用?要檢查?」他猛地一指旁邊那幾筐敞開的原棉和正在紡出的紗錠,「棉花在此!紗線在此!當著滿街父老的面,你們儘管查!拿你們所謂的『有毒紗』來比對!若查不出問題,你們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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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氣勢太過逼人,那洋人被噎得一窒,臉漲得通紅。趙德財見狀,慌忙對吳縣丞低聲道:「大人,這…這刁民…藐視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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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縣丞也覺得臉上無光,一拍桌子站起來:「大膽!公堂之上,豈容喧嘩!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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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柳映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瞬間壓下了場中的騷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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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她從身旁一個女學生捧著的竹籃裡,取出幾個用細紗布縫製的小香包。香包鼓鼓囊囊,散發著濃郁而熟悉的藥草清香——正是當年疫病時,救過無數人的「避疫香囊」配方,以廣藿香、艾葉、蒼朮等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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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洋管事疑心我們用了『藥水』,」柳映荷目光澄澈地看向官棚,唇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那我們便當眾用『藥』!不過此藥,非彼毒藥!乃是我嶺南尋常驅蟲避穢、提神醒腦的香藥!」 她轉向負責燒火盆的夥計,「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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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備好的兩個小炭火盆被迅速點燃。柳映荷將那幾個香藥包,分別投入兩個火盆之中。頃刻間,一股更加濃郁、帶著暖意的藥草辛香伴隨著裊裊白煙升騰而起,迅速在街口瀰漫開來。這香氣清冽醒神,令人聞之心曠神怡,正是無數廣州百姓在疫病陰影下最為熟悉的、代表著生機與希望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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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請看!」柳映荷指揮著夥計,將幾個剛剛紡好、還帶著機器餘溫的紗錠,用乾淨的木夾子夾起,懸掛在升騰著藥煙的火盆上方!溫熱的藥氣繚繞著潔白的棉紗,絲絲縷縷滲透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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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藥草薰蒸之法!一為驅散可能沾染之浮塵晦氣,二為賦予棉紗天然清香!此香藥,乃我隆盛行『廣繡香藥』之根本,救人無數,何毒之有?」 她的聲音清越,在藥香氤氳中迴盪,帶著一種凜然的正氣,「若說有毒,敢問寶順洋行,你們那些在庫房霉變的紗線,可曾經過這般薰蒸?還是……在你們那不見天日、污穢不堪的庫房裡,早已滋生了見不得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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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擲地有聲,字字誅心!配合著那瀰漫全場、沁人心脾的藥草清香,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趙德財和那兩個洋人心上!圍觀的人群徹底沸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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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好!」
「隆盛行的香藥救過我全家!怎麼會有毒!」
「分明是洋鬼子自己倉庫髒!」
「誣告!這是誣告!」
憤怒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無數道鄙夷、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官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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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縣丞臉色煞白,汗如雨下。他本就得過洋商的好處,想藉機敲打一下隆盛行,順便討好洋人,卻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群情洶洶,眾目睽睽之下,那棉紗生產過程乾淨透明,藥草薰蒸更是光明正大、有益無害!再想強行查封,別說頭頂烏紗,恐怕連這條命都要交代在憤怒的百姓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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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滿場喧囂鼎沸、人心激盪的頂點,陽光似乎也匯聚了所有的光華,恰好穿透繚繞的藥煙,投射在柳映荷的髮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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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鬢邊那支翡翠並蒂蓮簪,簪頭那枚鑲嵌其上的明月珠,在這一刻,驟然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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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潤的銀白光暈如同實質的水波般流淌開來,皎潔、純淨、浩瀚,帶著深海般的寧靜與力量。那光華並不刺眼,卻奇異地籠罩了整個喧鬧的街口,將飛揚的木棉絮、繚繞的藥草煙、姑娘們額角的汗珠、圍觀者臉上的激憤、官棚中人慘白的臉色……全都鍍上了一層柔和而神聖的清輝。彷彿九天明月,驟然降臨塵世,以無聲的清光,洗滌一切污濁,昭示著浩然正氣與不屈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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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神異景象驚呆了!喧囂聲戛然而止,無數雙眼睛震撼地望向那光源——簪在柳映荷烏髮間,流轉著驚世光華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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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望著妻子,望著那在藥煙清輝中如同神女降臨般的身影,望著她髮髻上那枚承載著疍民至誠、歷經劫難、此刻正綻放著守護之光的明月珠,一股洶湧的熱流瞬間衝擊著他的胸腔!他大步上前,與柳映荷並肩而立,昂首挺胸,聲震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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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父老鄉親!今日朗朗乾坤,眾目睽睽!棉紗清白,天地可鑑!明珠在上,人心可昭!若還有誰敢誣我隆盛行一個『毒』字,便是與天理、與公道、與我廣州萬千百姓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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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如驚雷,在寂靜的街口炸響!隨即,是山呼海嘯般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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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
「公道!」
「隆盛行!好樣的!」
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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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縣丞嚇得面無人色,腿一軟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趙德財更是魂飛魄散,縮在洋人身後瑟瑟發抖。那兩個洋人也被這神異的光華和洶湧的民情震懾,臉色灰敗,再無半分之前的倨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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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縣丞再不敢有絲毫猶豫,猛地站起來,也顧不上官威,對著羅普忠和柳映荷的方向連連拱手,聲音都變了調:「誤會!純屬誤會!羅東主!柳東主!本官……本官也是受小人蒙蔽!這查封令……作廢!即刻作廢!來人,快把封條撕了!趙德財!還有你們兩個!誣告良商,擾亂市面,給我拿下!聽候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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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們如夢初醒,立刻凶神惡煞地撲向早已癱軟的趙德財和那兩個面如死灰的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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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蓄謀已久的風暴,在明珠清輝與民心的怒吼中,驟然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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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獅子洋畔,一片新平整出的開闊灘地上,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巨大的奠基石被紅綢覆蓋,羅普忠與風塵僕僕趕來的閩商林海崖並肩而立。柳映荷則抱著小穗寧站在稍後的位置,翡翠明珠簪在陽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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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時已到——」司儀高聲唱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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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與林海崖對視一笑,同時拉動紅綢。巨石顯現,上刻四個遒勁大字:「忠荷紡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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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一個『忠荷』!」林海崖撫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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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呼聲中,羅普忠接過阿福遞來的一面嶄新的錦旗。旗面是鮮亮的寶藍色,用金線繡著鬥大的「忠荷」二字,在獵獵海風中舒展開來,氣勢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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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旗!」羅普忠朗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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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等候在嶄新船塢邊、幾艘中型福船桅杆下的夥計們,聞聲齊齊用力拉動纜繩。一面面同樣繡著「忠荷」二字的錦旗,伴隨著雄渾的號子聲,沿著高聳的桅杆,迎著獅子洋上吹來的、帶著鹹腥與自由氣息的勁風,驕傲地升向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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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帆鼓脹,錦旗招展!那「忠荷」二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同誓言,烙印在這片面向大海、充滿希望的土地上,也烙印在每一個抬頭仰望的人心頭。海鷗盤旋鳴叫,海浪拍打著新築的堤岸,彷彿也在為這新生的力量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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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懷中的小穗寧,被這熱鬧的場面吸引,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指向桅杆上飛揚的錦旗,又抓向母親髮髻上閃閃發光的明珠。柳映荷含笑握住女兒的小手,目光越過歡騰的人群,越過招展的旗幟,與正在指揮升旗的羅普忠遙遙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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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吹拂著她的鬢髮,明珠流轉著溫潤的清輝。這條始於驚鴻一瞥、行經滄海桑田的路,在獅子洋的濤聲與錦旗的飛揚中,正堅定地駛向更遼闊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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