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五年(1810年)的冬月,嶺南的濕冷如跗骨之蛆,鑽透厚厚的棉袍,直刺骨髓。廣州城西,隆盛行倉庫所在的街巷,白日裡尚有人氣,入夜後便只餘呼嘯的北風捲過青石板路,刮得兩旁商鋪懸掛的招牌燈籠吱呀作響,光影搖曳如鬼魅。
三更梆子敲過不久,萬籟俱寂。隆盛行後院的賬房內,一燈如豆。羅普忠裹著件半舊的靛藍棉袍,正就著微弱的燭光,核對香港島藥圃送來的首季廣藿香收成賬目。紙頁上墨跡未乾,記錄著那些從貧瘠坡地上艱難生長出的藥草,如何被精心採摘、晾曬,又如何由柳映荷教導的村婦縫製成驅蚊香囊,一部分銷往廣州城內,一部分則分發給島上勞作的鄉民。數字雖微薄,卻承載著夫妻二人“結善緣網”的點滴心血。他揉了揉發澀的眼角,聽著窗外風聲愈緊,心頭莫名掠過一絲不安。起身推開半扇窗,寒風夾著細密的雨星子撲面而來,遠處隱約傳來幾聲犬吠,更添幾分淒清。他關好窗,正欲添件衣裳,一股極其微弱、卻絕不屬於這寒夜的氣味——焦糊味——鑽入了鼻腔。
起初以為是燭芯燃燒過久,他撥了撥燈花。但那氣味非但未減,反而在下一陣穿堂風過時,陡然濃烈起來!與此同時,一陣嘈雜的、由遠及近的呼喊聲撕裂了夜的寧靜: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jdaeVYWfN
「走水啦——!」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y2rU9uqfz
「快救火啊!源盛綢緞莊燒起來了!」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USll3J7ts
「水龍!快去叫水龍會!」
羅普忠心頭劇震,猛地衝出賬房!後院通往前鋪和倉庫的小門一開,眼前的景象讓他如墜冰窟!
緊鄰隆盛行倉庫東側的源盛綢緞莊,此刻已化作一片翻騰的火海!烈焰如同無數條暴怒的金蛇,瘋狂地舔舐著木質的門窗、房梁,吞噬著堆積如山的綾羅綢緞。濃煙滾滾,裹挾著刺鼻的焦糊味和布匹燃燒的怪異氣味,直衝墨黑的夜空,將半邊天都映成了詭異的橘紅色!火星子被狂風裹挾著,如同暴雨般劈頭蓋臉地向西側的隆盛行倉庫飛濺而來!倉庫高大厚實的木質外牆,在灼熱的氣浪炙烤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爆裂聲,一些乾燥的木板邊緣,已經開始冒起縷縷青煙!
「東家!火!火燒過來了!」值夜的夥計阿福連滾帶爬地衝過來,滿臉煙灰,聲音嘶啞顫抖。
「救人!先救人!」羅普忠厲聲嘶吼,瞬間壓下心頭的驚駭,恢復了商海沉浮中練就的決斷,「阿福,叫醒所有人!把後院女學的先生和孩子們立刻轉移到安全地方!快!」女學雖在另一條街,但風向不定,火勢蔓延難以預料,必須確保那些孩子和助教的安全。
「是!」阿福轉身狂奔。
「其他人!」羅普忠的目光掃過幾個聞聲驚醒、衣衫不整衝出來的夥計,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拆!用斧頭、撬棍,把倉庫西邊靠近火場的木板牆給我拆開一道隔火帶!庫裡的夥計,把靠近東牆的貨,尤其是藥材、布匹,能搶多少是多少!往西邊空地搬!快!」
命令如疾風驟雨般下達。頃刻間,隆盛行後院人聲鼎沸,驚呼、奔跑、器物碰撞聲響成一片。夥計們在求生的本能和東家沉穩的指揮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斧頭劈砍木板的“砰砰”聲、撬棍撕裂木頭的“嘎吱”聲、沉重的貨箱被拖拽摩擦地面的刺耳聲,以及遠處源盛綢緞莊那駭人的爆燃聲、木料坍塌的轟隆聲、人群驚恐的哭喊救火聲,交織成一首毀滅的交響曲。
濃煙滾滾襲來,嗆得人睜不開眼,涕淚橫流。灼熱的氣浪烤得人皮膚生疼,汗水剛沁出毛孔,便被烘乾,只留下一層黏膩的鹽漬。羅普忠親自掄起一柄大斧,與幾個壯碩夥計合力猛劈倉庫西側的板牆。火星不斷濺落在他們身上、頭髮上,發出“滋滋”的輕響,焦糊味混雜著汗味。他顧不上灼痛,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劈開隔火帶!保住倉庫主體!保住那些支撐著商行運轉、支撐著香港藥圃、支撐著女學的貨物!
「東家!東家!藥材庫靠東邊的幾排貨……火、火星子濺進去,引燃了包裝的稻草!燒起來了!」一個滿臉黑灰的倉庫夥計跌跌撞撞衝過來,聲音帶著哭腔。
羅普忠的心猛地一沉!藥材庫!那裡不僅有貴重的參茸燕窩,更有大量準備運往香港島的廣藿香、紫蘇乾草,還有柳映荷寄予厚望、新近收購的一批珍稀南洋香料!濃煙中,他已然能看到倉庫東南角窗戶裡透出的不祥火光!
「放棄東邊!全力拆西牆!搶救西庫的貨!」他當機立斷,嘶吼著命令,聲音因吸入濃煙而劇烈咳嗽。然而,就在他揮斧的間隙,目光無意間瞥向倉庫二樓緊閉的東側窗戶——那是他存放私人物品的小隔間。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腦海,讓他渾身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柳映荷的舞衣箱!
那隻樟木箱子裡,靜靜地躺著他們初遇時她跳《霓裳羽衣舞》的那襲水綠紗衣,還有霞色杭綢裁成的流火水袖,以及後來她在總督壽宴上編排《海上絲路》時穿過的素緞衫褲……那是她褪去樂籍身份、走向新生的見證,是他們風雨同舟、生死相隨的銘記,更是她靈魂深處不曾磨滅的、屬於舞台的光華!這箱子,她視若生命!倉庫火起,二樓那個小隔間恐怕……
「不——!」一聲淒厲的嘶吼從羅普忠喉嚨深處迸發,壓過了所有的嘈雜!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猛地丟開沉重的斧頭,不顧一切地朝著倉庫大門已被濃煙和火舌封鎖的入口衝去!
「東家!不能進去啊!」「裡面全燒著了!」幾個夥計大驚失色,撲上來死死抱住他的腰和手臂。
「放開我!映荷的箱子在裡面!」羅普忠雙目赤紅,額頭青筋暴起,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掙扎著,嘶吼聲如同瀕死的野獸,「放開!那是她的命!」他腦海中全是柳映荷撫摸那些舞衣時溫柔而珍重的眼神,是她在燈下縫補水袖時專注的側臉,是她在舞台上如精靈般躍動的身影。若這些都沒了……他不敢想!
「砰!」一聲巨響!倉庫東側一段被烈火燒透的房梁轟然塌落,砸在地上,濺起沖天的火星和滾滾濃煙,徹底封死了入口,也將羅普忠最後一絲衝進去的可能化為泡影。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幾乎將人掀翻。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停止了掙扎,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死死盯著那吞噬一切的烈焰,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
「噗——!」一口鮮血噴濺在腳下焦黑的地面上,在火光映照下,觸目驚心。
「普忠——!」就在這時,一個淒惶而尖銳的女聲穿透了混亂的聲浪。柳映荷在幾個驚魂未定的女學助教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後院。她顯然是從睡夢中被驚醒,只匆匆披了件外袍,髮髻散亂,臉色蒼白如紙。當她看到倉庫沖天的火光、看到丈夫嘴角刺目的血跡和那失魂落魄、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模樣時,整個人如遭雷擊,險些軟倒。
她掙開攙扶,踉蹌著撲到羅普忠身邊,冰涼顫抖的手死死抓住他冰冷僵硬的臂膀,聲音帶著破碎的哭腔:「普忠!你怎麼樣?傷到哪裡了?!」她的目光順著他絕望的視線望向火海,瞬間明白了什麼,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箱子……映荷……你的箱子……」羅普忠艱難地轉過頭,看著妻子驚恐的臉,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痛悔和絕望,「沒了……都……沒了……」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血沫再次溢出嘴角。
柳映荷的心,在這一刻,痛得幾乎窒息。那箱子裡的,何止是幾件舞衣?那是她前半生浮沉中僅存的美好,是她與他相識相知的信物,是她掙脫泥沼、浴火重生的羽翼!眼看著烈焰無情地吞噬那承載著無數記憶的所在,看著丈夫為此嘔血傷心,錐心之痛幾乎將她撕裂。
然而,就在這毀滅的風暴中心,就在羅普忠咳出的鮮血濺落塵埃的瞬間,柳映荷的目光卻猛地越過了沖天火光,死死釘在了倉庫大門上方——那裡,懸掛著隆盛行傳承百年的黑底金字招牌!「隆盛行」三個飽經風霜、厚重端凝的大字,此刻正被翻騰的烈焰和滾滾濃煙無情地舔舐、包圍!懸掛招牌的粗鐵鏈在熾熱中發出“滋滋”的哀鳴,支撐的木質門頭早已焦黑變形,搖搖欲墜!
「不!」柳映荷發出一聲更為尖銳的悲鳴,這聲悲鳴不僅是為那承載記憶的舞衣箱,更是為這塊象徵著羅家數代心血、誠信根基的百年招牌!她下意識地就要往前衝,卻被身邊的人死死拉住。
就在這時,「哐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支撐招牌的門頭終究不堪烈火焚燒與重負,轟然斷裂坍塌!那塊承載著無數榮光與艱辛的百年老匾,如同折翼的巨鳥,裹挾著燃燒的木塊和火星,直直地從半空中墜落下來,重重地砸在倉庫門前熾熱的青石板上!
「轟隆!」塵土、火星四濺!匾額上厚重的黑漆瞬間崩裂捲曲,燙金的「隆盛行」三字,在烈焰的吞噬下迅速變得焦黑、模糊、殘缺不全,最終被倒塌下來的燃燒門框和瓦礫徹底掩埋!那曾經的輝煌與厚重,在沖天火光中,化為一堆觸目驚心的、冒著青煙的焦木殘骸!
這一幕,如同最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在在場每一個隆盛行夥計的心上!不少人發出了絕望的悲鳴,癱軟在地。百年基業,祖宗心血,竟在頃刻間付之一炬!羅普忠死死盯著那堆廢墟,身體晃了晃,又是一口鮮血湧上,被他強行咽下,臉色灰敗如死。
火光獵獵,映照著廢墟,映照著一張張絕望的臉。濃煙嗆人,空氣中瀰漫著焦糊與毀滅的氣息。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滯,只剩下火焰無情吞噬一切的噼啪聲。
就在這片死寂與絕望的深淵邊緣,柳映荷的身體卻停止了顫抖。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鬆開了緊抓著羅普忠臂膀的手。她沒有哭,沒有喊,甚至沒有再看那埋葬了舞衣箱和百年招牌的火海一眼。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塊剛剛墜落、還冒著青煙和殘火的匾額殘骸。
她的腳步很輕,卻異常堅定。散亂的髮絲被熱風吹拂,貼在蒼白汗濕的額角。那雙曾流轉著舞臺風華、也曾噙滿淚水的眼眸,此刻卻如同被烈焰淬煉過的寒潭,深不見底,平靜得可怕。她蹲下身,絲毫不顧及灼熱的地面和殘留的火星,伸出纖細卻穩如磐石的手,從那堆焦黑的木炭和灰燼中,用力地、一點一點地,扒拉著。
焦黑的木屑染黑了她的指尖,滾燙的溫度灼痛了皮膚,她渾然不覺。終於,她的手指觸碰到了一塊尚未完全燒透、相對平整的木板邊緣。她咬著牙,雙手用力,猛地將那塊約莫兩尺長、一尺寬的焦黑木板從廢墟中拖拽了出來!木板邊緣還在冒著縷縷青煙,散發著刺鼻的焦糊味。
「映荷!」羅普忠掙扎著想上前,卻被她一個平靜得近乎冷酷的眼神止住。
柳映荷拖著那塊沉甸甸的焦木板,一步步走到後院空地中央,遠離了仍在肆虐的火場邊緣。那裡,恰好有一張夥計們搶救貨物時匆忙抬出的、倖免於火劫的長條案几。她將焦木板重重地頓在案几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震落一片黑色的灰燼。
「拿筆墨來!」她的聲音並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所有的嘈雜與悲泣,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剛剛趕到的、提著水桶滿臉煙灰的鄰鋪夥計,以及被阿福緊急疏散到安全地帶、又忍不住跑回來遠遠觀望的女學助教和孩子們。他們呆呆地看著那個站在廢墟邊緣、面對著一塊焦木板的女子。她衣衫單薄,髮髻散亂,臉上沾著煙灰,形容狼狽,然而挺直的脊背和那雙燃燒著奇異火焰的眼睛,卻讓她像一尊浴火而立的雕像。
「快!拿筆墨!」羅普忠最先反應過來,嘶啞著嗓子對身邊發呆的夥計吼道。他看著妻子的背影,心臟狂跳,一個模糊而驚人的念頭在他腦中成形。
很快,一支粗大的狼毫筆,一方匆忙尋來的殘墨硯臺,一大張略顯粗糙的、原本用來包裹貨物的厚棉紙,被送到了柳映荷面前。沒有清水,她直接將殘墨塊在硯臺裡用力研磨,墨汁濃稠如血。
柳映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濃烈的焦糊味和煙塵,刺激著她的鼻腔。她閉上眼,短短一瞬。腦海中,是初見時他凝視的目光,是贈綢時他眼底的欣賞,是風雨中她琵琶聲裡的慰藉,是跳江時他緊握的手,是祠堂前他擲地有聲的誓言,是香港島的月光與海風,是總督府前她伏地請命的決絕,是學堂裡孩子們稚嫩的讀書聲……所有的柔情、磨難、掙扎、希望,如同熔岩般在她胸中奔湧激盪!
再睜眼時,眸中所有翻騰的情緒盡數沉澱,只剩下玉石俱焚般的決絕與一種近乎神性的澄澈!她不再是一個舞者,一個妻子,一個女東主,她是站在百年基業廢墟之上,向命運發出不屈吶喊的鬥士!
她單手提起那支沉重的狼毫筆,飽蘸濃墨。墨汁在筆尖凝聚,沉甸甸的,如同她此刻肩負的重量。她沒有絲毫猶豫,俯身,將全身的力量與精氣神灌注於筆端,對著鋪在焦黑木板上的厚棉紙,悍然落筆!
筆走龍蛇!力透紙背!
第一個字——「隆」!
筆鋒如刀,劈開絕望!起筆如高山墜石,氣勢沉雄;轉折處如金戈鐵馬,鏗鏘有力;收筆似斷崖勒馬,穩若磐石!那濃重的墨色,飽含著無盡的悲憤與不屈,深深沁入粗糙的紙張,彷彿要將這字刻進腳下的土地!
第二個字——「盛」!
筆勢驟然開張,如大鵬展翅!結構端嚴大氣,筆畫舒展流暢,一氣呵成!墨色淋漓間,竟透出一股蓬勃向上、不可遏制的生命力!這哪裡是在寫字?分明是在燃燒靈魂,向天地宣告重生!
第三個字——「行」!
最後一筆,如長槍大戟,破空而出!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與千里獨行的孤勇!收筆的剎那,筆鋒在紙上重重一頓,留下一個深沉的墨點,彷彿為這場涅槃蓋下的血印!
三個大字——「隆盛行」!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mHsCujmvy
赫然重現!
娟秀?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融合了金石鏗鏘之氣與烈火淬煉之魂的獨特風骨!娟秀的底蘊仍在筆畫的筋骨裡流轉,如同她骨子裡的溫柔,但此刻,這溫柔被賦予了鋼鐵般的意志。每一筆都蘊含著千鈞之力,每一劃都凝聚著焚身不毀的信念!墨跡濃黑如夜,邊緣卻又帶著狂風烈火般的飛白,彷彿字跡本身也在燃燒!整幅字,氣勢磅礴,力拔山河,帶著一種歷劫重生、向死而生的悲壯與昂揚!那焦黑的木板襯在紙下,如同剛剛冷卻的熔岩大地,托舉著這三個浴火重生的墨字,更添一種觸目驚心的震撼!
當柳映荷最後一筆落下,緩緩直起身時,整個後院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張鋪在焦木板上、墨跡未乾的嶄新招牌上。火光映照著她蒼白而平靜的臉龐,汗水混合著煙灰從額角滑落,她握筆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指節泛白。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筆直。
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凝視著自己剛剛寫下的三個字,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然後,她轉過身,目光越過呆立的人群,落在嘴角猶帶血跡、滿眼震驚與心痛的丈夫身上。她朝他伸出手,那隻剛剛寫下驚世駭俗之字的手,此刻卻在微微顫抖。她的聲音不大,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風的呼嘯:
「普忠,」她的聲音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極淡卻足以照亮廢墟的柔光,輕輕吟道,「記得疍家阿婆常唱的那首謠麼?」她微微提高了聲音,那沙啞的嗓音竟帶上了一絲奇異的韻律,彷彿在吟唱:
「『火燒屋,莫心慌,火燒旺地人丁昌;舊梁塌,新瓦亮,浴火鳳凰飛得更高揚!』」
「火燒旺地啊!」
最後五個字,她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心如死灰的隆盛人心頭!也炸響在聞訊趕來、圍在街口目睹了這驚人一幕的眾多粵商同行耳中!
「火燒旺地……」羅普忠喃喃重複,死灰般的眼神裡,如同被投入了一顆火種,瞬間燃起了光芒!他看著妻子在火光廢墟中挺立的身影,看著那塊鋪在焦木板上、墨跡淋漓、氣勢磅礡的新招牌,胸中翻湧的腥甜與絕望,竟奇跡般地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滾燙的、從未如此熾烈的豪情!他踉蹌著,卻無比堅定地,一步一步走向柳映荷,伸出同樣沾滿煙灰和血跡的大手,緊緊地、死死地握住了她那隻冰冷而顫抖的手!
兩隻手,同樣的冰冷,同樣的沾滿污跡,同樣的傷痕累累,卻在廢墟之上緊緊相握,傳遞著比火焰更熾熱的力量!
「好!好一個『火燒旺地』!」一個洪亮而激動的聲音在人群外響起。只見「順德行」的東家陳老闆排眾而出,這位素來以穩重著稱的老行尊,此刻滿面通紅,眼中含淚,對著羅普忠和柳映荷深深一揖:「羅老闆!柳東主!隆盛行數代誠信,義薄雲天!今日遭此大劫,實乃我廣府商界之痛!若蒙不棄,我順德行願出白銀三千兩,助隆盛行重整旗鼓!」
「我錦昌號願出一千五百兩!」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XzMsCzecc
「我同福藥行出一千兩!」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CuxcN3Xa7
「還有我!利源船行出八百兩,再加兩條快船,助羅老闆往來香港島運貨!」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B49fwhRLk
「算我永泰布莊一份!出布匹五十匹!」
……
一石激起千層浪!陳老闆的話如同點燃了引信,圍觀的粵商同行們群情激昂,紛紛上前,報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資助。他們不僅是被柳映荷廢墟揮毫的氣魄所震撼,更是感念羅家素日裡誠信經營、樂善好施的口碑,以及在鴉片案中展現的風骨!一筆筆銀錢、一份份物資的承諾,如同涓涓暖流,匯聚成河,在這寒冷的冬夜廢墟之上,燃起了重生的希望之火!
羅普忠與柳映荷緊握著手,望著眼前這一張張真誠而激動的面孔,聽著那一聲聲溫暖而有力的支援,喉頭哽咽,久久不能言。這不僅僅是金錢的援助,更是人心所向,是對「隆盛行」這塊剛剛浴火重生的招牌,最沉甸甸的認可與託付!
餘燼未冷,寒風依舊。但廢墟之上,人心已暖。
* * *
大火在天明前終於被撲滅。源盛綢緞莊化為一片白地,隆盛行倉庫也損失慘重,東半部分完全坍塌,藥材庫焚毀大半,布匹倉庫過火嚴重,搶救出來的貨物十不存三。百年老店鋪面雖未直接起火,但被煙熏火燎,門窗焦黑,內部也被救火時的水龍澆得一片狼藉,瀰漫著濃重的焦糊與水腥氣。
然而,隆盛行並未倒下。
粵商同行集資的銀錢和物資,如同及時雨,支撐起了重建的脊樑。羅普忠強忍著內腑的隱痛(那夜急火攻心嘔血,終是傷了元氣),展現出驚人的韌性與效率。他一面安撫受驚的夥計、女學師生,發放撫卹和安家費用;一面親自督導清理廢墟,修葺鋪面。柳映荷則將全部心力投入到女學的安穩和新招牌的落實上。那塊寫在焦木板上、鋪著厚棉紙的「墨寶」,被小心翼翼地請匠人拓印、放大,選用上好的楠木,精心雕刻、燙金。當嶄新的「隆盛行」招牌,帶著那獨特的、融合了娟秀底蘊與金石烈火之氣的磅礴字體,重新懸掛在修葺一新的店鋪門楣上時,圍觀的街坊鄰里和商界同行,無不發自內心地鼓掌喝彩。這塊招牌,承載的不再只是過去的榮光,更是一種浴火重生、百折不撓的精神象徵!
更令人矚目的變化,發生在店鋪內部。大火燒掉了庫存,也燒出了新的生機。羅普忠與柳映荷商議後,果斷調整經營策略。在保留原有布匹、藥材、雜貨主業的基礎上,他們利用重建的契機,在店堂最顯眼的位置,開闢了一個全新的專櫃——「廣繡香藥」。
專櫃的設計別具匠心。背景牆是大幅的淺浮雕,一半是廣繡經典的百鳥朝鳳、荔枝紅棉圖樣,線條流暢精緻;另一半則是層疊的山巒與海浪,點綴著草藥植株,風格質樸粗獷。兩者交融,寓意著精緻技藝與自然饋贈的結合。
櫃檯上,陳列品更是令人眼前一亮: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h9DgI5EVN
* **精品廣繡、潮繡:** 由慈荷繡坊技藝最精湛的繡娘出品。不再是傳統的大幅擺件,而是更貼近生活的精巧物件:雙面異色繡的紈扇、綴著珍珠流蘇的隨身香囊(內置香藥)、繡著蘭草或漁舟圖案的筆袋、小巧精緻的鏡套。針法細膩傳神,配色典雅清新。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hYZ4NZNNg
* **香港島香藥系列:** 這才是真正的招牌與核心!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ytQ2c7OSK
* **驅蚊香囊:** 分為多種規格和款式。有用素色棉布縫製、繡著簡單海浪或花草紋的基礎款,價格低廉;也有用細綢緞製作、繡工更為精緻、甚至點綴小粒貝殼或琉璃珠的精品款。內裡填充的,是香港島藥圃自產、經柳映荷指導配比的廣藿香、薄荷、艾草、紫蘇等乾草混合物,散發著天然清冽的藥香。每一隻香囊都附有小籤,簡述其產地(香港島某村)和效用。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aSjThZO96
* **藥草包:** 將曬乾的廣藿香葉、紫蘇葉、艾葉等,按不同功效(驅蚊、安神、醒脾)混合,用透氣的棉紗布袋分裝,方便顧客煮水沐浴或懸掛室內。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ufcwiIrIK
* **香藥精油:** 數量極少,極為珍貴。是柳映荷請教了懂行的大夫,嘗試用土法蒸餾出的廣藿香和薄荷的初提精油,裝在小巧的琉璃瓶中,售價不菲,專供高端客戶。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ohGBugC10
* **聯名款:** 最具特色的當屬繡娘與香藥的結合——刺繡精美的香囊內,填充香港島特產香草;或是繡著草藥圖案的綢緞小袋,裡面裝著對應的乾草藥包。
「廣繡香藥」專櫃一經推出,立刻轟動了廣州城!其新奇獨特、實用雅緻的定位,填補了市場空白。尤其是那些帶著天然草木清香、繡工精緻的驅蚊香囊,不僅功效顯著,更因其背後的「香港島藥圃」和「疍家村婦手作」的故事而備受關注。柳映荷將總督壽宴上《海上絲路》舞劇中「香藥繡囊為燈」的奇思妙想融入宣傳,更添傳奇色彩。富戶女眷趨之若鶩,文人雅士亦愛其清雅,連十三行的洋商也對這些充滿東方韻味的「芳香藝術品」大感興趣,訂單紛至沓來。
曾經的劫難,竟意外地為隆盛行打開了一扇更為廣闊、更具特色的財富之門。新招牌下,「廣繡香藥」的櫃檯前,終日顧客盈門,夥計們忙得腳不沾地。那場幾乎毀滅一切的大火,彷彿真的應驗了那句「火燒旺地」的古老諺語,將隆盛行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這日午後,羅普忠在後院新辟的靜室內,由大夫診脈調理。柳映荷則在女學處理完事務後,回到商行,靜靜地坐在「廣繡香藥」專櫃旁的小茶案前,核對賬目。陽光透過新換的明瓦窗,灑在櫃檯上琳瑯滿目的香囊和繡品上,流轉著溫潤的光澤。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草木香氣。
阿旺風塵僕僕地從門外進來,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喜色。他先向柳映荷行了禮,然後快步走到靜室門口,低聲卻清晰地回稟: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vuhPP5D59
「東家,夫人!香港島那邊有信了!咱們新到的藿香和益母草籽,阿旺叔帶著人按您給的法子種下去了,苗出得齊整!還有,島上姐妹們看到帶回去的香囊樣品和她們自己做的那些賣出去的錢,都高興壞了!好幾家託人捎話,問能不能再多領些料子回去做!她們說,有了這活計,家裡男人出海打漁都安心不少!」
羅普忠靠在榻上,聽著阿旺的稟報,望著窗外陽光下生機勃勃的新店鋪,再看向茶案前妻子沉靜專注的側臉。她的髮髻間,那支翡翠並蒂蓮簪在光線下流轉著溫潤堅韌的翠色光華。他胸中那口自火災之夜便鬱結的濁氣,終於徹底舒散。廢墟已成過去,焦木之上,新芽正茁壯。那張以善念編織、以誠信為綱的網,經歷了烈火的淬煉,非但未曾斷裂,反而愈發堅韌、廣闊,從這廣州城的店鋪,牢牢地系向了海浪拍打的香港島岸邊,網羅著希望,也承載著他們共同的、浴火重生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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