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六年(1811年)的初秋,嶺南的暑氣終於被幾場纏綿的秋雨澆熄了大半。空氣中浮動著桂子的甜香與新稻成熟的氣息,天空澄澈如洗,幾縷薄雲悠然飄過,給經歷了時疫劫難的廣州城帶來久違的清爽與安寧。
隆盛行後院東廂房內,卻依舊縈繞著一種緊繃而期待的氣氛。門窗緊閉,阻隔了秋涼,厚厚的簾幔低垂,只在縫隙間透進幾縷柔和的天光。空氣中濃郁地混合著安息香鎮靜的氣息、艾草燃燒後的餘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產婆和貼身伺候的春桃、繡坊裡兩位手腳最麻利的穩婆子,正圍在床榻邊,低聲而急促地忙碌著。她們的額角都沁著細密的汗珠,神情專注而凝重。
柳映荷躺在層層柔軟的錦被之中,臉色蒼白如紙,汗水早已浸透了寢衣和鬢髮,濕漉漉地貼在臉頰、頸側。她緊咬著下唇,齒痕深陷,幾乎要滲出血來,強忍著一波強過一波的劇痛。每一次宮縮襲來,她都渾身劇顫,纖細的指節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褥,骨節泛白,喉嚨裡溢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呻吟。那雙曾經在舞台上流轉生輝、在講堂上睿智沉靜的眼眸,此刻因劇痛而渙散,蒙著一層生理性的水霧,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煎熬與疲憊。
「夫人!用力!再用力!看見頭了!」產婆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的顫抖,不斷地鼓勵著。
柳映荷的意識在劇痛的邊緣浮沉。她彷彿又回到了火災那夜,烈焰炙烤著臉龐;又回到了疫病肆虐時,聽著窗外絕望的哭聲;回到了大夫說「恐難兩全」時,那撕心裂肺的抉擇時刻……腹中的孩子,這個在風暴與烈火中孕育,在瘟疫與抉擇的刀刃上掙扎而來的生命,正用盡全力想要來到這個世界!她不能放棄!絕不能!
「呃啊——!」一聲淒厲的、彷彿用盡生命最後力氣的嘶喊從她喉嚨深處迸發!伴隨著這聲呼喊,一股巨大的力量隨之湧出!
「出來了!出來了!」產婆驚喜的叫聲如同天籟!
緊接著,「哇——!」一聲響亮而充滿生命力的啼哭,驟然劃破了產房內所有的緊繃與壓抑!
這哭聲,如同久旱甘霖,如同暗夜曙光,帶著初生牛犢般的無畏與純粹的生命力量,瞬間充盈了整個房間,也狠狠撞擊在守在門外、如同困獸般焦灼踱步的羅普忠心頭!
他猛地停下腳步,身體僵硬如石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聲啼哭是如此清晰,如此有力!狂喜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沖垮了他緊繃的神經!他猛地轉向緊閉的房門,赤紅的雙目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雙手因激動而劇烈顫抖,想要推門而入,卻又死死忍住,只將額頭重重抵在冰涼的門板上,發出壓抑的、喜極而泣的嗚咽。天知道這幾個時辰對他而言,是如何漫長的煎熬!每一聲妻子痛苦的呻吟都像刀子剜他的心!
片刻後,房門終於打開一道縫隙。春桃抱著一個包裹在柔軟大紅錦緞襁褓中的小小嬰孩走了出來,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笑容,眼中含著激動的淚花:「老爺!老爺!是個千金!母女平安!夫人……夫人累極了,睡過去了!」
羅普忠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琉璃般,從春桃手中接過那個小小的襁褓。他低下頭,屏住呼吸,凝視著襁褓中那張皺巴巴、紅彤彤的小臉。初生嬰兒的皮膚薄如蟬翼,眼睛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濕潤的胎脂,小小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翕動,那張小嘴微微張著,方才驚天動地的啼哭似乎耗盡了她的力氣,此刻正安靜地沉入夢鄉。
一種難以言喻的、洶湧澎湃的柔情與巨大的感恩瞬間淹沒了羅普忠。這就是他的女兒!他和映荷歷經劫難、用生命守護下來的珍寶!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極其輕柔地、如同羽毛拂過般,碰了碰嬰兒柔嫩的臉頰。那溫熱的觸感,真實得讓他心尖發顫。
「穗寧……羅穗寧……」他低聲念著早已和妻子商定好的名字,聲音沙啞而溫柔,「爹的穗寧……乖……」稻穗象徵著豐饒與生機,安寧是他們對這個在動盪中降生的孩子最深切的祈願。這個名字,承載著他們對平凡幸福的全部嚮往。
他抱著女兒,輕手輕腳地走進內室。柳映荷已然陷入沉睡,呼吸均勻卻依舊微弱,臉色蒼白,眉宇間凝結著深深的疲憊,彷彿一場耗盡心血的大戰剛剛結束。羅普忠將襁褓輕輕放在妻子枕邊,讓那張熟睡的小臉依偎著母親的臉頰。他坐在床沿,一手輕輕覆在柳映荷冰涼的手上,一手護著女兒,目光在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臉上流連,久久不語。窗外秋陽正好,透過窗紗灑下溫暖的光斑,空氣中的血腥氣和藥味似乎也被這新生命的氣息沖淡了許多。劫波渡盡,明珠雖曾蒙塵,終得安然入掌。
* * *
時光如珠江水,靜靜流淌。轉眼間,小穗寧的彌月之期將至。
經歷了生死考驗的柳映荷,在羅普忠近乎嚴苛的「監管」和陳大夫精心調理下,身子雖仍顯纖弱,元氣卻在一天天恢復。蒼白的臉頰漸漸有了血色,那雙沉靜的眼眸也重新煥發出溫柔的光彩,只是眉宇間多了一抹為人母的沉澱與安然。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溫暖的東廂房內,守著搖籃裡的女兒。看著那張一天天長開、變得粉雕玉琢的小臉,看著她從只會哭鬧到會無意識地咧開小嘴露出「笑容」,聽著她咿咿呀呀的稚嫩聲音,柳映荷的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柔軟而踏實的幸福。羅普忠再忙,每日也必抽空回來,笨拙地學著抱孩子,或是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妻子逗弄女兒,冷硬的眉眼在那一刻總會融化得不可思議。
隆盛行上下更是洋溢著喜氣。東家喜得千金,又是歷經磨難得來的珍寶,夥計們都真心實意地高興。店鋪裡,「廣繡香藥」專櫃的生意越發紅火,香港島藥圃的香草長勢喜人,第一批按新法種植的廣藿香收穫在即。女學也重新開塾,孩子們的讀書聲再次響起。一切都彷彿在向著安寧興旺的方向發展。
彌月宴定在九月初九重陽佳節,取長久安康之意。地點就設在隆盛行後院寬敞的廳堂及連通的庭院裡。雖說羅普忠夫婦一貫低調,但此次彌月之喜意義非凡,加之商界同行感念羅家平日為人及火災、疫病中的義舉,紛紛主動要求前來道賀,場面便也籌備得頗為熱鬧喜慶。
這日天公作美,秋高氣爽,萬里無雲。隆盛行張燈結綵,大紅的燈籠和綢帶掛滿了簷廊。廳堂內外擺開了十幾桌豐盛的酒席,粵商同行、相熟的官紳、女學的先生、慈荷繡坊的繡娘代表,以及幾位與隆盛行交好的香港島村老濟濟一堂,人聲鼎沸,笑語喧天。空氣中瀰漫著酒菜的香氣、秋菊的芬芳,以及賓客們腰間佩戴的、隆盛行特製的「重陽驅穢」香囊散發的淡淡藥草清香。
柳映荷穿著一身喜慶又不失端莊的藕荷色織金纏枝蓮紋緞面襖裙,髮髻間依舊簪著那支溫潤的翡翠並蒂蓮簪。她臉上薄施脂粉,掩去了些許產後的蒼白,眉眼間盡是溫柔的笑意,懷中抱著今日的主角——小穗寧。小傢伙被打扮得像個年畫娃娃,穿著大紅的錦緞百家衣(取百家福佑之意),頭戴一頂精巧的虎頭帽,露出粉嫩圓潤的小臉和一雙烏溜溜、充滿好奇的大眼睛。她似乎被這熱鬧的場面感染,不哭不鬧,只是好奇地轉動著小腦袋,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小拳頭,引得賓客們爭相逗弄,讚歎聲不絕於耳。
羅普忠換上了一身嶄新的寶藍色暗團蝠紋綢長衫,外罩石青色馬褂,整個人顯得精神奕奕。他周旋於賓客之間,接受著眾人的道賀,素日沉靜的臉上也難掩笑意,眼神不時飄向妻女,充滿了滿足與溫情。夥計們穿梭往來,端茶遞水,傳菜斟酒,氣氛熱烈而融洽。
酒過三巡,宴席正酣之際,廳堂外庭院入口處,忽然傳來一陣不小的騷動。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幾位皮膚黝黑、身著洗得發白粗布短褂的疍家漢子,正合力抬著一個巨大的物件,步履沉穩卻略顯吃力地走進庭院。那物件被一塊半舊的深藍色油布嚴嚴實實地蓋著,看不清內裡,但從輪廓和抬運的架勢來看,體積龐大,分量不輕。
為首的一位老者,身形佝僂,臉上刻滿了風霜的溝壑,雙手粗糙如同老樹皮,指關節因常年勞作而異常粗大。他正是大澳漁村那位曾向羅普忠透露過「黑船」消息的老漁民阿海伯。此刻,他神情肅穆,眼中卻閃爍著激動的光芒,在眾賓客好奇驚訝的目光注視下,帶領著抬物的漢子們,徑直走到主桌前。
庭院內漸漸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群不速之客和那個神秘的大物件上。
阿海伯對著主位上的羅普忠和柳映荷,深深地彎下腰,行了一個疍民最隆重的禮節,聲音洪亮而帶著海風般的滄桑:「羅東主!柳東主!小老兒阿海,帶大澳村幾位後生,來給小千金賀彌月之喜了!」
羅普忠連忙起身虛扶:「阿海伯快快請起!您老能來,已是蓬蓽生輝,何須如此大禮!」
柳映荷也抱著孩子微微欠身:「多謝阿海伯和諸位鄉親記掛。」
阿海伯直起身,渾濁的老眼望向柳映荷懷中的小穗寧,又轉向柳映荷,眼中湧動著複雜的情緒,有感激,有敬畏,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激動。他顫巍巍地指著身後被油布覆蓋的巨物,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抖:「俺們疍家人,水上漂,岸上無根,沒啥值錢東西能拿得出手。可柳東主待俺們疍家女娃如己出,開女學,授手藝,是活菩薩!當年又在疫病裡,用香囊救了多少窮苦人的命!俺們……俺們都記在心裡!」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極大的決心,猛地抬手,用力掀開了那塊深藍色的油布!
「嘩——」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vcy9opSEj
油布滑落,露出了裡面東西的真容!
剎那間,整個庭院響起一片抑制不住的驚嘆抽氣聲!
呈現在眾人眼前的,竟是一隻巨大無比的天然珠貝!貝殼呈扇形,長逾五尺,寬近三尺,通體呈現一種歷經歲月沉澱的灰褐色,表面佈滿了海浪沖刷的痕跡和附著的藤壺殘骸,顯得古樸而滄桑。最令人震撼的是它的體積,龐大得如同一張小型的羅漢榻,需要幾個壯漢才能勉強抬起!貝殼緊緊閉合著,邊緣厚重,彷彿蘊藏著海洋深處亙古的秘密。
「天爺!這……這是千年老貝吧?」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g90rPb33U
「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珠貝!」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sjKnASmU4
「這得長多少年啊!」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JsBUFEcDh
賓客們議論紛紛,臉上充滿了震驚與好奇。
阿海伯無視眾人的驚嘆,他神情肅穆,如同進行著一項神聖的儀式。他從懷中掏出一柄形制古樸、磨得發亮的短柄鐵撬,走到巨大的珠貝前。幾位抬貝的漢子也神情緊張地圍攏過來,幫忙穩住貝殼。阿海伯將鐵撬尖端小心翼翼地插入貝殼緊閉的縫隙中,深吸一口氣,雙臂肌肉賁張,額角青筋凸起,用盡全身力氣,伴隨著一聲低沉的悶哼,猛地一撬!
「嘎吱——」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kJj50xBA3
一聲令人牙酸的、厚重而沉悶的摩擦聲響起!那緊緊閉合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巨大貝殼,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緩緩地撬開了一條縫隙!
一股濃郁的、帶著深海氣息的鹹腥味瞬間瀰漫開來。隨著縫隙擴大,貝殼內部的情景漸漸顯露。裡面並非空蕩,而是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柔軟的乳白色珍珠質內膜,在秋日的陽光下流轉著溫潤的虹彩光澤。
阿海伯丟開鐵撬,伸出那雙佈滿老繭、關節變形的手,顫抖著探入貝殼縫隙,在那層柔軟的珍珠質內膜中摸索著。他的動作極其輕柔小心,如同撫摸嬰兒的肌膚。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地注視著他的動作。
片刻之後,阿海伯的手停住了。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虔誠與釋然的奇異表情。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手從貝殼中抽出。
當他的手完全離開貝殼時,庭院中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海嘯般的驚呼!
只見阿海伯那粗糙黝黑的手掌心中,靜靜地托著一枚珠子!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vO8LWsaGZ
一枚令人無法移開視線的珠子!
它大小如龍眼,渾圓無瑕,通體流轉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柔潤至極的銀白色光華!這光華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皎潔如中秋滿月灑落人間的清輝,溫潤似深海萬年沉澱的靈韻。在秋陽的照射下,珠體內部彷彿蘊含著流動的雲霧,折射出七彩的虹暈,璀璨奪目,卻又絲毫不顯刺眼,只讓人感到一種直抵心靈的寧靜與聖潔!它靜靜地躺在阿海伯粗糙的掌心,那極致的粗礪與極致的柔美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更襯得這枚珠子如同不屬於凡塵的瑰寶!
「明月珠!是明月珠啊!」一位見多識廣的老行商失聲驚呼,激動得鬍鬚都在顫抖。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nmvCKlmkf
「稀世奇珍!稀世奇珍!」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co2rqRfb9
「滄海遺珠!沒想到此生竟能得見!」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JrxvcklYN
整個庭院徹底沸騰了!所有人都被這枚絕世明珠的光華所震懾,讚嘆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阿海伯托著這枚照亮了整個庭院的明月珠,在眾人驚羨熾熱的目光中,步履蹣跚卻無比堅定地走到主桌前。他再次深深彎腰,將明珠高舉過頂,獻到抱著小穗寧的柳映荷面前。渾濁的老眼中閃爍著淚光,聲音哽咽卻清晰無比: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SPpMuQv7Y
「柳東主!這枚『海心月』,是俺阿海潛入深海,整整尋了三年!遇過暗流,躲過鯊魚,差點把這把老骨頭都交代在海底!可俺心裡想著,一定要找到!只有這樣的寶貝,才配得上您的恩德!才配給小千金添福添壽!這是老天爺賜給善心人的寶貝!是咱們疍家人一點點心意!求您……收下!」
柳映荷徹底怔住了。她看著眼前這枚流光溢彩、美得令人窒息的明月珠,看著阿海伯那雙佈滿傷痕、承載著歲月風霜與無比真誠的手,聽著他那樸實卻重逾千鈞的話語,一股強烈的酸楚與感動猛地湧上心頭,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想起了初到大澳漁村時那些婦孺懵懂而艱辛的眼神,想起了教她們縫製第一個香囊時她們臉上那滿足的笑容,想起了疫病中她們熬夜趕製避疫藥囊的雙手……她從未想過回報,卻在女兒彌月之時,收到了這份來自大海深處、凝聚著疍民三年血汗與至誠的驚世賀禮!
「阿海伯……」柳映荷的聲音哽咽,淚水終於滑落臉頰,「這……這太貴重了!您……您這份心意,我……我和穗寧,受之有愧啊!」
「受得!受得!」阿海伯固執地將明珠又往前送了送,語氣堅決,「沒有您,哪有俺們村那些女娃子的好日子?沒有您的香囊,疫病時得死多少人?這珠子再寶貝,也是死物!哪比得上活命的恩情!您要是不收,就是瞧不起俺們疍家人!俺……俺就給您跪下了!」說著,竟真的作勢要跪。
「阿海伯不可!」羅普忠連忙上前一步扶住老人,他心中亦是波瀾萬丈,被這份赤誠深深打動。他看向妻子,沉聲道:「映荷,這是疍家鄉親的一片至誠至重之心,是獻給穗寧的福佑。我們……收下吧。」
柳映荷含淚看著丈夫,又看看懷中正好奇地睜大眼睛、似乎也被明珠光華吸引的小穗寧,終於點了點頭。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從阿海伯粗糙的掌心中,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枚溫潤柔滑、光華流轉的明月珠。
明珠入手微涼,卻彷彿帶著大海深處的暖意。那純淨皎潔的光華映照著她淚光盈盈的臉龐,也映亮了小穗寧懵懂純真的眼眸。
「多謝阿海伯!多謝諸位鄉親!」柳映荷抱著女兒,對著阿海伯和幾位疍家漢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懷中的小穗寧彷彿也感受到了這份鄭重,咿呀了一聲,小手無意識地揮動了一下。
「好!好!」「當之無愧!」滿堂賓客見此情景,無不動容,紛紛鼓掌喝彩,為這份超越世俗價值的真情厚誼,也為這枚明珠終於尋得其主。
羅普忠心潮澎湃,他看著妻子手中那枚絕世明珠,一個念頭瞬間成形。他朗聲對眾人道:「此珠皎若明月,承載疍家鄉親如山似海之情誼,更為小女彌月添福!羅某決意,請巧匠將此明珠,鑲嵌於內子隨身佩戴的翡翠並蒂蓮簪之上!明珠翠玉,交相輝映,既銘記此恩此情,亦護佑吾妻吾女,歲歲安康!」此話一出,更引來滿堂讚譽。
* * *
彌月宴後,羅普忠果然尋來廣州城手藝最精湛的金匠。老師傅看到那枚明月珠時,驚得半晌說不出話,連連感嘆此乃天工造化。他屏息凝神,花了整整三日,才在不損傷明珠分毫的前提下,將它巧妙地鑲嵌在了那支翡翠並蒂蓮簪的簪頭正中。
原本就溫潤雅緻的翡翠並蒂蓮,有了這枚皎潔明月珠的點綴,頓時煥發出驚人的華彩!翠色欲滴的蓮瓣簇擁著皎若明月的寶珠,珠光與翠色相互浸潤流轉,清輝四溢,華貴中透著聖潔,靈動中蘊含永恆,成為了一件獨一無二、價值連城的珍品。柳映荷簪上它時,整個人彷彿籠罩在一層柔和而尊貴的光暈之中,更添幾分出塵氣度。
轉眼又到了小穗寧的「抓周」之期。按廣府習俗,嬰兒滿周歲時,要在其面前擺放各種象徵不同前程的物件,任其抓取,以卜測其未來志趣。
這日,隆盛行後院東廂房內,窗明几淨,陽光正好。一張鋪著大紅錦緞的八仙桌被抬到房間中央。桌上琳琅滿目地擺滿了各式物件:代表文采的《三字經》小冊子、毛筆;象徵武勇的小木劍、小弓矢;寓意富貴的金元寶(小銀錠代替)、玉如意;預示技藝的針線盒、小巧繡繃;還有象徵商道的黃銅小算盤、象徵樂舞的彩繪小舞伶木偶……幾乎囊括了世間百業的縮影。每一件都擦拭得乾乾淨淨,在陽光下閃著光。
柳映荷今日特意簪著那支明珠翠玉簪,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繡纏枝蓮紋衣裙。她抱著穿戴一新、像個粉糰子似的小穗寧,站在桌邊,眼中滿是溫柔的期待,也隱藏著一絲為人母的忐忑。羅普忠則站在妻子身側,雖依舊沉穩,但微微繃緊的下頜線還是洩露了他的緊張。春桃、阿福、幾位親近的管事、繡娘,以及特意留下觀禮的阿海伯等人,都圍在桌旁,屏息凝神,滿面笑容地等待著。
「穗寧乖,看看喜歡什麼?」柳映荷柔聲哄著,將懷中的女兒輕輕放在鋪著紅緞的桌子中央。
小穗寧坐在柔軟的緞子上,睜著一雙烏溜溜、如同浸潤了山泉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這些閃閃發亮、形狀各異的陌生東西。她的小腦袋轉來轉去,粉嫩的小嘴微微張著,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小手無意識地在紅緞上拍打著。
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房間裡安靜得只剩下她稚嫩的咿呀聲和輕微的呼吸聲。
只見小傢伙的目光在眾多物件上逡巡了片刻,似乎被那黃澄澄的小算盤和色彩鮮艷的小舞伶木偶吸引了。她先是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那具小巧玲瓏的黃銅算盤!算盤珠子被她抓得嘩啦作響。
「哎喲!抓了算盤!好!將來是個理財持家的好手!」圍觀的管事們頓時笑逐顏開,紛紛讚道。
羅普忠的嘴角也微微上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商道傳家,亦非壞事。
然而,就在眾人以為塵埃落定之時,小穗寧的目光又被旁邊那個穿著七彩紗衣、姿態翩然的小舞伶木偶牢牢吸引住了!她抓著算盤的小手沒鬆開,另一隻小手卻飛快地伸了出去,一把攥住了那個精緻的木偶舞伶!緊緊地抓在手裡,還好奇地晃了晃。
一手抓著象徵商道的算盤,一手抓著代表樂舞的伶人偶!
這下,圍觀的人都愣住了,隨即爆發出一陣更為歡快熱烈的笑聲!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JVuSySbaR
「哈哈!咱們小千金這是既要會算賬,又要會跳舞啊!」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3wKs57e5e
「了不得!文武……哦不,商藝雙全!」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7aUYv5apd
「有趣有趣!看來是隨了爹的精明,又承了娘的才情!」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2gFu3bJ3z
滿室賓客笑語喧嘩,充滿了善意和祝福的調侃。
唯有羅普忠與柳映荷,在這一刻,彷彿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雙雙怔在當場!
陽光透過窗欞,暖暖地灑在鋪著大紅錦緞的桌面上,灑在小穗寧粉嫩認真的小臉上,也灑在她一手緊握的黃銅算盤和舞伶木偶上。那枚鑲嵌在翡翠並蒂蓮簪上的明月珠,在陽光下折射出柔和而璀璨的清輝,恰好將小穗寧抓握的身影籠罩其中,也將那小小的算盤與伶人偶映照得格外清晰。
時間彷彿在這一瞬間凝固、倒流。
羅普忠的眼前,驀然浮現出多年前西關戲棚那個深秋的夜晚。水綠紗衣翩然起舞,如蓮綻放,驚鴻一瞥間,他碰落了茶盞,四目遙遙相接……那是他沉悶商賈生涯中,第一次被驚艷的光芒刺穿心防。
柳映荷的腦海中,則清晰地閃回隆盛行庫房初逢的情景。荊釵布裙難掩清雅,指尖撫過霞色杭綢,輕嘆「若裁作水袖,騰躍時必如流火」……那一刻,她灰暗的人生裡,第一次感受到毫無雜質的欣賞與尊重。
算盤……舞伶……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Euq4DXEHz
商道……霓裳……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ILMTYpUVl
這兩個曾將他們命運緊緊纏繞的符號,此刻竟如此奇妙地、同時握在了他們女兒小小的掌心之中!
夫妻二人不由自主地轉過頭,目光穿越滿堂賓客的笑語,穿越流轉的光陰,深深地、深深地凝望著彼此。
在那雙沉靜如海的眼眸中,柳映荷看到了初見時那驚艷的震動,看到了商海浮沉中的信任與扶持,看到了火海廢墟上的生死相隨,看到了瘟疫陰影下的抉擇與守護……滄海桑田,此心未改。
在那雙溫柔似水的眼眸裡,羅普忠看到了舞台上的絕代風華,看到了困境中的聰慧堅韌,看到了女學講堂上的悲憫光輝,更看到了此刻為人母的滿足與安寧……明珠蒙塵,終綻清輝。
無需言語,萬般滋味盡在這一望之中。恍然間,時光流轉,他們彷彿又回到了命運交織的起點,回到了商行庫房初見的剎那。只是此刻,他們的手緊緊相握,中間連著一個承載著他們所有過往與未來希望的小小生命。
明珠翠玉,流光溢彩。歲月無聲,靜好安寧。這條始於驚鴻一瞥、行經滄海桑田的路,終將在稻穗豐饒的祈願中,綿延向更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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