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二十二年(西元1817年),深秋。嶺南的暑熱早已褪盡,空氣中浮動著清冽的、混合著成熟草木與海洋氣息的秋意。香港島,這個數年前還只是疍民漁村星布、山野蔓草叢生的邊陲之地,如今在羅普忠與柳映荷的傾力經營下,儼然換了新顏。曾經荒蕪的山坡,層層疊疊的梯田上,廣藿香、艾草、佩蘭等藥草鬱鬱蔥蔥,深綠的葉片在秋陽下油亮發光,空氣裡瀰漫著獨特而馥郁的香氣,隨海風飄送,沁人心脾。山腳下,新平整出的開闊地上,幾座高大堅實的磚石貨倉已初具規模,灰白色的牆體在藍天下顯得格外醒目,工匠們正忙碌地搭建著最後的屋頂,叮叮噹噹的敲打聲與海浪的節奏交織。
柳映荷牽著剛滿四歲的女兒羅穗寧,漫步在田埂上。小穗寧穿著鵝黃色細棉布的小襖褲,柔軟的頭髮梳成兩個圓圓的小髻,用紅繩繫著,隨著她蹦跳的腳步一顫一顫。她已褪去了嬰兒的圓潤,眉眼間承襲了父親的沉靜輪廓,卻又透著母親的靈動。此刻,她正睜著一雙烏溜溜、如同浸潤了山泉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母親指揮著幾位疍家婦人收割成熟的廣藿香。
「阿娘,這草草好香!」穗寧踮起腳尖,努力去夠柳映荷手中剛採下的一株廣藿香,小鼻子用力嗅了嗅。
柳映荷低頭,看著女兒認真的模樣,眼中漾滿溫柔的笑意。她今日穿著一身便於勞作的靛藍色細布窄袖衫裙,腰間繫著素色圍腰,烏髮簡單綰了個圓髻,僅簪著那支舉世無雙的翡翠並蒂蓮明月簪。明珠溫潤的光華流轉,映著她因勞動而微紅的臉頰,更顯沉靜從容。她蹲下身,將那株散發著濃郁香氣的廣藿香遞到女兒手中:「穗寧聞得對,這是廣藿香,驅蟲避穢,還能做香囊,是寶貝呢。」
「像阿爹的算盤一樣寶貝嗎?」穗寧接過草藥,學著大人的樣子,小眉頭微蹙,煞有介事地研究著。
柳映荷忍俊不禁,想起女兒抓周時一手算盤一手舞伶偶的情景,心中柔軟一片:「嗯,都是寶貝。這香草是土地和海風賜給我們的寶貝,算盤是阿爹用來經營生計的寶貝。」
「那我呢?」穗寧仰起小臉,滿是期待。
「你呀,」柳映荷伸手輕輕點了點女兒挺翹的小鼻尖,笑容溫煦如秋陽,「你是阿爹和阿娘最珍貴的寶貝明珠。」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髮髻間那枚明月珠,這顆承載著疍民深情與女兒平安降生奇蹟的滄海遺珠,在陽光下流轉著內斂而聖潔的光華。
這時,負責管理藥圃的疍家漢子阿水快步走來,黝黑的臉上帶著樸實的喜悅:「東主娘子,這一片的藿香都收得差不多了!今年的長勢比去年還好,香氣也足!您看這成色!」他捧起一大把深綠色、葉片肥厚的藿香。
柳映荷仔細查看,指尖捻過葉片,濃郁的辛香立刻沾上指尖,她滿意地點頭:「辛苦大家了!阿水叔,曬場那邊要抓緊,趁著這幾日天晴,儘快曬乾。新倉庫那邊,等屋頂一蓋好,就能把乾貨存進去了。」
「您放心!都安排好了!」阿水響亮地應道,又忍不住感慨,「真沒想到,這荒島上的草,曬乾了能換來那麼多糧食和布匹!多虧了東家和您!」
柳映荷微笑著,目光掠過這片生機勃勃的香草田,望向遠處正在興建的貨倉,心中充滿了踏實的成就感。從最初教疍民婦女編織最簡單的驅蚊香囊,到如今大規模種植、加工、儲運,這片曾經的荒蕪之地,正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機。這不僅是隆盛行的產業,更是無數依附於此的疍民漁戶的生計所繫。
「阿娘,看!船!好多船!」小穗寧忽然興奮地指著海灣方向叫起來。
柳映荷循聲望去。只見獅子洋碧波粼粼的海面上,幾艘懸掛著「忠荷」錦旗的中型福船正緩緩駛入新建的簡易碼頭。為首一艘船的船頭,迎風佇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寶藍色綢面長衫,身姿挺拔如松,正是羅普忠。
他回來了。
* * *
碼頭上,一片繁忙景象。粗壯的纜繩被拋上岸,繫緊在嶄新的石樁上。跳板搭起,夥計們吆喝著號子,開始有序地卸下船艙裡的貨物:一袋袋來自呂宋的優質原棉、一箱箱閩地採購的茶葉、還有羅普忠此次特意從廣州帶來的女學所需的紙墨書籍和新紡的「忠荷」細棉布。
羅普忠利落地跳下船,大步流星地走上碼頭。海風吹拂著他額角幾縷微亂的髮絲,深邃的眼眸掃過繁忙的碼頭、遠處初具規模的貨倉,以及山坡上那片豐饒的香草田,最後,精準地鎖定了正牽著女兒向他走來的妻子。當他的目光觸及柳映荷髮髻間那抹溫潤流轉的明月珠光時,緊繃的唇角終於鬆弛下來,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唯有面對她們母女時才有的暖意。
「爹爹!」小穗寧掙脫母親的手,像隻歡快的小鳥般撲向羅普忠。
羅普忠彎腰,穩穩地將女兒抱起,掂了掂,冷硬的眉眼瞬間融化:「穗寧又重了些。」他的聲音低沉,帶著長途航行後的些微沙啞,卻充滿了寵溺。
「穗寧有乖乖吃飯,幫阿娘看草草!」小傢伙摟著父親的脖子,驕傲地宣告。
「好,穗寧最能幹。」羅普忠的目光越過女兒的頭頂,與柳映荷含笑的目光相遇。千言萬語,盡在這無聲的凝視中。他看到她眼中的關切,她也讀懂了他風塵僕僕下的疲憊與達成使命的釋然。
「一路可還順遂?」柳映荷走近,自然地抬手,替他拂去肩頭沾上的一點棉絮。
「嗯。」羅普忠點頭,抱著女兒與妻子並肩而行,離開喧鬧的碼頭,「風平浪靜。閩商林老爺子那邊的棉花,還有蘇記茶莊的貨,都按約定交割清楚了。十三行那邊,」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振奮,「同業商議過了,對我們提議共建香港貨棧之事,頗有興趣。尤其經歷過上次棉紗風波,大家更明白,要想不受洋行掣肘,必須有自己的根基和退路。」
柳映荷眼中閃過欣喜的光芒:「太好了!這可是大事!」她深知,僅憑隆盛一家之力,要將香港這片潛力之地完全開發出來,終究力有未逮。若能聯合十三行其他有識之士的同業,共同投入,不僅能分擔風險,更能迅速形成規模,真正將這裡打造成一個足以與廣州十三行區互補、甚至未來能與洋商分庭抗禮的新興商貿據點。羅普忠此去廣州,最重要的任務便是說服那些守舊與觀望的同行。
「嗯。」羅普忠再次點頭,目光投向那些正在封頂的貨倉,「所以,這邊的進度要抓緊。新倉庫必須在季風轉向、大批商船北上前啟用。地基、牆體我看都還結實,屋頂的防水是關鍵,千萬馬虎不得。」
「放心,我每日都來盯著。巧手張的大徒弟親自帶人在做,用的是雙層青瓦夾桐油灰的法子,應能經得起海風鹹雨。」柳映荷語調沉穩,透著令人信服的掌控力。這幾年,她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僅憑舞姿驚豔西關的女子,商行內外的諸多事務,從香藥種植到工程督造,從女學管理到賬目核對,她都能處理得井井有條,成為羅普忠最堅實的倚靠。
「阿爹,看!我的『寶貝』!」小穗寧從父親懷裡探出身子,獻寶似的將那株已經有些蔫了的廣藿香舉到羅普忠眼前,打斷了大人間的商議。
羅普忠配合地低頭聞了聞:「嗯,很香。穗寧採的?」
「嗯!」小傢伙用力點頭,隨即又想起什麼,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向母親髮髻,「阿娘的珠珠,更寶貝!」
羅普忠和柳映荷相視一笑。羅普忠騰出一隻手,極其自然地握住了柳映荷的手。他的掌心溫熱,帶著常年撥弄算盤的薄繭,穩穩地包裹住她略顯冰涼的手指。柳映荷指尖微顫,一股暖流從交握處湧上心頭。陽光將一家三口的影子拉長,投在散發著泥土與草藥芬芳的田埂上,溫馨而寧靜。明珠的光華在柳映荷髮間靜靜流轉,映照著眼前這歷經風雨後得來不易的平凡幸福。
* * *
夜色如墨,緩緩浸染了海島。白日裡的喧囂漸漸平息,只餘下海浪永恆的拍岸聲,規律而深沉。新建成的最大一座貨倉旁,臨時搭建的木屋裡燈火通明。這裡成了羅普忠夫婦在島上的居所兼議事處。
屋內陳設簡單卻整潔。一張寬大的酸枝木書案佔據了主要位置,上面攤開著香港島的簡略輿圖、貨倉建造圖紙、香藥田的分布冊,以及厚厚的賬本。牆角放著一張搖籃小床,是給穗寧的。此刻,小傢伙玩累了,早已在奶娘春桃的陪伴下,在隔壁房間沉沉睡去。
羅普忠脫下了白日的外衫,只著一件素色細棉布中衣,正伏案仔細核對著賬目。跳躍的燭火將他專注的側影投在牆上,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也渾然不覺。柳映荷則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就著燈光縫補著白日裡穗寧在田埂上刮破的衣角。她的動作嫻熟而輕柔,針腳細密均勻,髮髻上的明珠在燭光下流轉著柔和的光暈,給這簡陋的木屋增添了幾分溫潤的華彩。
「……廣州那邊的現銀調度,基本安排妥當了。」羅普忠放下筆,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角,聲音帶著疲憊後的沙啞,「首批願意入股合建貨棧的,有六家。資金下月初就能到位。我們這邊,香藥乾貨的庫存要儘快清點出來,等新倉啟用,立刻分門別類入庫。呂宋棉的庫存也要預留出足夠的空間,林老爺子那邊下一批船,估摸著臘月前能到。」
柳映荷咬斷線頭,將補好的小衣服疊好放在一旁,起身走到書案邊,提起溫在炭爐上的陶壺,為丈夫斟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廣藿香茶。濃郁的藥草香氣立刻在室內瀰漫開來,帶著安神靜心的暖意。
「辛苦你了。」她將茶杯輕輕放在他手邊,目光掃過他眼底的淡青色,「資金到位是好事,但壓力也更大了。這麼多同業的錢投進來,我們肩上的擔子更重,容不得半點差池。」她的聲音溫和,卻帶著清醒的認知。
「我知道。」羅普忠端起茶杯,深深嗅了一口那熟悉的香氣,緊繃的神經似乎舒緩了些許,「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邁出了這一步,就只能成功。」他啜飲了一口熱茶,暖流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幾分寒意,「好在,」他抬眼看向妻子,燭光映亮了他眼中的信任與依賴,「有你幫我看著這島上的根本。藥圃、倉庫、女學,還有疍民鄉親的安置,都井井有條。沒有你坐鎮後方,我在前面也難施展。」
柳映荷心中一暖,輕輕搖頭:「夫妻本是一體,何分前後?倒是你,」她的目光落在他捏著茶杯、指節分明的手上,「奔波勞碌,更要顧惜自己。島上風大,夜裡涼,莫要熬太晚。」她說著,拿起搭在一旁的夾棉外衫,輕輕披在羅普忠肩上。
羅普忠順從地攏了攏衣襟,感受著衣衫上殘留的、屬於妻子的淡淡馨香,心中一片安寧。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裡靜靜地放著一把素面的摺扇。他伸手拿起,緩緩展開。
扇面上,並非尋常的山水花鳥,而是精心裱糊著一張泛黃的紙箋。紙箋上,兩個墨跡淋漓的大字「忠」、「荷」並列,雖曾被揉皺,邊緣也因年深日久而有些毛糙,卻依舊能清晰地看出筆畫間曾經的倉皇與後來被細心撫平的珍重。更特別的是,在「忠」與「荷」字的交匯處,一大片濃重的墨漬早已乾涸凝固,將兩個字緊緊地、不分彼此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個無法分割的墨色印記。這正是當年商行賬房裡,那張承載了無言情愫、又因意外打翻墨臺而染就的紙團。
柳映荷的目光也落在扇面上,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如同少女。時光彷彿倒流回那個燭影搖紅、心意初通的夜晚。她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撫過那片濃郁的墨漬,指尖傳來紙張特有的粗糙感。
「你還留著它……」她的聲音輕如嘆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與甜蜜。
羅普忠沒有說話,只是握住了她撫摸扇面的手,溫熱的掌心包裹著她微涼的指尖。他的拇指輕輕摩挲著她手背上細膩的肌膚,目光深邃地凝視著她。燭光下,她鬢邊的翡翠並蒂蓮簪上,那枚明月珠流轉著溫潤的光華,與扇面上濃郁的墨色形成了奇異而和諧的對比。一個是歷經滄海桑田、凝聚深情與守護的稀世珍寶,一個是承載著青澀悸動、風雨同舟印記的平凡紙箋,此刻卻都指向同一個核心——他們共同走過的路,共同締造的生活。
「當然留著。」良久,羅普忠低沉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靜謐,「這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值的一筆『買賣』。」他的語氣帶著商賈特有的、略顯笨拙卻無比真摯的比喻,眼中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深情。
柳映荷忍不住噗嗤一笑,眼波流轉間,風情更勝當年舞台上的驚鴻一瞥。她沒有抽回手,任由他握著,另一隻手卻指向窗外的夜色:「那這『買賣』的『利錢』,你算清了嗎?」她的目光投向隔壁房間的方向,那裡睡著他們的女兒。
羅普忠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冷硬的唇角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利在千秋,算不清了。」他將扇子小心合攏,放在案頭最穩妥的位置,然後拉著妻子的手站起身,「走,去看看穗寧。」
夫妻二人輕手輕腳地走到隔壁。小小的搖籃床裡,羅穗寧睡得正香。粉嫩的小臉在睡夢中顯得格外恬靜,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小嘴微微嘟著,一隻小手伸出被子外,無意識地攥著被角。柳映荷俯身,替女兒掖好被角,指尖愛憐地拂過她柔軟的髮絲。羅普忠則靜立一旁,高大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沉穩,目光落在女兒小小的臉龐上,充滿了為人父的滿足與守護之意。明珠的光華透過門縫,柔柔地灑在搖籃邊緣,彷彿一層無形的守護紗幔。
* * *
數日後,重陽佳節將至。按照疍民和岸上廣府人的習俗,重陽需祭海神、酬謝天地,祈求出海平安、漁獲豐饒、家宅安寧。今年的祭海儀式,因著島上香藥豐收、貨倉初成、十三行同業即將前來考察的喜慶,更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柳映荷決定親自帶領女學的孩子們和疍家婦女,編排一場融合了傳統祭海與慶賀豐收的舞蹈。
祭海的地點選在島嶼東面一片相對平坦、視野開闊的礁石灘上。這裡背靠鬱鬱蔥蔥的山林,面朝浩瀚無垠的獅子洋。傍晚時分,夕陽熔金,將海面染成一片壯麗的橘紅色,波光粼粼,如同撒落了無數碎金。海風帶著鹹腥與涼意,吹拂著岸邊的草木。
礁石灘中央的空地上,早已用潔白的貝殼和採摘的野花圍出了一個圓形的祭壇。祭壇中央,供奉著新收穫的稻穀、肥美的海魚、以及幾大束剛剛曬乾、散發著濃郁香氣的廣藿香束。幾支粗大的、浸透了松脂的火把插在祭壇四周,尚未點燃。
柳映荷領著一群年紀稍長的女學學生和幾位手巧的疍家婦女,正在做最後的準備。孩子們和婦女們都換上了乾淨的素色衣裙,髮間簪著用香草和小野花編織的花環。柳映荷則換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廣袖舞衣,裙裾上用銀線繡著細密的浪花紋樣。長髮綰成一個略顯鬆散的雲髻,那支翡翠並蒂蓮明月簪穩穩簪在髻心,明珠在夕陽餘暉中流轉著溫潤的光華,與銀線浪花交相輝映。
小穗寧也興奮地夾在大人中間,她穿著一件小小的、同樣月白色的紗裙,頭上戴著一個小小的香草花環,手裡還攥著一把剛採的、金黃色的小野菊,像個小小的花仙子。
「阿娘,跳舞給海娘娘看嗎?」她仰著小臉問。
「嗯,」柳映荷蹲下身,溫柔地替女兒整理了一下花環,「我們跳舞,感謝海娘娘賜給我們魚蝦,感謝大地娘娘賜給我們香草和糧食,也祈求娘娘保佑爹爹的船、伯伯們的船,還有島上所有出海的人,都平平安安,順風順水。」
「也保佑阿爹賺多多的『寶貝』!」小穗寧奶聲奶氣地補充,一臉認真。
柳映荷失笑,捏了捏女兒的小臉:「好,也保佑阿爹的『買賣』順遂。」
這時,岸邊傳來一陣騷動。只見羅普忠領著幾位剛剛抵達的十三行同業商賈,以及島上的疍民村老、貨倉的工匠頭領等一行人,正朝祭壇這邊走來。他們顯然是被這充滿儀式感的場面吸引了。
羅普忠今日也換上了一身稍顯正式的寶藍色暗紋綢長衫。他遠遠地便看到了礁石灘中央,那抹在夕陽與海風中飄逸如仙的月白身影,以及她髮髻間那抹熟悉的溫潤珠光。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緩,深邃的眼眸中映著妻子和女兒的身影,冷峻的臉上線條變得異常柔和。
同行的幾位商賈見狀,互相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隆盛行羅東主夫婦情深,以及那位女東主非凡的才情與氣度,在廣州商界早已是傳奇。
「羅東主,尊夫人這是在……?」一位身材微胖、經營瓷器的陳老闆好奇地問。
「重陽祭海。」羅普忠簡潔地回答,目光依舊未離妻女,「內子帶著女學的孩子和鄉親們,略備薄儀,酬謝神恩,也為即將啟用的貨倉和往來的商船祈福。」
「哦?還有舞蹈?真是別開生面!」另一位專營絲綢的吳老闆撫掌讚道,「早聞柳東主舞藝超群,當年總督壽宴一舞驚四座,可惜未能親見。今日竟有眼福在如此海天勝景中得見,實在難得!」
眾人的到來,讓原本準備跳舞的女子和孩子們有些緊張。柳映荷安撫地對她們笑了笑,示意無妨。她牽著穗寧的手,落落大方地迎向眾人,微微欠身:「諸位東家遠道而來,一路辛苦。鄉野簡陋,略備薄儀,不成敬意,還望莫要見笑。」
她氣度從容,言辭得體,月白舞衣在夕陽海風中飄拂,明珠映著晚霞,流光溢彩。幾位商賈連忙還禮,連聲稱讚夫人安排用心,此情此景,令人心曠神怡。
天色漸暗,最後一抹晚霞沉入海平面之下。深藍的天幕上,幾顆明亮的星辰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海風更勁,帶著深秋的涼意。
「時辰差不多了。」柳映荷對羅普忠和眾人點點頭,轉身走向祭壇中央。她示意點燃火把。
「嗤啦」幾聲,浸透松脂的火把被引燃,橘紅色的火焰騰空而起,瞬間驅散了暮色,照亮了祭壇周圍每一張充滿期待的臉龐。跳躍的火光映照著潔白的貝殼、芬芳的香草束,也將柳映荷月白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溫暖而神聖的金邊。她髮髻上的明月珠,在火光的映襯下,流轉出更加深邃迷人的光華,彷彿吸納了火焰的熱力與星辰的清輝。
柳映荷靜立於祭壇前,雙手合十,閉目默禱片刻。海風吹動她的廣袖與裙裾,獵獵作響。當她再次睜開雙眼時,目光沉靜而虔誠,如同映照著星辰大海。
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抬起雙臂,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早已準備好的疍家老婦人,用蒼涼而古樸的嗓音,唱起了流傳久遠的祭海謠:
「天蒼蒼,海茫茫咧——」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WWLa2ORz9
「海娘娘,佑四方咧——」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7EG8Cc4gC
「賜我魚蝦滿艙載咧——」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xzy5E8h25
「佑我兒郎平安返咧——」
蒼涼的歌聲在海風中飄蕩,帶著疍民世世代代對海洋的敬畏與祈求。隨著歌聲,柳映荷動了。她足尖輕點礁石,腰肢柔韌而有力地舒展開來。起始的動作舒緩而莊嚴,如同向大海獻上最深的敬意。廣袖翻飛,如浪湧,如雲卷,每一次拂動都帶著虔誠的韻律,與老婦人的歌聲絲絲入扣。
接著,節奏漸漸加快。柳映荷的舞姿變得靈動而充滿力量。她時而如搏擊風浪的海燕,振翅欲飛;時而如撒網豐收的漁女,動作充滿勞作的喜悅;時而又如虔誠祈福的信女,雙手高舉向天,仿佛承接來自星空的祝福。月白的舞衣在火光的躍動中,幻化出流動的光影,銀線繡制的浪花紋樣在舞動間熠熠生輝,彷彿真的捲起了千堆雪。
女學的孩子們和疍家婦女們也加入了進來。她們圍繞著中心的柳映荷,跳起了更為樸實、充滿生活氣息的舞蹈。孩子們模仿著採摘香草的動作,婦女們則舞動著象徵豐收的稻穗和香草束。她們的動作雖不如柳映荷那般精妙絕倫,卻充滿了質樸的歡欣與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小穗寧也夾在孩子們中間,努力地踮著腳尖,揮舞著她的小野菊,小臉在火光下興奮得通紅。
整個舞蹈,既有古老祭儀的莊嚴神秘,又融入了豐收的喜悅和對未來的希望。柳映荷的身影如同月下精靈,引領著這場與天地、與海洋的對話。她的舞姿早已超越了單純的技巧,充滿了對生命的感悟與對腳下這片土地、這片海洋的深情。明珠隨著她的每一次旋身、每一次仰首而流轉著溫潤皎潔的光華,如同黑暗中的燈塔,又如星辰墜落凡間,成為整個祭壇最動人心魄的焦點。
礁石灘邊,觀禮的人群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充滿原始生命力與藝術美感的舞蹈深深震撼。幾位十三行的商賈看得目不轉睛,臉上滿是驚嘆與折服。疍民村老們則眼眶濕潤,這熟悉的祭海謠與眼前充滿新意的舞蹈結合,讓他們仿佛看到了新舊交融的希望。
羅普忠靜靜地佇立在人群稍外圍的一塊高大礁石上。他沒有看那幾位同業驚嘆的表情,也沒有看祭壇上歡舞的人群。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始終牢牢鎖定在那月白舞動的中心——他的妻子柳映荷身上。
火光跳躍,舞姿翩躚。時光在這一刻仿佛產生了奇妙的摺疊。
他看到了當年西關戲棚上,那驚鴻一瞥的水綠身影,足尖點地如蓮瓣初綻,眼波流轉似珠江水光,瞬間擊穿了他沉悶的心防。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y2HcrJ7F0
他看到了商行庫房初逢時,荊釵布裙難掩清雅,指尖撫過霞色杭綢,輕嘆「若裁作水袖,騰躍時必如流火」,點亮了他灰暗商道中的一抹驚艷。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4PwDe5KCf
他看到了總督壽宴上,她編排的《海上絲路》,疍家女童擎香囊為燈,粵商持算盤起舞,驚艷四座,為女學掙得一片天地。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WthuUSqEs
他更看到了無數個日夜裡,她在廢墟上揮毫重寫招牌的堅韌,在義塾中教導稚童的悲憫,在紡車旁揮汗如雨的專注,在藥田裡躬身勞作的沉靜……
所有的畫面,與眼前這在祭海火舞中翩若驚鴻、髮簪明珠流轉清輝的身影,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她從未改變。她始終是那顆能穿透他靈魂深處的明珠,無論蒙塵還是生輝,都擁有著洗滌一切、照亮黑暗的力量。
一股洶湧澎湃的情感,如同腳下拍岸的驚濤,猛烈地衝擊著羅普忠的心房。他的手下意識地探入懷中,緊緊握住了那把貼身收藏的摺扇。扇骨冰涼,卻無法冷卻他掌心的灼熱和胸腔裡激盪的暖流。他的目光穿越舞動的人群,穿越跳躍的火光,深深地、深深地烙印在柳映荷身上,帶著無盡的愛戀、敬重與難以言喻的驕傲。
就在這時,舞蹈進入了最激昂的段落。柳映荷一個大迴旋,廣袖如流雲般展開,身體舒展到極致,仰首面向深邃的星空。就在她仰首的剎那,天際一縷格外清亮的月光,如同被無形的手引導著,不偏不倚地穿過雲層,恰好投射在她髮髻之上!
「嗡——」
那枚鑲嵌在翡翠並蒂蓮簪頭的明月珠,在這一刻,驟然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華!
不是刺目的強光,而是如同實質般的、皎潔純淨的銀白光暈,如同水波般以明珠為中心,溫柔而迅疾地向四周擴散開來!光暈所及之處,跳躍的火焰仿佛被鍍上了一層聖潔的銀邊,舞動的身影輪廓變得更加清晰而夢幻,礁石、海浪、觀禮眾人驚愕的臉龐,都被籠罩在這片柔和卻無比神聖的清輝之中。整個喧囂的祭壇,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陷入一種奇異的、充滿神性光輝的靜謐。
這光華,如同當年她在十三行街頭當眾紡紗自證清白、藥煙繚繞中怒斥奸佞時所綻放的一樣!純淨、浩瀚、帶著大海深處的寧靜與力量,仿佛九天明月驟然降臨塵世,以無聲的清光,昭示著浩然正氣與不屈的靈魂!
「海心月!是海心月顯靈了!」人群中,不知是哪位年長的疍民,用顫抖而充滿敬畏的聲音喊了出來。緊接著,是更多壓抑不住的驚嘆與充滿敬畏的私語。
「天爺……」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v5GjlesFn
「明珠護主!祥瑞啊!」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p9ytjTQmo
「海娘娘顯靈了!保佑我們!」
舞動中的柳映荷也感受到了這奇異的光華和瞬間的靜謐。她維持著仰首的姿態,心中澄澈一片,沒有驚慌,只有一種奇異的平靜與感恩。她知道,這不僅僅是明珠的光,更是凝聚了疍民至誠、承載了無數人祝福與期盼的力量在這一刻的共鳴與顯化。
光華持續了約莫十幾息的時間,才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重新收斂回明珠本體,恢復了溫潤內斂的模樣。但那神聖而震撼的一幕,已深深烙印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中。
舞蹈在餘韻中緩緩結束。柳映荷帶領著眾人,向祭壇、向大海、向星空深深鞠躬。岸邊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與歡呼,比海浪聲更加洶湧澎湃!
儀式結束,眾人漸漸散去。礁石灘上恢復了寧靜,只餘下幾支即將燃盡的火把發出噼啪的輕響,以及海浪永恆的絮語。
柳映荷牽著玩累了、有些昏昏欲睡的穗寧,走向依舊佇立在那塊高大礁石上的羅普忠。海風吹拂著她的髮絲,月白舞衣在星月微光下泛著柔和的色澤,明珠靜靜地簪在髻間,溫潤如初。
「爹爹!」穗寧看到父親,又精神了一些。
羅普忠從礁石上跳下,先將女兒抱了起來。小傢伙立刻依戀地摟住父親的脖子,小腦袋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阿娘跳舞,珠珠亮亮!」穗寧含糊不清地嘟囔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嗯,阿娘跳得好,珠珠也高興。」羅普忠低聲哄著,目光卻越過女兒的頭頂,灼灼地看向柳映荷。
柳映荷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一同望向眼前無垠的海洋。月光灑在海面上,鋪開一條碎銀閃爍的通道,延伸向未知的遠方。遠處,新建貨倉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等待著啟航的號角。
「風露重,仔細著涼。」柳映荷輕聲說,抬手替丈夫攏了攏被海風吹開的衣襟。她的指尖不經意觸碰到他懷中硬物的輪廓——是那把摺扇。
羅普忠沒有動,只是更緊地抱住了懷中的女兒。他沉默了片刻,低沉而充滿力量的嗓音在靜夜中響起,如同誓言:
「映荷,你看。」他抬手指向那片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延伸向遠方的海面,以及海岸線上那片正在崛起的、承載著他們心血與夢想的土地。「這片海,這片地,連同這島上每一株香草、每一塊磚石、每一張充滿希望的臉龐……都是我們穗寧的嫁妝。」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開天闢地般的篤定與豪情。這不僅僅是物質的財富,更是他們用智慧、勇氣、深情與不屈的奮鬥,共同開創的一片充滿生機與可能的未來疆土。
柳映荷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月光下,海潮湧動,波光如碎銀跳躍,仿佛無數星辰墜落海面,又似無數夢想在其中沉浮閃耀。遠處貨倉的輪廓在夜色中顯得更加堅實。她彷彿看到了滿載香藥與布匹的商船從這裡揚帆起航,看到了女學中傳出更多琅琅書聲,看到了疍民們臉上更加富足安寧的笑容……
懷中的穗寧似乎聽懂了,在睡夢中咂了咂小嘴,喃喃道:「寶貝……嫁妝……」
柳映荷收回目光,轉頭深深凝望著身邊的丈夫。火光早已熄滅,唯有星月清輝與他懷中那把扇子所代表的深沉過往。她髮髻間的明月珠,在星月之光下流轉著溫潤而永恆的光華,靜靜映照著丈夫堅毅的側臉和女兒恬靜的睡顏。
無需言語。她伸出手,輕輕覆在了羅普忠抱著女兒的手臂上。掌心相貼,溫熱的體溫傳遞著無聲的承諾與力量。
海風獵獵,吹動他們的衣袂。腳下,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礁石,發出陣陣轟鳴,如同大地深沉的脈搏,又似命運慷慨的迴響。這條始於西關驚鴻一瞥、行經虎門怒濤火海、瘟疫抉擇、商海沉浮,在獅子洋畔升起「忠荷」錦幟的路,此刻正堅定地鋪展在這片波光閃耀的「江山」之上,駛向星辰指引的、更為遼闊深遠的未來。明珠無聲,歲月靜流,而屬於他們的故事,仍在浩瀚的時光之海中,綿延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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