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若有你 - 第十章夏光將盡

天色很藍，藍得像從沒發生過陰影的某段日子。

林芷晴坐在候診區，身上仍穿著淺米色的襯衫裙，領口微微敞開，鎖骨邊緣服著一層幾不可見的細汗。她指尖輕輕按著太陽穴，像是驅趕那突如其來的鈍痛，但臉上依然保持著若無其事的神情，只是睫毛不經意顫了幾下。

診間門板是淺灰色的，表面有些磨損，像歲月在牆面留下的手指印。她盯著門縫下透出的光，像盯著一場即將揭曉答案的試卷，答案未知，心跳卻以失序。

她本來以為，只是最近太累了。

指尖時常顫抖，眼神偶爾無法聚焦，有時候走在路上，會忽然想不起自己為何會在這裡，也忘了自己要去哪裡。她一度以為是熱，或壓力太大。許睿誠總說她太倔，有事也不講，硬撐著。可這一次，連她自己也察覺，身體正一點一點背叛自己。

「林芷晴。」護士叫到她的名字。

她應聲站起來，聲音乾淨又冷靜，像從書頁中翻出的一句文句。進入診間時，她仍對自己說——只是例行檢查，沒什麼大不了的。

診間的燈光比外頭更涼，冷白色像雪落在金屬桌面，映出一種不近人情的清潔感。

林芷晴輕輕合上門，一陣淡淡的消毒水味撲鼻而來。她緩緩坐在診療桌旁的塑膠椅子上，椅背有些鬆動，做下去時發出一聲輕響，像誰無聲地嘆了口氣。牆上掛著衣服褪色的解剖圖，神經系統的走向如同枝椏，一路攀上頭顱，似乎也攀進她的命運。

醫生年約五十，額角微禿，帶著一副銀框眼鏡，神情專注，像是在解一道過於複雜的數學題。他的白袍整齊，但袖口沾了幾滴墨水，那是忙碌的人才會有的小疏忽。

林芷晴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微微發白，指甲邊緣有些乾裂。她試圖讓思緒遠離眼前的電腦螢幕，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那一頁頁資料上的紅字標示。

醫生緩緩開口時，聲音穩重而克制，像是一種經過訓練的溫柔：「妳最近這些症狀，大概持續了多久？」

「大概⋯⋯兩三個月吧。」她聲音平穩的回答，努力不讓自己聽起來太在意。

醫生點點頭，筆尖在病歷表上劃過幾筆。「妳的爸爸媽媽或是你的家人，有沒有神經系統相關的病史？」

那句話像針一樣，扎進她心底。

她想起母親曾經短暫出現過的那些狀況——拿東西時手會抖，有時會突然停下來忘了下一句要說什麼，後來母親總說只是年紀大了、太累了，沒什麼大礙。她也一直以為如此，直到這一刻，這些零碎的記憶像散落的乒圖，在心裡兜出一幅不安的畫面。

「⋯⋯她有時候說話比較慢，手也會抖。」她回答時聲音平靜，實則心口已經泛起涼意。「但她一直說沒事。」

醫生抬起頭，眼神柔和了一些，像是對某種預感的印證。

「從妳剛剛提到妳和妳媽媽的症狀看來，我們懷疑是某種類型的中樞神經退化性疾病。因為妳的症狀符合初期表現，再加上你媽媽可能的病史。建議進一步安排基因檢測，確定是否為遺傳性。」

她點了點頭，嘴脣抿成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弧線。

「好。」她輕聲說，聲音有些乾，像夏末午後的風——略顯疲憊，但還沒完全退熱。

從醫院出來的那一刻，陽光正烈，她卻感到一股無聲的陰影，悄悄落在她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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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回到家時，已經是傍晚了。

客廳裡沒有開燈，只有窗外餘暉斜照進來，像時間灑落在牆上的碎片。林芷晴坐在沙發上，手裏握著一杯已經冷卻的茶。她母親陳雅琴在廚房收拾，水聲斷斷續續的傳來，像一首沒唱完的老歌。

「媽，你坐一下好嗎？」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什麼。

陳雅琴擦乾手，轉過身，看著她。「怎麼了？臉色這麼差，是不是今天太累了？」

她搖搖頭，眼神沒從杯子上移開。「我今天去醫院做了檢查。」

陳雅琴的手頓了下，神情一閃而過的緊張，但她仍舊溫和地坐到女兒身邊。「怎麼突然去看醫生？是頭痛還是⋯⋯？」

「不是頭痛。」她打斷，終於抬起眼，看著那張熟悉的臉，「是最近這幾個月，我開始會手抖，走路有時會失去平衡。醫生說⋯⋯有可能是遺傳的中樞神經退化性疾病。」

客廳忽然安靜下來，連外頭的蟬鳴都像被這句話震住了。

陳雅琴的眼神在那一刻慢慢垂下，像一盞熄滅的燈。「妳說的，是我那幾年的那些症狀？」

林芷晴點頭，聲音幾乎是喃喃的：「妳那時候說只是年紀到了，可我記得妳說話變慢，手一直抖。我一直以為那只是暫時的⋯⋯」

母親沒有說話，只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那隻手依然溫熱，但輕微顫抖的幅度，不再是她記憶裡模糊的影子。

「我當年不想讓妳擔心，也沒有做進一步檢查。」陳雅琴低聲道，像在自責，也像在補上一段被遺忘的回憶，「我以為，如果我撐過去了，就沒事了。」

林芷晴垂下眼，不讓淚滴落。「但你沒說出口，我也一直不敢說。」

「晴晴，你現在還年輕，一錠還有辦法控制。」陳雅琴握緊她的手，像是對她，也像對自己說。

她點點頭，卻沒說話。黃昏的光影落在他們指尖交握處，像一種無聲的命運印記。

風從窗邊緩緩吹進來，捲起茶香與沈默，她忽然覺得，這個夏天比她想像中來得短，也比她以為的更加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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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的好幾天，她像是在夢裡生活。

她照常上課、寫報告、與朋友聊天，回血錫的速度一如往常，甚至還幫許睿誠做了一篇論文摘要。她表現得太過正常，以至於連她自己都快信了——那些檢查結果，只是一場誤會。

可她知道不是的。

夜裡的手指依然會不自覺的顫抖，她躺在床上，常常在夢裡聽見母親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問：「妳怎麼也⋯⋯媽媽不要這樣⋯⋯晴晴啊⋯⋯」

她開始想像各種說出口的情境：某個午後，咖啡店靠窗的座位；某場散步途中，在河堤邊的長椅上；又或許，是在他讀完一封信之後，靜靜地抱住他，不問原因。

但她遲遲沒說。

直到那天傍晚，她回到家，母親正蹲在陽台澆花。暮色斜斜地打進屋裡，映出她背影略顯佝僂的輪廓。她忽然明白了，若不先說出口，她終究是困在恐懼裡的人。

她站在門口很久，終於開口：

「媽，我今天去醫院了。」

陳雅琴沒有回頭，只淡淡地「嗯」了一聲，繼續澆水。

「我做了基因檢測。」她聲音有些發抖，像撐著一把快撐壞的傘，「結果是陽性，是那個⋯⋯你以前得的那個病。」

母親的手停住了。

水珠還在綠葉上滑落，陽台那側陷入一種詭異的靜默。她沒有回頭，也沒有驚呼，只是靜靜地說了一句：

「我早就猜到了。」

林芷晴怔住。

「從妳那年開始常常跌倒，我就知道了。」陳雅琴緩緩站起身，轉過身來的那一刻，眼裡沒有預想中的驚慌，只有深深的痛與溫柔，「我以為能撐到妳結婚，等妳安定下來再說⋯⋯沒想到妳會在這個時候發病。」

林芷晴終於忍不住落淚。

「對不起⋯⋯我一直想說，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她像是回到童年，回到那個總在母親懷裡哭的小女孩，「我好派，怕妳聽了會難受⋯⋯怕你們誰都承受不了。」

母親輕輕地抱住她，像抱住二十年前那個剛出生的孩子。

「傻孩子，這不是妳的錯。這是命，不是妳選的。」

她沒再說話，只是埋首在那雙早已不再穩定的手臂裡，感受著屬於母親的體溫，和某種跨越時間的理解。

那晚，她沒有再接許睿誠的電話。

她打開訊息框，打了一行字又刪了，最後只留下兩個字：「晚安。」

然後她抬頭望向天花板，像在問自己——是不是該說了。

她不知道他會如何反應，不知道這段感情會不會因此改變。但她知道，如果有一個人值得她誠實以待，那應該是他。

只要他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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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夏光將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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