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春市最盛之處,莫過於「安仁坊」。此坊緊鄰朱雀大街,西通百戲樓,南接三元巷,市肆繁密,百業並起。春日陽光灑落,青石板路上映著紅布、燈籠與人影,鋪天蓋地的熱鬧聲彷彿將整個長安都喚醒。
街邊貨郎挑擔賣花,香鋪檀氣繞巷,孩童爭糖,婦人揀布,江湖人與市井客交錯而行,或尋名刀古器,或探消息動向,人人臉上皆帶春日熏染後的輕快與喧鬧。
阿瑟爾提著藥庵所需之草籃,緩步穿過市集。他身形不高不矮,氣質卻冷淡,灰青色衣袍無甚修飾,腰間掛一布囊與藥匙。他走在熙攘人群中,彷彿與這喧騰無關,一步步如水行石間,無聲卻堅定。
行人或側目,或避讓,無人敢與他近身。可他所行之路,卻並不從人潮最密處過,專挑角落陰涼之處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早成習慣。他從不信安逸與人群能護人周全,只有察覺得早,避得快,才是真保命之道。
途中,一間茶館傳來熱鬧聲浪,與周圍叫賣聲交織卻格外清晰。門上紅幡隨風而動,牌匾寫著「說古今」三字。
阿瑟爾忽而停步,目光一凝。他站於門邊倚牆處,目光掠過人群,落在館中高座之上的說書先生身上。
只見那說書人鬚白長垂,摺扇輕拍桌面,聲如洪鐘:
「且說女帝微服出巡,遇山賊之圍,情勢危急之際,一名異族刀客橫空而出,刀法驚世,一式『斷月』破敵,藍眸映月,煞氣盈身——」
「那刀客是誰?後來怎樣了?」聽眾齊聲追問,有人已將茶水打翻而不自知。
說書人搖頭晃扇,故作神秘道:「那刀客不留名,只道是路過,不喜人欺負弱女。」
此語一出,眾人哄然,有人大笑:「好一個不喜欺弱!我看那是什麼奸情未了罷了!」
笑聲如潮,茶館內一時歡聲四起。
阿瑟爾倚牆而立,神情不動,卻在無人察覺之處,手指已悄然緊握成拳。他記得那夜林道月色皎潔,血光如墨,那一句「不喜見人欺負弱女」,確是他親口所言。可當時心無旁騖,純為救人,不曾想會成今日茶談俚語,口口相傳。
他低頭輕笑,苦澀自語:「話出口便為風,誰知會飛多遠。」
正要轉身離去,忽聽說書人話鋒一轉,語氣低沉,壓住眾聲:
「然則……有人言,女帝此行之所以遇刺,實因內廷走漏軍情,疑是有人暗中陷害,殺機並非偶然。」
茶館頓時靜若寒潭,連倒茶聲也止住。
說書人聲音壓低幾分,語帶試探:「據說,東廠近日調走數名密探,往西北邊軍而去。而那夜山中所現刀客,亦極有可能是女帝早設之暗衛,並非偶遇。」
眾人再度騷動,但已不敢高聲。有茶客側耳相向,有人悄聲與友低語:「難怪近來坊市多了廠衛的影子……連我鄰家老丁都被帶去問話。」
阿瑟爾聽罷,神色未變,腳步卻慢了幾分。
他知道,那夜雖無人知其名,但東廠、內府、樞密處……這些人不需要名,只需「特徵」、「刀法」、「出手方式」,便足以逐線尋人。他那一刀救了一人,也無聲無息地,走進了一局。權力如泥沼,不管你落腳有多輕,只要濺了一滴水,就再難洗脫。
茶館高樓處,忽然飄下一紙風箋,風捲輕落,正正飄至他肩頭。他微怔,取下細看,箋上筆力俊秀,題詩兩行:
「春風不識人間事,刀光卻照帝王心。」
他凝視良久,手指緊了緊,終將詩箋輕輕揉起,藏入懷中。
轉身離去時,他在巷口買了一束黃芩——這是李玄風常用的藥材之一,可退虛火、安五臟。許多人以為素心堂庵主僅為仁醫,其實黃芩的另一用途,亦是製成避毒藥粉,供密探行走江湖時服用。
他提著草籃,踏上歸途,素心堂方向逆著日光,牆角柳葉新抽,春意漸深,而他的影子卻愈發修長,愈發沉重。
他本只願做那素心庵裡治病煎藥、冷眼觀世的刀客——不問世事,不論朝局。但他也明白,世事未必肯放過他。有些人,一旦出刀,便再難回鞘。
ns3.15.229.18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