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來到二十歲,工資漲了一點點,多少能夠寄一點回家補貼家用,消息在村子裏傳開,我成了親戚們口口相傳的人物,來介紹親事的人也多了。
兩年後我所在的雲母礦場因為資源枯竭倒閉,被迫失業回到村子,和鄰村同為查馬爾種姓的麗提卡結了婚,婚後育有四個孩子,大女兒普麗雅、大兒子桑賈伊、小兒子馬諾傑、小女兒蘇尼塔。
父親長期與動物屍體打交道,又從事鞣革和制革,患有肺病。有一次村子裏面的羅希特老爺家辦升遷酒席需要殺羊,讓父親去負責宰殺,父親咳嗽了兩聲,提起刀子准備宰羊,這時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兩條惡狗瘋狂地攻擊父親,父親身子本來就弱,鬥不過惡狗,現場慘不忍睹。
當時在場的其實還有幾人,全部躲得遠遠的,因為我父親是不可接觸者,他們怎麼會去救一個肮髒的賤民呢。
父親是自己一瘸一拐回的家,身上到處是血,我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跑去討要說法,羅希特老爺是城裏面新選上的議員,大聲呵斥說都是因為我父親髒,咳嗽的唾沫汙染了周圍環境,這才招惹他家溫順的鬥牛犬攻擊,並且我父親反抗過程中劃傷了其中一條狗的腿,還讓我賠錢。
我氣不過報了警,幾個小時後警察才慢慢悠悠進了村,他們到來後的第一件事是到羅希特老爺家去報道,噓長問短,然後斥責我尋釁滋事給帶上警車,我被關了三天才放出來,走了四十多公裏才回到家。
父親一直躺在床上養病,傷口遲遲不能愈合,開始潰爛,有的傷口還有小小的蛆蟲在蠕動,他的肺病也越發嚴重,不停咳嗽,感覺像是整個肺都要被咳出來似的。
母親聽說村子裏威望最高的白胡子老頭普拉迪普有一種聖水可以治療父親的傷口和肺病,便冒著天下大諱來到寺廟門口,整整跪了兩天兩夜才讓寺廟大門打開一個縫,普拉迪普告訴母親說:
“聖水已經發完了,而且就算有你也買不起,你男人上一世造了很大的孽這一世才會是查馬爾,他在羅希特家不應該反抗那兩只狗,還傷到了其中一只狗的腿,下一世還是沒機會投胎到好人家,不反抗那兩只狗就這麼被咬死的話下一世興許還有機會。”
母親又問:“那羅希特老爺放任兩條狗撕咬我的丈夫,他下一世是不是會投胎到低種姓?”
普拉迪普很嫌棄地看了一眼母親,說:“羅希特當了議員,會做很多好事,又花重金供養寺廟,下一世還是投生到高種姓。”
母親又問:“您真的可以看到所有人的未來嗎,尊敬的普拉迪普大祭司。”
普拉迪普嚴厲呵斥:“你在質疑我?在質疑寺廟?我當然可以看到所有人的未來,也能看到所有人的過去,我可是在喜馬拉雅山脈中修行了整整半年,我是覺醒者,是成道者,是你這種低賤的賤民可以質疑的嗎?”
母親怯懦道:“不敢!不敢!那能不能請您告訴我丈夫什麼時候死去,他看上去不是太好,知道具體死亡時間的話我們好安排後事。”
“該死的時候自然會死。”普拉迪普故作威嚴說完後迫不及待地關上了寺院大門。
終於,父親在床上躺了半年,死了。
養活幾個孩子可不是鬧著玩的,母親時不時在半夜獨自一人出門去找些山野食物給孩子們吃,至於為什麼半夜出門,當然是因為我們是他們口中的賤民了,母親有時候還會順手摘一枚路邊的果子,自然不能在白天出門讓那些老爺們看見。
還記得那時候是十月份,老爺們土地裏面的水稻全部已收割完成。
深夜,母親又悄悄出門,她彎下了本就不好的腰,在一塊又一塊已經收割完水稻的稻田裏仔細找尋被遺漏的稻穗,如果幸運的話拾上一把回去就可以熬一鍋稀粥了。
這一夜的月光不是太明亮,她也不敢點燈,眼睛又不好,只能佝僂著慢慢的走,慢慢的尋。
她發現一株品相還不錯的稻穗靜靜躺在幹裂的土地上,撿起一看,可惜整株稻穗只剩下三分之一,母親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她已經很滿足了。
月光下,母親緩緩直起了腰,已經佝僂了太長時間,她輕輕捶打著後腰,恍然間看見不遠處有一株品相極好極好的稻穗,金黃金黃的,稻穗完整,顆粒飽滿。
母親笑了,她的笑容總是那麼慈祥,稍稍加快腳步走向稻穗,剛一接近就彎腰拾取,刹那間,腳底傳來異樣的觸感,那是……
她心中一驚,那觸感是蛇在蠕動。
還不等她反應,一條四五米長的眼鏡王蛇已經揚起了頭,一口死死咬在母親小腿上,蛇身順著母親身體盤旋而上直至纏住脖頸。
母親想要喊救命,卻被蛇身纏壓得發不出一絲聲音,連呼吸也不能呼吸。
等我找到母親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她手裏還握著一把撿到的稻穗,我不敢呼喊,不敢聲張,只能無聲的流淚,這裏可是老爺們的稻田,要是讓他們知道身為賤民的母親來到他們的稻田,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母親就這樣死了,我把她的屍體背回家,一路走一路抽泣,也不敢哭出聲。小時候母親就這麼背我,有一次我半夜肚子疼,母親背著我在外面的小路上來回走,一邊走一邊輕聲安撫我,那天母親整整背了我一晚上,想起這些讓我更加心如刀絞,眼淚大顆大顆滴下,還是不敢哭出聲。
小時候我總是抱怨父親懦弱,現在我也成了父親一樣的人,連哭都不敢哭出聲。草草辦完母親的喪事,我又到幾百公裏遠的另一處雲母礦場打零工去了,還是當爆破工,沒辦法,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活。
一轉眼孩子們也長大了,大兒子桑賈伊和小兒子馬諾傑跟我來到雲母礦場上班,他倆都得到了我在爆破方面的真傳,炸藥玩得賊溜,想讓它什麼時候爆炸它就會在什麼時候爆炸。
三個人同時在礦場上班就有三份收入,比在老家鞣革制革強多了,我們屬於技術工種,也比普通下苦力的人收入高一些,家庭條件改善了不少,攢夠了錢就把老家的房子好好修整了一下,還擴建了幾個屋,那是留給兩個兒子以後娶媳婦用的。
我的四個孩子樣貌都生得極好,男娃高大帥氣,女娃亭亭玉立,大女兒普麗雅也十八了,到了該結婚的年紀,家裏條件在家族中算是很不錯的,那個時候為普麗雅介紹親事的人絡繹不絕。
我算是比較開明的人,對普麗雅說:“我不搞婚姻包辦,那些是腐朽的陳規,你看上誰就嫁誰,我絕不阻攔,還給你准備好嫁妝。”
我知道自己孩子是什麼德性,就算我包辦普麗雅的婚姻,這孩子也會誓死不從的,就像年輕時候的我一樣,是個強種。
媒婆介紹了好多樁親事,有好幾戶人家我和妻子麗提卡覺著已經很不錯了,可這丫頭脾氣倔的很,硬是一個也沒瞧上。
我和兩個兒子長期在異地打工,難得回家幾次,家裏面就剩下妻子和兩個女兒。
五月出了件大事兒,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大女兒普麗雅一直不同意長輩們介紹的親事,原來她早就有了心上人。
那天是周六,村子的學校沒有上課,天氣陰沉沉的,雲層壓得很低,黑得也很早,當年我躲在上面偷聽學校老師講課的那棵沙羅樹下,普麗雅正在和一個帥氣的小夥子打情罵俏,那人是羅希特老爺的孫子阿南德,阿南德牽起普麗雅的手,含情脈脈地吻了她額頭,普麗雅羞紅了臉,將頭埋進阿南德胸膛。
他倆一定認為這樣黑漆漆的夜晚肯定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道遠處有幾雙眼睛正精精有味地注視著一切。
第二天村子就炸開了鍋,流言四起,說普麗雅不要臉,居然像個婊子一樣去勾引高貴的第一階層男子,簡直無恥至極。
普麗雅害怕極了,躲在家裏面門都不敢出,妻子那幾天睡覺都拿著菜刀,深怕有人破門而入。
好在阿南德還算有點擔當,勇敢地站出來澄清,他說是他先看上的普麗雅,自從兩年前在小河邊看見普麗雅清洗衣物的模樣是那樣美麗,僅僅一眼就讓他下定決心這輩子一定要娶到普麗雅。
阿南德出來公開表態倒是讓普麗雅的壓力小了很多,但卻潛藏著更大的危機。
羅希特老爺的家族屬於第一階層,在他們眼中阿南德的表態就等同於對家族的背叛,對村子的背叛,對榮譽的背叛,盡管這種情況基本還在《摩奴法典》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屬於“順婚”,也就是原則上允許高等階層男子娶低等階層女子為妻。
羅希特老爺委托中間人找到我的妻子麗提卡,說只要女兒普麗雅不再糾纏阿南德,羅希特老爺可以考慮給我們家一些經濟上的關照,又或者可以給兩個兒子安排一個離家近一點的工作。
妻子麗提卡被嚇壞了,說:“請轉告羅希特老爺,我們沒敢想過要大逆不道攀高枝,剛才說的那些好處我們一樣也不要,我也會好好管教普麗雅,讓她徹底死心,還請羅希特老爺高抬貴手,給我們留條活路。”
那天之後普麗雅就被妻子關在家裏,成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妻子悄悄尋找著和親對象,還放出話來,說只要條件差不多就可以,能過她那一關就直接把女兒嫁了,絕不由著她再胡來。
這話不知道怎麼就傳到了阿南德耳朵裏,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家門口走來走去,他是真急了,不斷思考著要如何面對當前的情況。
晚上,阿南德偷偷來到普麗雅屋外,從窗戶把普麗雅接走,他們來到小河邊,然後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訴說著近段時間彼此的經曆,商量著要不要私奔。
他們一定在憧憬著某種艱難而又美好的未來,然而已經沒有了未來。
第二天,還是當年我偷偷躲在上面偷聽學校上課的那棵沙羅樹,阿南德和普麗雅的屍體被吊了起來,兩個人的心口各自插了一把匕首,匕首末端掛著一張小布條,上面寫著幾個字:“為了榮譽”
村子裏的人架起了高高的木材堆,將所有一切化為灰燼,連骨灰也不知道被他們拿去了哪裏。
有個查馬爾報了警,警察姍姍來遲,警長說這是事實非常清楚的自殺,然後就給結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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