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台北很有由春轉夏的氣息,天氣總是時好時壞。午後雷陣雨越來越多,他都覺得自己再不生病,心也要病了。
因此從學校往返圖書館的日子變得頻繁,圍繞在書籍之中,他會好過一點。只不過最近的圖書館,也是悶得讓人近乎發霉,空調似乎沒起到什麼作用,更何況他不喜歡皮膚黏黏的感覺。
遊走於書架間,好像看到了某個眼熟的人影。和他相比之下嬌小了點,一頭棕色短髮被帽子蓋住,但從走路的樣子看起來,就是他最近兩個禮拜都沒見到的繁忙朋友。
「范俞?」他出聲。
邵黎兒在兩週前手術結束之後一直沒有醒過來,檢查之後發現其實病因並不是什麼後遺症,而是中學時車禍導致的硬腦膜下出血鑽孔手術發生醫療疏失,堆積在腦部的血水並沒有完全引流乾淨,因此又送了一次手術室,上次見到她還是兩週前在加護病房。
據他所知,他的這位好朋友每天一放學就從學校消失,偶爾還會請假沒來上課,要說多久沒好好說上話了,大概從兩週前邵黎兒第二次手術那時開始。
女子聞言轉過頭來,手上沒有抱著任何書,一副也是剛下課的樣子。正當他要納悶對方怎麼會出現在這兒時,柳范俞先一步開口了。
「喔呀。」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看起來心情不錯、氣色也很好。「你怎麼在這裡?」
「當然是來看書的。我才要問妳怎麼會在,妳家不是反方向嗎?阿黎……最近還好嗎?」
「是是是,我來見薛老師。黎昨天出院了,現在精神可好的呢。」
這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如糖霜沾滿了臉,這可是最近難得的好消息。自從上週二在加護病房看到那孱弱的身子,他便沒有再去探望過對方,此時收到女子已經出院的消息,只能說是驚喜大於過詢問細節的想法。
「你呢?最近看你已經不太難過了,但還是很少見到向楀桓那傢伙。」
對方這一問,他並不像以前有很大的情緒轉變。說來好笑,這兩個禮拜,向楀桓在那封信之後也沒有聯絡他。路以暮被對方弄得糊塗,也不知道眼下情況應該怎麼辦。他還有耐心,但所剩不多,總不可能一生都等一個意在離開的人。
這個月,他預想著。反正很久沒見了,當初的悸動想當然耳也不再是衝動不可控,壓抑在心底的情感,只要關上盒子,沒人會發現。
「還是沒有消息,不過我很好。既然阿黎出院了,哪天一起吃飯吧?」
「……嗯,那我今天回去問問她,再跟你說時間。」女子回應時,表情僵了下,似乎是在顧慮他。不過看在路以暮自己只是輕輕帶過這件事,她也放下心來。
兩人的閒聊止步於此,柳范俞朝著建築物底的辦公室走去,男人也按照行程將手上抱著的書辦理借出之後回家。
今天的課兩點十分結束,是難得的週五,也是難得要和母親在台北的家吃飯的日子。他負責下廚,母親在分公司忙完之後才會過來。由於是很臨時說好的,又是假期前,無奈訂不到餐廳只好在家裡用餐。
現在大約是三點半,他一回到住處就先放下背包,到廚房準備晚餐食材大約半小時。等待的零碎時間他寫了作業,剛好群組也傳了訊息過來,他索性就休息一下。
邵黎兒說,反正她都出院了,那乾脆就找一天去向楀桓家玩,她可以負責約大家。
他不是不想,但要是在被動之下見了面,他們或許會變得更尷尬,但或者也是一個和好的契機。最近都和他們脫節的邵黎兒天真得可愛,沒有去工作室也不會知道向楀桓的狀況,現在的她應該只是很想見到朋友吧。
正當他準備要輸入回覆時,對方卻收回了訊息。鼓起的勇氣又消了回去,暗自慶幸的同時,心有點癢癢的。
回到作業及助教工作的時間過得很快,大部分的時間他都用自己的筆電打講義,這樣的話就不需要在學校也能做好工作,左洺也准許了。他好久沒去那間令人感到安心的小辦公室,有部分是因為一個人待著或許可能真的有那麼點孤單無聊。
等到家裡的門鈴被摁下,迎接母親進門。早就準備好的家常料理一道道端上桌,難得顯露疲態、卻仍坐姿端正的母親揉揉眼,露出欣慰的笑。
他有發現晚餐時的母親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但他也不追問,後者在洗過澡之後進了備用客房,不一會兒又走了出來,手上似乎拿著什麼。
察覺婦人神情有異,路以暮在小桌邊讓了個位置出來讓她坐下,他這時才近距離看到母親手上拿的紙張,看起來正是他在《奇巖城》書衣內側找到的筆記紙。
那第二張、也是路枳榠說要給妹妹的信,雖然很好奇,但他們並沒有看。而是照原狀折回去,並放在一個不顯眼、但母親肯定會注意到的地方,就是希望能夠把東西默默交到她手上。
「這個,是我在你爺爺相館裡找到的,跟小時候的相本放在一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從四十年前放到現在,如果是的話,她現在很可能還活著。但……我沒有任何方法去尋找她。」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語氣顫抖著,明明應該是很令人開心的消息,她卻沒有擺出好臉色,反而有點僵硬、蒼白。
男人想起他們在最後一封信上看到的,「她肯定是很希望有人告訴她我死了」,不免開始懷疑母親真的與枳榠姑姑的死有關。他不希望真相是如此,一向溫柔的母親不可能有一雙染著鮮血的手。
「我想和你說說我的姊姊枳榠,是因為昨天上來台北工作室的時候,遇上了你朋友阿桓。很臨時決定要和你坦明真相,如果你不想,隨時說。」面對婦人的稍微冷淡了點的話語,他搖搖頭。
「好。那麼,就從你朋友的異樣開始。」
「一開始幫阿桓面試的時候我就發覺了,他是有意圖地想進入我們工作室。而當時我沒有多問,但他並不是要對公司不利,再加上他是個認真又有才的孩子,不錄取實在可惜。
你帶他回來家裡的那時候,我不小心在那孩子面前哭了。說來好笑,我那時只是忘了吃鎮靜劑,加上讀了這些信就情緒大崩潰,他肯定嚇得不輕,卻還是乖乖坐著聽我說話。」
「……媽,妳什麼時候開始吃鎮靜劑的,我怎麼都不知道?」男人怔了怔,乾澀地開了口。
「對不起,一直瞞著你。但是我從十五歲就開始吃了,那時候我常因為我姊的事情緒崩潰,後來懷孕的時候有停藥,只不過後來年紀大了,偶爾又會發作,只好又開始定期吃藥。……啊,這不重要,我繼續說了。」
母親的神情變得有些怪異,卻又帶著閃閃發光的感覺。他從沒見過提起死去的姊姊還能這麼心情激動的母親。雖然他不清楚枳榠姑姑留下來的那封信上寫了什麼,但終歸不會是給母親希望,說她可能還活著的內容。
「阿桓那孩子,我記得那時候他說,他和姊姊曾經有一面之緣,是想要為她上香才來找我的。其他還有一些話我記不太清楚,不過他似乎認識阿榠。
很不可思議對吧!我應該沒有搞錯他的年紀吧?沒錯,再怎麼誇張也不可能搞錯,你們年紀一樣大呀,怎麼可能見過我姊姊?」
母親越說越興奮,她似乎有察覺到自己話中的不合理,但明顯不以為意。
相反地,路以暮無法忽視那可能是重大發現的談話內容,並且立刻與先前那人向他提起的前世記憶連結。
他記得對方曾經調侃他像十年前的人一樣,靠去圖書館找關於記憶的書來查資料。男人嘻嘻笑著的臉逐漸清晰起來,當天在老家河邊散步的情景也慢慢浮現。
「前世的那個身分是誰?我覺得這是你可以去尋找的方向。」
「……總覺得,你是不是有去找過跟你前世有關的事?」
那時候回應他的,那張委屈卻堅定的表情,他到現在還記得。要是向楀桓說的「在這一世裡必須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枳榠姑姑,並且為她哀悼,那麼……他已經做到了。
記憶跳轉到他帶那人到墓園去看簡墨潾的那天。明明就是素昧平生的兩人,向楀桓卻同樣認真地祭拜,甚至也跟著說了好多話的樣子。
是因為這樣才在躲他的嗎?這是他離開的原因?
腦中除了一句句冒出的疑問,也有個聲音響起,那是路以暮曾經對向楀桓說的話。
「你有想要繼續活下去嗎?」
他此刻懊悔到想用力捶自己的腦袋,要不是母親仍在場,他恐怕真的打下去了。就算他那時還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沒事說那種話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後來說的那些鼓勵的話猶如虛空,又像是久久才迴過來打擊投擲者的迴力鏢,說不定還會被認為是在多管閒事。
但面前的婦人就像是沒有察覺的自己兒子的狀況,逕自說了下去。
「當年我和阿榠一起去了碼頭邊的夜市買宵夜,才剛下計程車,熱情的攤販老闆就熱情地來推薦餐點。我看好了一家賣蚵仔煎的小攤,準備過去時,便被她壓回了車上,她告訴我交給她來買,買完了就會回來。但是……」
「但是姑姑她就這樣失蹤了?」
「嗯。」
「……可以借我看一下妳手上的信嗎?」
母親怔了一下,微微點頭,把手上幾乎揉成團的兩張筆記紙遞給男人。
筆記紙有兩張,其中一張下半部已經破損,但看得出來是個長方形狀的人為破壞,紙張看起來的年代感更明顯一點,顯然不是他在《奇巖城》裡找到的那封信。
所以枳榠姑姑另外還寫了一封信是要給母親的?而且這一封信的紙質摸起來更脆弱,說不定是在四十年前就寫好了等母親去拿。
而這項猜測也在稍微閱讀過內文之後驗證。對比另外一張他找到之後拿去藏在阿公相館裡頭的那張,比較新的那封信是以簡墨潾的手寫下的,內容看起來更像是在對他們說話。
信上銜接著母親剛才說的話,說明路枳榠在推妹妹上計程車之後發生的事,直到回到家鄉。某些部分還有點令人難以入目,看得他都皺起眉頭,開始擔心起母親看到這些時是否也感到害怕或自責。
男人抬眼,對上的是母親溫柔的眼神。她輕聲表示自己沒事,反而很感謝枳榠姑姑有把這些事留下來告訴她。
不過他現在稍微能夠將向楀桓和簡墨潾連結在一塊兒了,他們之間不只有前世記憶的共同點,兩人前世還有可能有交集。那,他在前世會是誰?
人死後通常經過二十年左右會重新投胎,那他們上輩子極有可能是同一年去世的,就在枳榠姑姑離世的那一年。
他為什麼也死了?
路以暮確實看過當年的報紙,那起事件的受害者都落在十八到二十二歲的年輕女性,難道他也是受害者之一嗎?
不,這個想法立刻就被自己否定,因為那樣的話,他沒有理由必須要來哀悼姑姑。
思忖良久,男人像是想到了什麼,微微瞪大雙眼。他小心地不被母親發現,假借累了要先去休息,緩緩起身往臥室的方向走,直到關上門、母親看不到他了之後,才打開房間的燈。他拿起手機點開通訊軟體與那人的聊天室,毫不猶豫打了通電話過去。
他只是覺得這件事急得不能等,現在、立刻、馬上就必須要和向楀桓聊聊。
但不在意料之外,電話的那頭直到傳出了轉接到語音信箱的機械人聲都沒有被接起。
他把手機從耳邊移開,掛掉電話。調適著內心仍然狂躁的心情,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
沒錯,要是不親自去找他的話,或許他一輩子都不會接我的電話。
這不是誰的錯,要怪就只能怪運氣不好。
男人洗過澡之後換上睡衣躺在床上,卻遲遲無法入眠。滿腦子只想著向楀桓,希望他在他到前都可以好好的。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HsOyoSbq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