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主持人唱名,綁著馬尾的男人調整了一下髮型,使從正面看的長髮不那麼明顯之後才緩步走上台。
聚光燈打在頭頂,鼻梁處映出一潭金黑色影子。瞬間感受到的千雙靈魂投注在身上,明知觀眾沒有惡意,卻仍感覺不太舒服。
他將雙眼放在坐在第二排第四個座位專心幫助他穩定心神的棕髮女子,淺淺吸一口氣後開始臨場發揮。
宛如行空般卻柔和的嗓音環繞整個會場,剛剛好地擄獲各聽眾的耳和眼,更是加深了投注在男人身上的目光,犀利得要將他吞掉一般。
不知是在這個開了空調的視聽室穿寬鬆七分袖薄襯衫嫌太多、或是天花板垂幕後照下來的燈光太強,他總覺得身體有點熱。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做了不擅長的事而緊張。
就說了上台不適合他們兩個。但是他猜拳輸了所以也沒辦法。
滲出細密冷汗的額透著涼意,路以暮在眾人的掌聲下鞠躬下台,回到他的第三個座位。剛好這時候遲到的兩位老師也從後門悄悄進來了,瞧見學生在台上幫忙處理了危機,左洺也笑著拍手,樂得快速坐定位給兩位學生一點稱讚。
男人和柳范俞換了位置,讓自己無需在下台之後還要和自己的教授說話,反正他知道一定是一些無聊也無用的鼓勵。
扭開背包裡帶的保溫瓶瓶蓋,不冰但涼的開水被飲下,喉結滾動的幅度越來越大,直至體溫被沖過體內的水平息。
看著剩下一半水量的保溫瓶,他呼了口氣,蓋上瓶蓋。
「……你不舒服?」
「喝水之後就沒事了。」
「管你的,跟我出去透透氣。」
與路以暮不同,柳范俞不太會包裝話語,通常是直來直往地說話,所以有些人會覺得不舒服。
她逕自拉起男人的手腕,趁台上下一組學校在演講時燈光暗下,偷偷從後門溜出去。瞬間改變的亮度有些辣眼睛,他半瞇著圓眼,待眼睛適應外頭的亮度。
「幹嘛硬撐?」
「這也不能臨時換人。再說我的身體狀況我知道,只是腸胃型感冒而已。」
「……欸,腸胃感冒很嚴重吧?會上吐下瀉不是嗎?早點去看醫生吃藥。」
「是。」他為朋友的逗趣發言輕笑出聲,確實從視聽教室出來之後被轉移話題,心情輕鬆多了、身體不舒服的情況好像也減緩了。
冷氣從身後沒有關緊的門漏出來,吹涼他們的腿,同時也隱約能聽見裡頭響起掌聲。多半是交流會結束了,接下來會移動到藝廊空間吃午餐和參觀展出的作品。柳范俞如是說。
她帶著路以暮從外頭的走廊繞路到藝廊和教授們回合,她們手上拿著的白盤裝滿食物,一手還拿著飲料,一邊和早些時間接待他們的白髮老先生聊天,他都要覺得老師是來這裡白嫖食物的。
兩人也拿了午餐便當在一旁階梯坐下,幸好冷氣有延伸到這個區域,不然他們寧願進去忍受學生的攀談。
「講座結束之後妳會直接去和阿黎會合嗎?」
「對啊,她說她來蘭潭這附近工作,可以順便來接我。怎麼?」
「……沒什麼,只是想到向楀桓說他們是去台南。」
「咦?」
他們是都被搞糊塗了。祉酩工作室什麼時候有那麼多人可以分頭出差?
不過那也和他們沒關係,他知道邵黎兒絕對不會丟下柳范俞的,所以不太擔心。
捧著吃完的便當盒,他到藝廊門口的垃圾袋將之分類丟棄,跟著早就吃飽的女子回到視聽教室小睡一下,講座一點半開始。
路以暮之前對薛瑾的印象就是在圖書館當館長,偶爾會對工作偷懶、偶爾會邊看書邊和年輕讀者聊天的婆婆,對於是她豊爰底下的名作家這件事也是到兩年前才知道的,還並不是很熟悉這一面的館長婆婆。
一頭白髮一如往常紮成包頭,佈滿皺摺的鼻梁上掛著金絲邊細框眼睛的女人挺直著背脊在眾人掌聲下緩緩走上台,透明鏡片後的眼神泰然自若、充滿自信,像是已經很習慣這種場面了。
廳內燈光暗下,只剩紅色垂幕後方的暖黃聚光燈打在台上。不知是不是因為薛瑾給人的氣質,總覺得明明是一樣的舞台、一樣的聚光燈,會場的氛圍卻不像早上那麼緊繃,反而可以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聽講座。
「各位嘉義的同學午安,很幸運今天可以在這裡跟大家分享畢業出路相關的議題。我是薛瑾。
作為已經離開學習環境很久的我,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我其實並不是本系畢業的,我以前讀商學院。
但其實學——」
薛館長順耳的嗓音擄獲聽眾,在簡單兩句自我介紹便獲得了一片掌聲。這裡好像多半是小他們幾歲的中文系大三生,但兩位二十二歲的男女坐在這兒也不突兀。
他放鬆下來靜靜聽著薛館長說話,但感覺好像是會場的空調溫度被調得太低了,在台上覺得熱的身體在此時反倒有些眷戀外頭的三十五度天。
他穿上事先帶的薄外套,碰觸到衣料的背部感覺冰涼,手好奇地探了下,發現背後的布料已微微被汗溼。呼吸變得急促,覺得手也逐漸使不上力,這並不是好現象。而路以暮也是到現在才感覺到漸漸竄上鼻腔的果香味以及來自背後的視線。
他小動作回頭一望,似乎是坐在後一排的兩位學生正將目光投向他,黑暗中的暗眸就像亮著光,令人不寒而慄。
尤其,他們又是兩個alpha 。
他壓下身體的不舒服,盡力收回不受控制溢散的費洛蒙。抄起背包,隨口塞了個又開始胃痛的理由給一旁女子後,便快速從後門離開。
低燒著的身體黏膩而冰冷,摸不出發燒症狀,第一次遇到時真的把他給嚇了一跳。走廊空蕩蕩的沒有學生,他便索性直接找了個角落拿出針筒和藥劑,捲起袖子往小手臂注射,暫時抑制住體內隱隱浮現的狂躁。
手邊各只有一劑的長效和短效藥物都已經用在身上了,他意識到自己必須馬上回家,繼續待在這裡太危險了。他不知道為什麼長效型的藥這麼快就沒有繼續發揮功效,也不知道手邊已經注射的短效藥劑能夠作用多久,至少希望能夠撐到回家,家裡應該還有其他的藥。
男人沒有過多猶豫,立刻從三樓跑回地下室將車開走。他不需要過度擔心柳范俞,她說邵黎兒就在附近,應該有辦法來接她。再不行的話,她自己也會有解決辦法的,輪不到他來擔心。
同樣也是三十分鐘多的車程,他忍著身體不適,開得又快又急。這很不像他的風格,所以他才討厭自己是個omega 。
像柳范俞那樣是個beta 不好嗎?不會受別人的費洛蒙影響、也不會有身體不舒服的發情期,當然也不需要一直打針。
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他知道這只是現在的荷爾蒙作祟,會讓他亂想這些有的沒的。
開著租的車回到位在水上鄉的老家,在鐵皮屋車庫停好車之後便奔進矮矮兩層樓的懷舊建築,沒有人在。這是好事。
男人打開客廳茶几下的小抽屜,裡頭應該是放著他們家庫存的抑制劑。母親和他一樣也是omega ,但年紀過了五十之後間隔的週期變長、期間變短,這陣子出國旅行可能是算好了不會經過這麻煩的發情期。
沒有。
空空如也的抽屜出乎他的意料,為了分類效期的左右兩個白色盒子都沒有剩下的抑制劑。
計畫不按照他的想法進行令他情緒有些動搖,體內的激動就像頑皮等待破綻的小孩,一瞬間衝上腦袋。渴求著alpha 費洛蒙的感覺令他的低燒變得更嚴重,身體也不知為何累得好想睡。
向楀桓……他們要等到三天後才能見面。
額頭滲出冷汗,浸濕柔軟的碎髮。他微微張開小嘴呼呼喘著氣,勉強扶著扶手上樓,打算先沖個澡再說。
浴室淋浴間的塑膠板凳現在派上用場了,他坐著,以蓮蓬頭的溫水從頭頂沖下,潮濕溫熱的水氣好像在皮膚外側形成摸不著的薄膜,暫時把暖意保存在身體周遭,緩下了不斷下降卻熾熱的體溫。
擦乾身體,他在衣櫃裡找到了那人的T恤。大了兩個尺碼,不過沒關係。他們很久沒有一起回來這個家了,因此衣櫃裡頭放在一起的乾淨衣服沒有沾染上費洛蒙,但穿上之後就莫名感到安心,而且心情不錯。
身上淡黃色的短袖上衣袖長大約快可以遮到手肘,衣襬也蓋過大腿,他索性穿上自己的短褲之後倒到床上。路以暮放棄抵抗身體頻頻傳來的空虛感,讓果香味道的費洛蒙恣意散佈在房間裡,任由自己想念那個會小心翼翼又溫暖對待他的太陽。
幾乎是依循著本能,男人開始在這個只有他的家中搜集沾上那人微酸鹹香檸味的物品,但很明顯地不多。沙發上的抱枕、毛毯、花瓶、圍裙、布巾通通都抱在手裡,本來放在花瓶裡的淡黃色秋菊就暫時先拿起來找另一個瓶子裝。
帶著一堆雜物回到二樓的房間,他將單人床挪出空位,枕頭和棉被都先丟到地上,取而代之在床上放滿剛才從家裡各處搜集來的物品。
純白的床鋪此刻看起來極為雜亂,卻像是極小的數字逐漸相加乘,湊近嗅聞便能找到太陽混合香檸的味道。
路以暮看著亂七八糟的雜物堆,像是又想到什麼般地到衣櫃裡搬出了那人在用的枕頭和棉被,覆蓋在巢上,最後披上掛在牆上的風衣外套才縮進床上的雜物堆。
向楀桓不在,他也可以自己撐過的。
成年時的分化讓他成為一個每三個半月就會發作一次成為聽從身體慾望的omega ,讓他本能地渴望能夠給予安慰的alpha 。路以暮不喜歡這樣,他知道自己不是因為需要一個alpha 才和向楀桓在一起,不是因為需要一個alpha 才喜歡那人的擁抱和親吻。因此他從不向對方展現自己發情期軟糯虛弱的樣子,每次都是依靠抑制劑撐過的。
當然,偶爾有那人陪在身邊會過得更舒服,能時不時向對方討個抱抱。
他不知道向楀桓是怎麼想的,可能會認為情熱發作的他就只是比平常再更黏人一點而已吧。
他一邊想著,利用殘留著那人費洛蒙的衣物讓體內能量平息,一邊也想趁著短效藥劑還能作用時快點進入夢鄉,至少這樣能減少一點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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