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那麼,你可以告訴我吧…我家的征也被你藏到哪裡去了呢?」
黑子征哲忽然有種冷汗像下大雨一般從額頭上嘩啦嘩啦打下來的錯覺。
特別是,被那雙皮笑肉不笑的異色瞳如此深情款款地注視著的時候。
跑。
這是他當下萌生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找死的念頭,只是當腦袋反應過來之前,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已經驅動了他的四肢,這個舉動很不要命是一回事,當下先逃過一劫才是上上策,又或者,無論進退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由自己來爭取生存的機會。
不知道在認真甚麼的十歲少年靈活運用自己的體型優勢,在赤司眼下快速鑽出棉被準備從床鋪另一側潛逃,只要雙腳一碰地,他就可以藉地理位置之便直接從近在眼前的房門竄逃而出。
只不過,世界上天不從人願的事實在太多了,何況征哲在情急之下更是將某個最重要的大前提忘的一乾二淨,關於現在在他面前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也因此,在那雙任何細節都無所遁形的傳說中的開掛之眼底下,赤司征十郎只是從容地在正確時機伸手抓住某隻心懷不軌小動物的「羊蹄」,黑子征哲便以某種有些逗趣的撲空姿勢「嗚噗」一聲趴倒在床。
「想跑?」赤司的聲音此刻聽在少年耳裡有多麼像死神的召喚。被當場抓包的征哲緊接著便迎來了鋪天蓋地的棉被,還沒反應過來以前他只覺得自己被翻滾了幾圈,暈呼呼的感覺讓他有意無意想到自己的感冒似乎沒那麼嚴重了,然後,當風浪平息時,征哲已經被整條被子纏作好幾圈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瓜跟一對火色的大眼,活像隻任人抽絲剝繭的蠶寶寶,動彈不得。
隨後便是跪在床上俯視他的赤司烏雲一般的陰影籠罩在上空,一赤一金的雙眼就像隨時會劈下來的閃電雷鳴,漾著美麗卻危險的笑意。方才手上少年的美瞳早就被他安置在床頭櫃上,因此他現在只是雙手環胸地凝視著面前某隻不斷淌下豆大冷汗試圖別開視線裝死的小綿羊。
「有膽子違逆我這點,只能說真不愧是哲也一手帶大的嗎?」赤司嘴角的弧度隨著他道出口的一字一句逐漸擴大,只是征哲卻能清楚地從中感受到,暴風雨來臨前天地間恐怖能量的蓄積,壓迫得連讓他喊救命的空間都微乎其微。
「但是你們又以為,最了解你們行為模式的人到底是誰?」
赤司征也真心覺得,時隔多日再度回到溫暖的家、再次見到最敬愛的父親非常值得高興,前提是,如果他不用跟他的雙生兄弟一回家就在父親的書房罰跪一小時再加上被迫接受某人恐怖份子一樣要笑不笑的視線的話。
今天上學的時候就從黑子征哲描述的一大早的悲劇了解情況的慘烈,除了有些對不起他的雙生子(畢竟是他小瞧了自家父親的洞察力),以及認真反省交換身分不到一週就被拆穿的他們似乎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以外,征也雖然早料到赤司讓他們兩個一起回到這個家必定會做出一些質問及懲處,但真正面對那張讓他又敬又怕的面容的時候,他簡直就想徹底發揮隱身的功夫好讓自己能夠逃避這種尷尬又恐怖的場面。
「你知道Misdirection對我無效,別想用這招蒙混過去,赤司征也。」早看透自家兒子意圖的赤司淡淡地瞥了渾身一抖的征也一眼,連名帶姓叫出對方名字的口吻聽上去有那麼一點咬牙切齒絕對不是兩個低頭懺悔的少年的錯覺。
「然後呢?如果我不開口,你們打算戴著這種東西偽裝到甚麼時候?」兩副用小瓶子裝起來的變色片為赤髮青年拿在手中把玩,並隨手擱置在整齊的桌面上。小孩子的財力很顯然無法負擔這麼高價位的商品,跟自己親近的友人中從事這行業的寥寥可數,他大概可以推測這種東西是從哪個不知好歹的傢伙那邊取得的。
改天再找他算帳。
赤司陰沉地在心頭記上一筆。
並不知曉自己躺著也中槍的黃瀨涼太(加班中)此刻只覺背脊發涼,想著公司空調溫度沒事調這麼低幹什麼。
見兩個小的低著頭不敢回答,老媽子屬性全開的赤司繼續發話,「…先不說現在的年紀根本不適合配戴直接接觸眼球的鏡片,你們能保證每天都有徹底清潔嗎?因為細菌感染而讓眼睛受到損傷,後悔也來不及了。…」
從「誰教你們從小說謊的」到「隱形眼鏡對眼睛的壞處」已經整整被訓話一小時的兩個少年,維持跪姿的雙腿早已麻木到發疼,仍舊不敢吭一聲或轉換姿勢活動筋骨,對赤司這種話嘮模式算習以為常的征也轉而擔心起大病初癒(他推測病毒大概是今早被某人嚇跑的)的征哲身體會不會不舒服,於是他做了件此生數一數二勇敢的舉動──打斷赤司征十郎永無止境的碎碎念。
「父親,征哲君他…」
「閉嘴,現在還學會插嘴嗎?…」對方領不領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父親!」
一樣的聲線音量卻大上許多,頓時室內只剩微弱的回音,赤司、還有征也同時將目光轉向突然開口的征哲。
這幾天在這個家發生了許多事,他對赤司的印象也從最初的不解、敬畏、害怕直到現在對方話匣子全開的煩躁,就算前回的心理陰影尚未退去,至少他稍微明白了那時候的赤司並非有意傷害他,昨晚模模糊糊對方細心照顧自己的情景多少也讓他感覺到了「家」的溫暖。
雖然這個人基本還是讓他摸不透,但他打從心裡知道,早在發現自己真實身分的時候,赤司就把自己當成家人了。
在關於交換身分的事上,他覺得非得替自己和征也辯駁一下才行。
然後他聽到了自己微微顫抖卻清晰無比的聲音。
「我希望…父親至少可以聽一聽我和征也這麼做的理由。」眼角餘光瞥見身旁的征也那雙曾讓他冒充了好一陣子的藍眸,對方彷彿意識到甚麼,同樣轉頭正視自家父親微微睜大的異色瞳,兩個孩子、一藍一紅兩對眼睛有些固執地盯著赤髮青年,希望他並不只是一味責備、一味教訓,而是傾聽他們的聲音。
良久,環著雙臂靠在書桌前的赤司淺淺地嘆了口氣,點點頭示意他們說下去。
獲得應允的兩兄弟先是交換了一個欣喜的神色,接著便由征也率先開口、由征哲做補充,將他們從相識、疑惑、透過照片相認、決定交換身分的過程娓娓道來,以及他們對「久別重逢」的家人的好奇和心靈上小小的感動,毫無保留地向赤司──兩人共同的父親訴說。
這個時刻、雖然還不完全,但至少,他們已經跨出一大步了,至少他們已經同時來到赤司征十郎面前,向他坦白一切。
說到最後,他們也終於將長久以來心裡共同的疑問緩緩道出,這同時也是身分互換行動一開始的初衷,關於、赤司征十郎和黑子哲也之間的故事,雙生兄弟的身世,以及,當初讓他們分隔兩地的核心因素。
「…所以,希望父親能親口告訴我們,應該是七年前,為甚麼爸…母親會帶我前往英國,卻留下父親和征也的原因,還有,為甚麼從那時起、甚至於回日本以後,至今為止父親和母親從來不聯繫。」最後收口的是征哲,他咽了口唾沫,心臟的頻率和征也的同樣失控,一口氣把心底話全都說出口的感覺十分暢快,但是對方接下來的答覆,更是飽含真相大白以前的緊張感,甚至顧不得腳底麻痺的不適。
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赤司在途中就閉上雙眼,專注地感受雙胞胎字裡行間的心境變化,似乎也認真思索著該如何為他們的種種疑惑解答,此刻他緩緩地睜開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異色眸子,若有所思地凝望戰戰兢兢等待他回應的雙生子。
然後他抬起步伐走向跪坐著的兩個少年,隨著規律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打在耳膜上,他們的心跳鼓動也隨之怦怦作響,下意識地同時低下頭,不敢望著對方現在的神情。
向下的視線同時捕捉到青年彎下身呈現跟他們相同跪姿的動作,透過燈光照耀產生的陰影,他們看見赤司伸出自己的雙手,慢慢舉到高處停頓,並在下一秒鐘迅速落下。
咚。
「「啊。」」
征哲和征也發出一模一樣的輕呼,因為兩隻手刀在方才力道不輕地一人一邊擊中了他們的腦袋瓜。正當他們反射性想抬頭釐清目前超乎預期的展開之時,停留在頂上的雙手卻先一步移動至兩人的身後,用力一按,赤司便將雙生子緊緊收入自己的懷中。他們的鼻尖貼在青年兩側的肩上,淡淡的、屬於成熟男性的氣息撲鼻而來,雖然對方突如其來的行為讓他們痠麻的雙腿一陣生疼,卻無法抑止此刻內心無與倫比的震驚,以及眼角微微濕潤的生理反應。
「剛剛的,是對你們衝動行事的懲罰,還有征也,為甚麼一開始不告訴我征哲轉到班上的事?」赤司的語氣依舊冷然,只是已不若方才教訓兩人時候的嚴厲,多了分溫柔,雙胞胎只是將手攀附上他們父親不算寬厚的背,靜靜地聽著,等待對方的下文,「…不過,我也必須向你們道歉才行。我和哲也的事,讓你們感到不安了對吧?」
「不想讓你們擔心,自以為是地認為甚麼都不知道對你們來說才是最好的,…結果似乎造成反效果了。更何況,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呢,征哲和征也的相遇。」在兩人看不到的地方,赤司的嘴角勾起一個少見的溫柔弧度,是對這有如命運一樣的安排的驚喜,以及對兩個孩子在不知不覺中成長到足以替大人們分擔一些煩憂的欣慰,或許更多的,是無以名狀的小小的自豪。
他閉上眼,嗅了嗅兩個小小的腦袋上清爽的洗髮精香氣,一道溫煦的暖流淌過心頭。
我們的孩子長大了,並且比任何人都渴望著我們的「家庭」呢…哲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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