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記］深海魚 - 神明已死，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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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可去的過往，就像是倒下了、卻無人聽聞的樹木。

茉莉開始細想著自己是否其實也已經扭曲，再也不像個「正常」的人。

即使永遠不會理解背後的詳情，第十一部隊的改造人，有廣大民眾憎恨著、牢記在心——這件事，竟讓她感到鬆一口氣。

反轉消逝的小鎮，就這麼作為被殲滅的「軍事基地」，未曾被注意，就率先遭到了遺忘。

在這平凡普通的深夜之中，茉莉無數次的失眠，翻閱過數不清的資料，白日，趁著處理文件的空檔，悄悄地查詢公開傳訊表，打探是否有「那個鎮」存活在外的親族。

想當然爾，什麼都沒發現。

如今的她，或許回歸了本質。

⋯⋯本質，就是個沒有靠山、就一點兒用都沒有、再普通不過的市井小民。

不過，倒也不是完全的一無所獲。

在公司嘗試發行的週刊小報一角，她意外地得知，曾擔當護士的駐紮營，一切最初的開始——

全滅。

沒有了。

和小鎮一樣，什麼也不剩。

而在那之中，有一則更小的採訪稿，這些資訊像是擠著最後的牙膏一樣，艱難而斷斷續續——來自面容模糊處理的清潔工，感激涕零的、擁抱了海月接收的士兵。

『平民女子慘遭凌辱。』

『星辰軍紀腐敗，腥羶秘事全記錄！』

『獨家！細說「選妃」過程——慘無人道，野獸非行。』

是海月的宣傳？造謠？又或是真實？

本能的抗拒，然而細細回想，當初渝帶著自己離開，聽來荒唐無比的說詞，又似乎有著若有似無的蛛絲馬跡。

護士之間，也是。

那些亂跳結論的八卦，模糊記不確切的說詞，暖床？哪個護士說的呢？指向自己的同情，是如此的熟稔不震驚——

渝說了什麼？

『我會想辦法的』？還是『我有辦法？』『他們不是戰士』、『貪圖安逸』——

記憶如浪湧來，茉莉發冷又發熱。

「！」

一咬牙，她再無法忍受地扔開手中彷彿發燙的書報。

無論有意無意，事到如今，都只讓人感到可恨，這堆積沈重的人情只讓她更加罪惡的喘不過氣、無處可逃。

他人的苦痛。

自己的天真。

彷彿嘲笑的

著注定與必然，當年、就只是靠著他人的力量幸運地迴避了一切，如今，這可笑無力的追查，將究無疾而終。

絲毫沒有傳遞出去的可能，縱使戰後紛雜的聲浪、質疑言語遍地都是，洪亮的喜慶之聲卻也不遑多讓，樂觀是主流的情懷，任何的其他，不過都是陰謀論，唯有成為花邊小報一角自費刊登的價值，蓋上了不可正經看待的標籤。

再也沒有人能夠證明，茉莉所見的一切，是真是假。

缺乏睡眠的她總覺得活在不真切的虛假之中。

唯有無力的夢裡，痛苦才是真的。　

他的背影依舊鮮明如新。

每次出現，總是華麗的無可忽視，以非人的速度替換著咒語法陣，出其不意扔出爆破咒，風聲呼嘯作響，嘴角飛揚。

死性不改、那人歡愉的挑釁獵物，即使在飛行中，背脊挺直端正，威風凜凜，眼中只有極致的快樂，閃閃發光。

轉頭看向自己時，眼中光彩，依舊。

身後卻是熱炎扭曲了的空氣，畫面燒出血腥的破洞，如同地獄繪圖一般的業火迅雷不及掩耳的延燒。

「啊啊啊啊啊啊！」

火焰舔吻著倉皇逃離的平民、敵軍，早分不清了，空氣中是焦肉刺鼻的味道，餓鬼哀鳴咦般的哀嚎，七孔流血的扭曲卻沒死成的形狀在地上掙扎，爬行。

「是你，監測了我們的村落⋯」

「是你！你發現了軍營，你害死了我們！」

「惡魔的共犯、」

「共犯、」

「殺人犯！」

「你怎麼還有臉，活著？」

尖叫著，快速幻化為熟悉的臉孔，淒厲的哭泣扒住了她的腳，怎麼甩也甩不掉，失去眼珠的空洞怨恨，茉莉轉身逃跑，卻撞在人牆上，櫻花草、同事、照顧自己的上司和老房東看著自己，一臉噁心。

⋯⋯那是遭受欺騙，受傷失望的眼神。

「等、等等！」

茉莉驚惶的伸手，總是開朗笑著，親暱的呼喊她的櫻花草卻後退，怎麼也追不上。

「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故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不說實話！早知道，就不該救你！」

身為他的探勘鏡，即使未曾參與最終那失去家國大義與殺戮目地的戰役，在她心中，依舊是沒有區別的，同罪。

「為什麼、死得不是你？」

是啊，為什麼不是我呢？她茫然地、燙傷般地縮回手。

並不無辜啊，因為，若不是出於自己的倔強，固執決定背著那人，一步一步拯救了回來，日後或許根本不會有紅髮的惡魔，屠殺無數的恐怖份子。

「你為什麼還活著？」

「憑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茉莉抓緊了汗水濕透的被單，大口喘息。

是啊，罪大惡極，她知道，但是。

國家之前沒有小我，人民需要英雄與信念，所以，有一方，必然落敗——但是。

和平條約關係到無數的生命，所以，個人的情緒渺小的不值一提…但是。

總有一個個小小的「但是」，在心頭縈繞，後續接著是蒼白無力的辯解，當年，即使痛恨著害父親失去生命的戰爭，卻依然選擇入軍營餬口，腦中也同樣不停的悔恨重複著。

要是能當個純粹的星辰人，就好了。

毫無質疑的過著普通的生活就好了，要是那樣就好了。

不要有任何大不敬的想法或懷疑，成為一個正規訓練的偵察兵，就好了！

或者，他不是從小被調教的戰爭機器，或者並不那麼固執，能夠背棄至今以來信仰的生活方式，和自己逃離，成為普通人，也好。

「⋯⋯救命。」

茉莉抱頭，在這怎麼睡也無法抹除疲倦的夜裡，她陷在再也無處傾訴，無人安慰的現實之中，她感覺腦子裡的聲音逼人的要發瘋，忍無可忍起身，轉開了客廳的成像機按鈕，將一切解放至最大聲，嘈雜的音量，歡快的色彩，於是淹沒感官。

她坐不住，只好起身徘徊，恐懼暫時隨著逐漸發熱的身體消褪。

有了那麼一點點的力氣，她——她於是，懦弱地、開始怨天尤人。

說實話，神明什麼的，不要也罷，否則她會恨的。

明明只想當個平民商戶家的女兒，不曾在乎這個世界是誰的天下，沒有力量，也沒有決定權，更不會得到什麼，卻必須得為了保全這條性命，不斷地捨棄代價，不斷失去。

最終，確實是得償所願，活下來了。

也除了這條爛命，她一無所有了。

能死就好了。

想死就好了。

死在那個夜裡，或許跟著記憶中熾烈的他，燃燒成比太陽還燦爛的花火，過後就消失在歷史之中，在耀眼的他所燙下那惡名昭彰的名字之旁，轟碎成為無名的碎片，存在過的痕跡一點都不剩。

那麼，至少一次，她能夠坦然的、心甘情願的選擇一邊站，就在那個再也不能呼喚名字的人的身邊。

她應該要恨這個將自己捲入前線沾染鮮血的男人，又偏偏做不到，只發自內心的感到悲哀。

沒能平凡長大的他，被他所殺害的人，家破人亡的自己，都好可憐。

如果單純地去恨，那麼，這些苦痛和身不由己，就活該被遺忘嗎？

在心中盤旋了無數次，這樣的問題，至今卻仍未有解答。

茉莉鬆手，成像機的畫面一跳，她瑟縮在地上。

⋯沒有解答，畢竟，神明已死。

假日晚間重播時段，時間回到了光明曆１１８３年，發布和平宣言的那天，新海月共和國的領導人發表了著名的演講，站在高高的講台上，一身新式的正裝，在台下眾人的簇擁與歡呼之中，他態度堅定地，如是說。

咒法革命以後魔法普及的世界，人民應接受義務教育，人人都能學習魔法，天賦能力不再決定人生。自此，人們將不再盲目信仰——

在成像機前閉上眼，她知道自己見證了歷史，也遲遲地意識到了，人死後回歸星辰，已不再是一致的共識。

星間相擁團聚的希望，不再給痛失所愛的家屬們，帶來減輕哀痛、必然的寬慰。

善人，惡人，有何所謂呢？

再沒有來生，沒有死後之世，能夠寄託贖罪，行走在這人世時，是她將唯一擁有的時間，僅此一次的機會。

記憶深處，有誰單方面霸道的宣告她的存在意義，並為此，毫無猶豫的推了她一把。

為什麼活著？

為了什麼，讓他改變了注意，要求自己、繼續活著？

煎熬而反覆思考詰問之中，她縮身到了冰涼磁磚地上，指節用力到發白，茉莉握緊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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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發痛鼓躁，答案化為耳鳴，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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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已死，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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