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開始入冬,天氣涼了許多,嬰孩的肉腮冷得成了兩顆大紅蘋果,嬰孩冷得嚶嚶大叫。蔡修治顧不了哭聲,一徑穿入暗巷。那裏光線不通,灰濛濛的天,暗巷更是神棄之地,鋪上一層簿霧。
四五個臉色蠟黃的男子躺在暗巷,手上一個燒斗,煙炊炊上飄,形成一個灰沉沉的罩。
「好肖的娃!」煙斗一震,那排黑垢滿滿的齒噴出一圈臭氣。
蔡修治把建平揹在前,手加幾分力緊,心怕男子猝然偷去兒子。
「啊?你也太不禮貌吧?」煙斗站起身來,破爛的綿衣長得蓋好膝頭,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埃,又説:「兄弟,看你一身破衣,這娃定不是你的。大家——咳咳,都是幹這髒活,分了這娃又怎説?我手上就有個大户要孩,分了唄?」
蔡修治瘦弱的手臂又圈緊,娃娃哭得更響。
「啊,娃娃也不認你了,來,來親爸這裏來。」男子突然張牙舞瓜衝來,身邊的煙斗也站起來衝着截蔡的去路!蔡治修治立馬跑起來,冷瘡走起來步步吃痛,但他拼了命地跑,暗巷幸好路短,很快便擺脱了煙鬼。
在城巷拐了幾彎,魂魄未定,一個煙鬼佇在前頭,手上一把西瓜刀。蔡修治驚叫一把,又回頭跑起來!
「別走你馬羔子!」煙鬼提着刀從後窮追不舍,兩人從市頭追至市尾,蔡修治冷瘡破了,膿液滲在鞋底,他一拐一拐地跑,轉進一條窄巷,再也跑不動了。
他靠着泥牆蹲下來,上氣不接下氣,心跳呯呯地響,彷彿走了趟鬼門關。隱約還聽到遠處煙鬼大喊「不要逃、不要逃」,喊聲雖遠,但心跳越來越響,頭眩眩的,蔡修治不敢吸一口大氣,呯——他依着牆睡了。
夢裏天更灰,路人都目無表情都擠向前方,黑壓壓的人頭在竄動。他跟從着人群走,手裏是建平,一旁是秀英。她轉頭詭異地望着他,腳機械式地走,口擘開,聲音朦朦朧的,吱吱唔唔。他也開口,就是發不出聲。她突然發了怒,眉頭蹙得高高,口更開得大如人頭。耳裏很是吵雜,根本聽不到她的話,看着她的唇,蔡修治重複着她的口型。「二 ⋯⋯二子?」他心想。她口裏吐出黑血,眼睛反白,下陰傾瀉出濃濃的黑血,口裏還是不停重複着「二子、二子」的口型。
蔡修治驚醒了:「兒子!」低頭一望,竟然兩手抱空。
他立即站起來,但建平己經人去無蹤。他西處張望,只見空蕩蕩的巷子。
絕望,生命只帶他進絕望。
他軟跪在泥地:「這就是報應嗎?」
他仰視那灰白狹窄的天空,大吼:「這是你他媽的報應嗎!」
他跑進市廛東張西望,像泥濘慢慢流動的人頭裏不見煙鬼,聽不見嚶嚶哭聲,市集的吵鬧聲蓋過了那細小生命的求救,像流沙消失在蔡修治的腳前。
蔡修治拖着泥巴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心臟彷若被人攥住,攥得緊緊,一陣一陣酸痛,鼻也酸了,涙一直流。
跌跌撞撞,他在人群中走了幾步又無力地跪下去。眾人以為他餓壞了,便沒有理會他,繞過路來躲過他。來回幾番,他依了在一間大屋的石礜。
旁邊一塊大石碑:洪家莊。
石碑底有裂痕,青藤繞附。
「洪家莊」三字入石三分,紅油剝落了些少,只剩下了字的石形。蔡修治四肢乏力,盡吃奶之力地爬起來,手指順着石印一拭一撇,暗咐:「是這裏了⋯⋯」他勉強拖行身子到朽爛的木前,輕輕一推,木門順勢微開。
木門兩邊貼着破破爛爛的赤紅門聯:光前振起家聲遠 裕後留貽世澤長。
突然,木門趟開,開門人望見一人伏在門前,激動地説:「蔡修治?」
蔡修治輕輕抬頭,那人二話不説便蹲身攙起了蔡修治。
穿過街門和垂花門,乍看之下,牆內裝橫可比牆外奢華得多了。院舍保留了四合院的設計,四面有牆壁受長長的房子包圍,步履蹣跚地穿過內院,一群穿着整潔的佣人打掃着西東箱房,如若回到民國前的明清朝代。
那人安置了蔡修治在正房,又去了耳房。佣人倒了杯清茶,蔡立刻抱起熱杯,温暖傳進他那雙冷得發紫的手,心中彷彿點起一絲曙光,憶起兒子,愴然淚下。
「兄弟,你還好嗎?」那人手抱了一盒餅,從耳房回來,見蔡治修狼狽烏髮,臉帶愁色地坐下來。蔡修治的涙涓涓滴入熱茶,翻起微漣,「大哥,我命苦啊。」
「黨為你伸寃,告訴我發生甚麼事了。」蔡修治一聽,心中驀然發慌,黨啊⋯⋯黨啊⋯⋯回憶如浪激掃蔡修治的腦海,心中醒起秀英一句「你不是這樣的人,別成為他們要的人」,心裏一揪,大哭起來。
「黨為我伸冤嗎?黨會為我伸冤嗎?」
「別哭,跟我説發生了甚麼事?」
蔡修治瞇開雙眼,朦朧的視野中,兄弟一身爽利,住宅奢華,牆垣掛着一大幅毛澤東的畫像。
洪家是黨員。
「兄弟,怎麼了?你不信黨麼?」
蔡修治垂下頭來,激動得涙也不能直流了。
「黨為你伸寃,快點告訴我發生甚麼事了。」
「信,我信黨,黨為我伸寃。」
蔡修治五味雜陳,潸然淚下,將遭遇訴盡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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