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修治好不容易才見到妻子,兩人過了小口兩子遠離繁囂的數天,幹部突然召了個急會,蔡楊走了廿里路,到了肇慶市大會場時所有人都到齊了,千人的大會場,聲勢浩蕩。
「偉大的毛澤東同志和周恩來同志訂立了第一個五年計劃,我們一定要不偏不倚、不分晝夜地實踐出來。第一個五計劃説甚麼?説工業化!毛同志話要把重工業和國防工業搞起來,保障、確保、履行社會主義富起來的第一步的基礎。我們要齊心、齊力一同搞工業,這是我國人民百年來夢寐以求的理想,這是我國人民不再受帝國主義欺侮、不再過窮困生活的基本保證!」
幹部的話説得響亮清晰,建築也震起來。蔡修治聽着煽動人心的話,心也沒悸動,回望一旁的妻子,她目無表情地聽着,彷如置身度外。
「工業化需要人,我們要團結,建工廠,建路軌,建堤壩。今天雲南省的同志需要我們,他們要起工廠,要五百個男丁,誰會自薦,為廣大人民服務!」
説罷,所有男丁都舉手,包括蔡修治。
幹部滿意地點點頭,説:「非常好,你們——」手指一揮,一片男丁囊括其中,「今夜拾好行裝,明天一早就起行!」
一群個守門口的立即上前逐個記名,寫在簿子裏。
張偉、張軍、王志明、王建國、陳德明、李和平⋯⋯名字列得越來越長,走到蔡治修治旁,那人停了下來,問:「名字?」
「蔡修治。」他聲音顫顫抖抖。
楊秀英緊握着他的手,心裏千萬個不情願,但嘴裏仍是抹着微笑。
「蔡⋯⋯」那人停了筆,喃喃自語,「修治、修治⋯⋯兄弟你的名字太難寫了吧?」
「簿給我。」他鬆開楊的手,攥住鉛筆,一撇一勺勒出名字來。那人望了望薄子整齊的字樣,不禁稱讚道:「字很秀——」他突然眼睛瞪大,道:「啊!原來五十個了,兄弟打攪你了。」刪去名字,一拐一拐走開了。
秀英舒了口氣,蔡又拿起她的手,裏頭全是冷汗。他眼尾瞅向妻子,低㕴:「真幸運。」她繞起微笑。
之後幹部又説了很多毛主席的好話、中國會站起來的佳話、勉勵人心的説話,掌聲如雷過後,幹部沾沾自喜的樣子下了臺,另一位縣級黨委委員上臺,語罷,掌聲仍舊響亮有力,絡繹不絕,來回兩三番,説的話盡了,掌聲也竭了。
眾人站起向着會堂,牆中央掛着一大幅毛澤東畫像,上頭寫着:總路線是照耀我們各項工作的燈塔,角落的喇叭慢慢奏起《義勇軍進行曲》。不齊整的拍子配上高低不均的音域,曲子宛如亂子,但眾人口開得大大,聲浪如潮,激昂和奮進震碎了天花,穿上雲霄。
秀英頂着大肚子,肚裏受激動的樂曲翻滾,節拍如鐵錘一搥一搥擊陷在子宮,她鼻子抽鼻,唇齒相頂,一臉難受。
《義勇軍進行曲》最後一節轟然落,餘韻在秀英的肚子翻滾,像雪球越滾越大,她再也受不了,曲終人散後,秀英摀住肚子在人群裏左穿右插,蔡修治見她臉色蒼白,立刻緊隨其後,心也荒亂。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OUAQsa3ze
回到家,秀英沒有多説話,拱着肚子坐在床邊,蔡倒了杯熱綠茶:「好點嗎?」秀英啐了口茶,臉孔混作一團,肚子一陣一陣絞痛,彷彿子宮要把她撕開,兒子從她血肉中爬起——啊啊啊啊!她大吼。
「怎麼了、怎麼了!」
「生——生!」
她依着牆慢慢地蹲下身來,痛握着攙扶著自己的的手腕,扭動,擓扯,捏,蔡的手臂劃了一條一條的血痕,她的眼溢出淚,淚痛哭,又溢淚——啊啊啊啊!子宮膨脹、縮小、膨脹、縮小!
陣痛綿延不絕,如白浪擊拍石岩,越擊越猛,轟呯——岩石碎裂,流出血,血浮沉。
驀然,陣痛竭息,劇痛浪頭潛入水深,在沙裏匐匍前進,岩石不再碎裂,她呼了口大氣,額頭汗珠如潮凝在眉心處。
「很痛,很痛。」她力衰不振,手疊在蔡的臂上,説:「一定要好好對待兒子,好不?」
「好。」蔡修治輕道,臉露淺笑。他不懂得接生,方圓幾里又無人,冷汗如雨下,嚇得不輕,想再倒杯熱茶,也不知杯在哪裏了。
「那裏。」她手指向一旁瀉在地的杯,虛弱無力地説。他速速倒了另一杯熱茶,遞到手,她的子宮暗湧又起。
浩劫重新翻滾起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蔡修治凝視着她苦痛的樣子,腦海翻滾出那夜的燭光。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EIMLGXBeG
「你不要這麼粗魯嘛!」她躺在自己的唇下,歪着臉不正視她一眼。她的臉蛋滲汗,輕輕喘着氣説:「這麼痛,若我生了個孩,你要好好對他哦!」
他輕輕點頭,身子如浪,也沒把話放在心上——她接下來的喊聲才銘心。
啊——啊啊——啊啊——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gtQdJFKM3
痛來得尖銳,如鐵錐直捅腸臟,八千轉絞動,裏到碎得血肉模糊。她口開得大大,卻無力再叫喊,汗珠進了眼耳口鼻,彷彿身上的水分被苦痛摻乾了。
燠熱,抑鬱,軟攤在地,蔡修治柔柔地望着虛弱無力的妻子,想起他們過門那一日,她蒙着紅紗多美,夜晚她在紅燭映下的腼腆。他記得自己多麼愛她。
「修治。」她氣弱地説:「你會記得我嗎?」
「死也記得。」
劇痛又至,她不再叫喊,硬接了子宮的拉扯,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痛得挑動起來,痛起痛止來回幾番,蔡修治見到也心疼,淚從臉龐劃下來,握着她的手越是緊。
「要出來了,要——啊啊——」她憋得臉腫紅,發出炸裂的呼喊聲。
蔡修治立馬拉了張大氈鋪在地,準備好接生。
空氣焗促,窒息,臉色青白,秀英五官扭成一團,嘴輕抖:「生,要生了——啊啊——」
鬼哭神嚎,難受,心神不寧,蔡修治嚇壞得顫音説:「放鬆放鬆,你可以的。」
哇!羊水穿了,孩子呱呱落地,喊聲停了。
地一灘赤血,秀英蒼白的腿終於平直下來。
「秀英,是個男孩,是個男的!」蔡修治眼汪汪地望着哭聲不絕的孩子,輕輕説:「秀英,你看這孩,多麼像你。」
秀英沒有聲色,眼裏無神。
蔡修治跪在她胯前,拍了拍她小腿,説:「秀英?」
他又拍了拍她的小腿,她還是沒聲色。
「秀英——」呼聲傳遍荒田,天打悶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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