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六年(1811年)的盛夏,嶺南的暑熱來得格外兇猛。蟬鳴撕心裂肺,粘稠的空氣裹著珠江蒸騰的水汽,沉甸甸地壓在廣州城上空,讓人喘不過氣。隆盛行新鋪的「廣繡香藥」專櫃前依舊人頭攢動,驅蚊香囊與提神醒腦的藥草包供不應求,空氣中常年浮動著廣藿香、薄荷與艾草混合的清冽氣息,為這悶熱的城帶來一絲難得的清涼慰藉。
然而,這份表面的繁榮之下,一股不祥的暗流正在悄然湧動。先是城西貧民區有零星的發熱、嘔吐病例傳出,醫館裡咳嗽聲漸多。起初並未引起太大注意,只當是暑熱引發的時令小恙。但不過旬日,疫情驟然加劇!高熱不退、上吐下瀉、渾身起疹乃至昏迷不醒的病人急劇增多,且迅速蔓延至城內各處。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以更快的速度在街巷間流竄。藥鋪門前排起長龍,金銀花、板藍根等清熱解毒藥材價格飛漲,一藥難求。官府雖張貼告示,派發些許避疫藥湯,但杯水車薪,難遏洶洶之勢。一時間,廣州城籠罩在死亡與恐懼的陰雲之下,昔日喧鬧的街市變得蕭條,人們行色匆匆,面帶憂懼,掩鼻疾走。
隆盛行後院的女學,在柳映荷的嚴令下已暫時閉塾。孩子們被各自接回,或居家避疫。偌大的學堂空蕩寂靜,只剩下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寂寥的光斑,空氣中殘留的墨香與藥草香,也壓不住那股無孔不入的、由恐懼醞釀出的沉悶氣息。
賬房內,羅普忠眉心緊鎖,翻閱著各地分號飛鴿傳來的急報。疫情不僅重創廣州,周邊府縣亦紛紛告急。更令他憂心的是,幾條重要的藥材商路因沿途疫病封鎖而中斷,商行庫存的常用清熱解毒藥材正在急速消耗,補給卻遙遙無期。他合上賬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目光投向窗外,庭院裡那幾株高大的木棉樹在烈日下沉默佇立,厚重的綠葉紋絲不動,更添煩悶。
「東家,夫人請您過去一趟。」貼身小廝阿福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羅普忠心頭一緊,立刻起身。柳映荷近來精神總有些懨懨,食慾不振,晨起時偶有乾嘔。他早想請大夫,卻被她以「暑熱不適,莫要小題大做」為由攔下。此刻聽阿福語氣,他頓感不妙。
快步穿過迴廊,走進他們夫婦居住的東廂房。室內門窗半開,卻依舊悶熱。柳映荷斜倚在臨窗的湘妃榻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湖綢夏被。她臉色蒼白,額角沁著細密的虛汗,一手無力地搭在小腹上,另一隻手正端著春桃遞上的溫水,小口啜飲。那支翡翠並蒂蓮簪松松綰著青絲,幾縷碎發貼在汗濕的鬢邊,更顯憔悴。
「映荷!」羅普忠幾步搶到榻前,蹲下身,握住她微涼的手,觸手只覺指尖冰涼,掌心卻有些潮熱。「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他聲音裡是掩不住的焦灼。
柳映荷勉強扯出一個微笑,放下水盞,反手輕輕回握他,示意他安心。「不妨事,就是這幾日越發懶怠,聞著油腥味便難受得緊……」話未說完,又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噁心湧上,她猛地側過身,對著榻邊的銅盂乾嘔起來,卻只吐出些清水,纖瘦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羅普忠心頭大慟,一邊輕拍她的背脊,一邊厲聲對春桃道:「還愣著做什麼!快去請保濟堂的陳大夫!用最快的馬車接來!」
春桃慌忙應聲奔出。
等待大夫的時辰,每一刻都漫長得如同煎熬。羅普忠親自擰了溫熱的帕子,細細為柳映荷擦拭額角的冷汗和嘔吐後唇邊的水漬。她閉目靠在他臂彎裡,呼吸淺促,長睫如受傷的蝶翼般微微顫動。羅普忠凝視著她蒼白脆弱的容顏,想起她為商行、為女學、為香港島藥圃的日夜操勞,想起火災那夜她廢墟揮毫的驚天氣魄,再對比如今的虛弱,一股強烈的自責與心痛幾乎將他淹沒。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彷彿這樣就能將自己的力量渡給她。
保濟堂的陳大夫終於趕到,鬚髮皆白的老者臉上也帶著趕路的疲憊與凝重。他仔細詢問了柳映荷的症狀,又凝神屏息,三指輕輕搭在她纖細的腕脈上,閉目細察。室內靜得落針可聞,只有窗外惱人的蟬鳴一陣緊過一陣。
良久,陳大夫緩緩睜開眼,收回手,臉上卻並無太多憂色,反而露出一絲寬慰的笑意。他起身,對著緊張萬分的羅普忠鄭重地拱了拱手:「恭喜羅東主,賀喜羅夫人!夫人這並非病恙,乃是喜脈!依脈象看,應是兩月有餘了!」
「喜脈?!」羅普忠如遭雷擊,巨大的驚喜瞬間沖垮了連日的憂慮與疲憊,他猛地看向柳映荷,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柳映荷也愣住了,蒼白的臉上先是茫然,隨即一點點暈開羞澀的紅霞,如同冰雪初融時綻放的桃花。她下意識地撫上依舊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微顫抖,眼中迅速蒙上一層晶瑩的水霧,那是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喜悅、一絲後怕和濃濃的、初為人母的溫柔。她抬眸望向羅普忠,淚光中帶著盈盈笑意,輕輕點了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羅普忠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緊緊握住妻子的手,又怕用力傷了她,連忙鬆開些力道,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這突如其來的生命訊息,如同陰霾天空驟然劈下的一道燦爛陽光,照亮了被疫情籠罩的灰暗心境。
然而,陳大夫臉上的笑容很快收斂,換上了醫者的嚴肅:「東主、夫人,且慢歡喜。夫人脈象雖顯滑利,確為喜脈,但沉取略顯細弱無力,尺脈尤為不足。此乃氣血兩虛、中氣不足之象。」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夫人體質本就偏弱,前番火災驚嚇勞心,耗損甚巨,未曾好生調養。如今又值時疫橫行,暑濕交蒸,外邪易侵。此胎……根基尚淺,需萬分小心,靜養為上!切忌再勞心勞力,憂思過度!否則,恐有胎元不固之虞!」
這番話如同一盆冷水,將羅普忠初為人父的狂喜澆熄了大半,心頭瞬間又壓上了沉甸甸的石塊。他看向柳映荷,她眼中的喜悅也淡了下去,染上了一層憂慮,撫在小腹上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了些。
「多謝大夫提點!」羅普忠強自鎮定,鄭重道,「還請大夫開個穩妥的安胎方子,需要什麼藥材,隆盛行必傾力尋來!」
陳大夫沉吟片刻,提筆寫下藥方:「當歸、熟地、白芍、阿膠、桑寄生、川續斷、砂仁……此方以養血固腎、健脾安胎為主。阿膠需用上好的東阿膠,桑寄生、川續斷務必道地。另外,」他特意叮囑,「夫人體虛,脾胃亦弱,暑天飲食更需清淡溫軟,可常飲些陳皮薏米湯健脾祛濕。切記,靜養!心緒務必平和!」
送走大夫,羅普忠立刻安排可靠夥計拿著方子,不惜重金去搜羅藥材。他親自將柳映荷安頓回內室床榻,放下層層紗帳阻隔暑氣與喧囂,又命人在屋角放置冰盆降溫,囑咐春桃寸步不離地守著。
「聽大夫的,好好躺著,什麼都別想,萬事有我。」他坐在床邊,替她掖好被角,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與堅定,試圖拂去她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憂色。
柳映荷順從地躺著,手依舊護在小腹上,目光卻透過紗帳,憂心忡忡地望向窗外:「可是……外頭時疫那麼兇,女學的孩子們不知怎樣了……還有鋪子裡,香囊藥包怕是快供不上了,香港島那邊……」
「這些都無需你操心!」羅普忠打斷她,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孩子們家裡我會派人送藥和避疫的香藥包去。鋪子裡的事,阿忠他們能應付。香港島有阿旺在,出不了亂子。你現在唯一要緊的,就是養好身子,護住我們的孩兒!」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想想我們的孩子,映荷,為了他(她),你也必須好好的。」
柳映荷看著丈夫眼中深切的擔憂與不容動搖的決心,終是將滿腹的牽掛暫時壓下,輕輕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然而,那長睫之下微微顫動的眼瞼,洩露了她內心並不平靜的波瀾。
* * *
安胎藥的苦澀氣息開始在東廂房內縈繞。柳映荷被羅普忠近乎「囚禁」般地勒令臥床靜養,連下榻在屋內走動都被嚴格限制。帳幔低垂,隔絕了外界的炎熱與紛擾,卻隔不斷她心中的焦灼。每日聽著春桃小心翼翼地回報外面的消息,無一不令人揪心:某巷又抬出幾具蓋著草蓆的屍首;某家藥鋪因搶購藥材發生毆鬥;女學有兩個孩子的家人染疫,孩子高燒不退……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
更讓她憂慮的是,隨著疫情擴散,城內藥材價格已飆升至駭人聽聞的地步,尤其是關鍵的肉桂、蒼朮、藿香等驅瘟避疫的藥材,幾乎被大藥行壟斷,普通百姓根本無力購買。隆盛行庫存的香藥材料也消耗殆盡,香港島藥圃新一季的廣藿香還未長成,杯水車薪。眼看著自己親手推動的「香藥」事業,竟在瘟疫面前顯得如此無力,無法惠及更多掙扎在生死邊緣的貧苦百姓,柳映荷心如刀絞。
這日午後,她靠在引枕上,勉強喝了幾口燕窩粥,便再無胃口。窗外傳來鄰家婦人壓抑的哭泣聲,夾雜著孩童虛弱的咳嗽,聲聲入耳。她撫著小腹,那裡依舊平坦,卻彷彿能感受到一個微小的生命在靜靜生長。一種強烈的、身為人母的保護欲與身為醫者(她自學藥理,早已視己為半個醫者)的責任感在她胸中激烈交戰。
驀地,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她猛地坐直了身體,因動作過猛而眼前一陣發黑,嚇得春桃連忙扶住。
「夫人!您怎麼了?快躺下!」
「春桃,」柳映荷喘息稍定,抓住春桃的手,眼中卻燃起一簇奇異的光亮,「快!去請東家來!我有要緊事說!」
羅普忠匆匆趕來時,只見妻子雖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他熟悉的、下定決心時的執拗光芒。
「映荷?可是哪裡不舒服?」他心頭一緊。
「不,我很好。」柳映荷示意他坐下,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普忠,我想到一個法子,或許……或許能幫幫外面的人,也能解我們鋪子藥材短缺的燃眉之急。」
羅普忠眉頭微蹙,心知她又在思慮外務,但見她神情鄭重,只得按捺住勸阻的話:「你說。」
「我記得陳大夫說過,此次時疫,多因暑濕穢濁之氣鬱閉肌表,內犯脾胃所致。避疫之道,外當芳香化濁,闢穢驅邪;內當健脾祛濕,固護正氣。」柳映荷思路清晰,語速雖慢卻條理分明,「我們鋪子裡的驅蚊香囊,以廣藿香、薄荷、艾草為主,本就具備芳香化濁、驅蟲避穢之效!若在此基礎上,加大廣藿香、蒼朮、白芷、石菖蒲等更具闢疫功效的藥材比例,再輔以少量肉桂粉增強溫通驅寒之力,製成專門的『避疫香囊』,懸掛室內或隨身佩戴,或可阻擋一部分疫氣侵襲!」
她越說越激動,蒼白的臉上因興奮而泛起潮紅:「而且,這法子成本相對低廉!所需藥材,除肉桂較為金貴,其餘如蒼朮、白芷、石菖蒲,山野間並不罕見!我們可大量收購!更關鍵的是——」她目光如炬,「我們有布!大量的細棉布、葛布!將這些布匹裁剪成方巾,用蒸煮過、加入了濃縮避疫藥湯的水浸透,再烘乾,製成『藥氣罩巾』,讓人們外出時蒙住口鼻,豈非也能隔絕些許穢氣飛沫?!」
羅普忠聽得心頭劇震!妻子這番構思,並非天馬行空,而是基於她對藥理的鑽研和對疫情的深刻觀察,巧妙結合了隆盛行現有的資源優勢!這「避疫香囊」和「藥氣罩巾」(實為簡易口罩),若真能推廣開來,無疑是救人無數的善舉,更是解困商行的良策!
然而,狂喜之後,巨大的擔憂立刻攫住了他。他看著妻子因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依舊蒼白的臉色,艱澀地開口:「法子極好!可是映荷,你現在的身子……」
「我不動手!」柳映荷立刻保證,眼神急切而懇切,「我只負責擬定藥方配比,指導如何蒸煮藥湯浸布!具體裁剪、縫製、配藥、裝囊,鋪子裡有的是人手!女學的繡娘們,還有那些暫時停課在家、手腳麻利的大些的女孩子,都可以召集起來,在通風寬敞的地方分散做工!這不僅是救人,也是給她們一條生計!普忠,」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哀求,「讓我做點什麼吧!躺在這裡,聽著外面的哭聲,想著那些無助的孩子……我心裡……更難受……對胎兒,只怕更不好……」
她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那淚光裡不僅有悲憫,更有作為母親感同身受的痛楚,以及無法坐視的煎熬。
羅普忠看著她眼中的淚光與近乎燃燒的執著,拒絕的話堵在喉嚨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深知她的性情,外柔內剛,心繫蒼生。若強行將她困在這一方床榻,憂思成疾,恐怕真如大夫所言,反傷胎元。與其如此,不如……讓她去做。他來為她撐起一片天,擋住所有風雨!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反手緊緊握住她微涼的手,鄭重點頭:「好!我答應你!藥方你來定,流程你來教。其餘的,採買、召集人手、調度物資、防護保障,全交給我!你只准動口,不許動手,更不許勞神過度!每日只准『上工』兩個時辰!若有絲毫不適,立刻停止!可能答應?」
「我答應!我答應!」柳映荷連連點頭,眼中淚水終於滾落,卻是喜悅與希望的淚水。
* * *
一場與死神賽跑、以香藥為武器的特殊戰役,在隆盛行的全力運轉下迅速打響。
羅普忠展現出驚人的行動力。他動用商行所有能動用的現銀,甚至不惜以部分店鋪為質,派出數路精明可靠的夥計,頂著沿途疫病封鎖的巨大風險,分赴各地收購蒼朮、白芷、石菖蒲等相對易得的藥材。同時,他親自坐鎮,指揮夥計們將庫存的細棉布、葛布搬出,在後院寬敞通風處架起數口大鐵鍋,按照柳映荷提供的方子熬煮濃濃的避疫藥湯(以廣藿香、蒼朮、艾葉、佩蘭等為主)。
藥湯的苦澀辛香混合著草藥的氣息,在隆盛行後院濃烈地瀰漫開來。柳映荷被羅普忠嚴格地“護送”到遠離蒸騰熱氣的廊下陰涼處,身下是鋪了厚軟墊的寬大圈椅,面前放著小几,備著溫水、酸梅和應急的藥丸。她臉色依舊蒼白,孕吐的折磨讓她顯得更加瘦削,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專注。她仔細地指導著春桃和幾位挑選出來、身體康健的繡娘: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OauRAGYNj
「……藥湯務必滾沸半個時辰以上,藥力方能盡出。待湯色轉為深褐,氣味濃郁撲鼻時,方可熄火。」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H4L9r8Ncx
「浸布時,湯溫需保持在溫熱不燙手的程度。將裁剪好的方巾完全浸入,反覆揉按,務必讓每一根纖維都吸飽藥汁!」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A1fSzk4tH
「烘乾需用陰乾,切不可暴曬!懸掛於通風陰涼處,以保持藥氣不散……」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x7cQGX9TE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穩定,每一個步驟都交代得細緻入微。偶有夥計前來詢問藥材配比或火候細節,她亦能迅速給出精準的解答。羅普忠站在不遠處,一邊指揮全局,一邊目光時刻不離她的身影。見她雖顯疲態,精神卻尚可,才略略放下心。
另一邊,在暫時空置的女學講堂裡,窗戶大開,通風極好。十幾位從慈荷繡坊和女學中挑選出的、身體無恙且心靈手巧的婦人及年長些的女童,正緊張而有序地忙碌著。她們嚴格地用柳映荷吩咐的藥湯淨了手,蒙著同樣用藥湯浸過的乾淨布巾(簡易口罩的雛形),兩人一組,間隔甚遠地坐著。有的飛快地裁剪布料;有的嫻熟地縫製著比普通驅蚊香囊稍大、可盛放更多藥粉的避疫香囊布袋;還有的則小心翼翼地按照柳映荷反覆驗證過的最佳配比,將研磨好的廣藿香粉、蒼朮粉、白芷粉、石菖蒲粉以及少量珍貴的肉桂粉,均勻混合,再仔細分裝入一個個素色或簡單繡了平安紋樣的布袋中,封口紮緊。
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混合了多種藥材的辛香氣息,雖有些嗆鼻,卻帶給人一種奇異的安全感。每一個製作完成的「避疫香囊」和「藥氣罩巾」,都承載著生的希望,被小心地放入乾淨的竹筐。
隆盛行門前,很快掛出了醒目的告示,宣布以成本價限量供應「避疫香囊」與「藥氣罩巾」,並免費向貧苦人家及女學孩童家庭派發一部分。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全城!無數在死亡陰影下掙扎的百姓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蜂擁而至。羅普忠早有準備,安排了身強力壯的夥計維持秩序,要求排隊者必須間隔開距離,並蒙上口鼻(哪怕是普通布巾)。一時間,隆盛行門前排起了長龍,人人臉上帶著急切與期盼,卻奇蹟般地保持著相對的秩序。那濃郁的藥香,成了這條絕望長街上最令人心安的氣息。
柳映荷每日有限的「上工」時間結束後,都會被羅普忠不由分說地抱回內室休息。她靠在他懷裡,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不再是哭嚎而是充滿希望的嘈雜人聲,撫著小腹,心中充滿了一種疲憊卻無比充實的安寧。她能為這座城,為那些無助的人,也為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做點什麼了。
然而,最大的危機,卻悄然逼近了最關鍵的一味藥——肉桂。
肉桂性辛甘大熱,溫通經脈,散寒止痛,在此次濕濁鬱閉的時疫中,加入少量於避疫香囊,取其溫通之力以助藥力透達,是柳映荷方子中的點睛之筆。隆盛行庫存的肉桂本就不多,在全力製作避疫物資的消耗下,以及各地藥材商路斷絕的影響下,很快見底!而派往廣西產地採購的夥計,竟傳回噩耗:因沿途疫區封鎖嚴苛,加上匪患猖獗,他們攜帶的銀兩被搶,人也被困在半途動彈不得!
沒有肉桂,避疫香囊的效力將大打折扣!新一批藥材的蒸煮浸布也將停滯!這不僅意味著隆盛行的善舉可能功虧一簣,更意味著無數依賴這些物資的百姓,將重新暴露在疫魔的獠牙之下!
消息傳來時,羅普忠正在查看新一批烘乾的藥氣罩巾。他捏著那張字跡潦草、沾著血漬(夥計冒死突圍送回的)的急報,指節捏得咯咯作響,臉色鐵青,一股冰冷的怒意與焦灼直衝頂門!屋漏偏逢連夜雨!前線藥材斷絕,後方需求迫在眉睫!
「東家,怎麼辦?城裡幾家大藥行手裡或許還有存貨,但價格……」賬房先生憂心忡忡,話未說完,意思卻很明白。那些藥行囤積居奇,此刻去買,無異於被敲骨吸髓,隆盛行如今本就在咬牙支撐,根本無力承擔。
羅普忠沉默著,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賬房焦灼的臉,掠過院子裡忙碌卻難掩憂色的夥計們,最後穿過洞開的門窗,落在外面排隊人群那一張張充滿期盼的臉上。那些眼神,如同沉重的山嶽,壓在他的肩上。他不能退,更不能倒!
驀地,他眼中閃過一道近乎孤注一擲的厲芒!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向內室。柳映荷正倚在榻上小憩,被他的腳步聲驚醒,見他臉色凝重如鐵,心頭一沉。
「映荷,」羅普忠在她榻邊坐下,聲音低沉而快速,「肉桂斷了,去廣西的路也被堵死。城裡藥行的存貨,我們買不起。」
柳映荷的心瞬間沉入谷底,指尖冰涼:「那……那避疫香囊……」
「還有一個地方!」羅普忠截斷她的話,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一字一句道:「欽州!欽州港有南洋來的商船,常帶有上好的安南肉桂!而且,走海路繞開陸路疫區封鎖和匪患,或許更快!」
「海路?」柳映荷倒抽一口涼氣,「可如今颱風季將至,海上風浪難測!況且,海關因疫封港,商船進出管控極嚴!你如何……」
「我親自去!」羅普忠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只有我親自去,才能隨機應變,打通關節,最快拿到貨!別人去,我不放心!」
「不行!」柳映荷失聲驚呼,猛地坐起,一陣眩暈襲來,她扶住額頭,臉色煞白如紙,「太危險了!海上風浪、沿途疫病、還有……你忘了徐紹的餘黨可能還在暗處虎視眈眈?你不能去!絕對不能!」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彷彿一鬆手他就會消失,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她腹中的孩兒,不能沒有父親!
「映荷,」羅普忠反手握住她冰冷顫抖的手,用力地包裹在自己溫熱的掌心,眼神深邃如海,帶著不容動搖的決絕與一絲溫柔的安撫,「聽著,我必須去。不僅僅是為了那些等著救命香囊的人,更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孩子,為了隆盛行的根基,也為了……香港島那片我們剛剛種下的希望!」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卻更重,「我答應你,一定會小心,一定會平安回來!你也要答應我,好好在家,等我帶著肉桂回來!我們的孩子,還等著叫他(她)爹爹呢!」
他的話語,像重錘敲在柳映荷心上。她看著他眼中那熟悉的、如同跳江救她時一般的堅毅光芒,知道再多的勸阻也無法動搖他的決心。他是她的丈夫,是這亂世中撐起一片天的脊樑。她閉上眼,淚水無聲滑落,再睜開時,已將滿腔的擔憂與恐懼強行壓下,只剩下一個妻子最深切的囑託:「……好。你去。但……一定要回來!我和孩子……等你!」
* * *
三日後,天色未明,珠江碼頭籠罩在薄霧與壓抑的寂靜中。一艘中型硬帆福船悄然離岸,船頭破開墨綠色的江水,駛向茫茫大海。羅普忠一身利落的靛藍短褐,外罩防水的油布蓑衣,站在船尾,最後望了一眼籠罩在晨霧與疫病陰影下的廣州城。他的臉龐被海風吹得緊繃,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刀鋒。船艙裡,裝著他此行所有的希望與賭注——足夠買下大批上等肉桂的現銀和金葉子。
航程伊始尚算順利,憑藉著豐富的航海經驗和對海圖的精熟,羅普忠指揮船隻巧妙地避開了幾處風浪險惡的海域。然而,當船隻繞過雷州半島,進入北部灣海域,距離欽州港尚有兩日航程時,一場毫無預兆的夏日風暴驟然降臨!
天空瞬間陰沉如墨,狂風捲起滔天巨浪,如同無數座墨綠色的山巒轟然砸向船身!沉重的福船在波峰浪谷間如同一片脆弱的樹葉,被拋上摔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粗壯的桅杆在狂風中劇烈搖晃,帆布被撕扯得獵獵作響,彷彿隨時會碎裂!豆大的雨點混雜著鹹腥的海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人臉上,生疼。船艙內器物滾落一地,一片狼藉。
「穩住舵!降半帆!快!」羅普忠死死抓住船舷的纜繩,身體被劇烈的顛簸甩得東倒西歪,嘶吼聲在風浪的咆哮中顯得如此微弱。他渾身濕透,冰涼的雨水和海水順著頭髮、臉頰不斷流下,模糊了視線。船老大和經驗最豐富的幾個老船工拼盡全力與風暴搏鬥,臉上充滿了驚駭與絕望。
這場風暴足足肆虐了大半日。當烏雲終於散去,海面恢復了相對的平靜,夕陽的餘暉灑在滿目瘡痍的甲板上時,所有人都如同虛脫般癱倒在地,慶幸著劫後餘生。然而,還未等他們喘勻氣,瞭望的水手發出了驚恐的呼喊: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yXJU9ftf0
「不好!有船!是……是海匪的船!朝我們來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cYeKX8tUX
只見遠處海平面上,三條狹長快船,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乘著風暴過後的餘波,張滿了破舊的船帆,飛快地向他們包抄而來!船頭上人影晃動,隱約可見閃爍的刀光!
「海匪!」船老大臉色慘白,聲音都變了調。在這片海域,遭遇海匪幾乎等同於滅頂之災!
羅普忠心頭一沉,瞬間如墜冰窟!前有風暴,後有追兵!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如電般掃視著混亂的甲板、疲憊的水手,最後落在船艙角落裡那幾口備用的、原本用來裝淡水的空棺材上(遠洋行船,備棺乃舊俗)。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
「快!聽我號令!」羅普忠的聲音如同炸雷,瞬間壓下了眾人的恐慌,「把裝銀子的箱子抬出來!裡面的銀子金葉子,全部倒出來!分散塞進那幾口空棺材的夾層裡!快!」他指向角落的棺材。
「啊?」眾人皆愣,不明所以。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GWJuLUpMO
「照做!沒時間解釋了!」羅普忠厲聲喝道,不容置疑。同時,他飛快地脫下身上的短褐蓑衣,從隨身包裹裡翻出一件早已備好的、破舊骯髒的粗麻布孝服,胡亂套在身上。又抓過一把鍋底灰混著雨水,胡亂抹在自己臉上、脖子上,瞬間變得污穢不堪,憔悴落魄。他對船老大急促道:「快!找些白布來!掛在桅杆上!船上所有人都換上素服!哭!大聲哭!就說……就說我們是送葬的船隊,運送染疫暴斃的親人屍骨回鄉安葬!船艙裡染了瘟疫,誰靠近誰死!」
船老大和夥計們瞬間明白了他的用意!這是險中求生的絕招!利用海匪對瘟疫深入骨髓的恐懼!
眾人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爆發出驚人的效率。裝銀子的箱子被撬開,白花花的銀錠和金燦燦的葉子被迅速分散,巧妙地塞進幾口空棺材的底板夾層或與屍骨(臨時用沙袋偽裝)混在一起。同時,船上所有能找到的白布、麻布都被翻出,胡亂掛在桅杆、船舷上。夥計們七手八腳地換上倉促找來的破舊衣物,甚至有人撕下布條纏在額頭偽裝傷口。羅普忠則撲倒在其中一口棺材旁,嘶啞著嗓子,發出淒厲無比的嚎哭: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XyqTU6aNg
「爹啊——!您死得好慘啊——!兒不孝啊——!沒能讓您落葉歸根啊——!」那哭聲淒惶絕望,情真意切,瞬間感染了所有人。船老大也撲倒在另一口棺材旁,捶胸頓足:「兄弟啊——!染上這瘟病,走了也好,少受罪啊——!」一時間,整艘船上哭聲震天,愁雲慘霧,配合著滿船飄揚的“招魂幡”(白布麻布),活脫脫就是一支出殯遇險的悲慘船隊!
那三艘海匪快船已然逼近,甚至能看清船上匪徒猙獰的面孔和閃著寒光的魚叉、砍刀。為首的匪船靠得最近,一個滿臉橫肉、敞著懷的獨眼頭目站在船頭,正要喝令跳幫劫掠。
「呔!前面的船!給老子停下!不然……」獨眼頭目的吼聲戛然而止。他看清了福船上飄揚的“招魂幡”,聽到了那震天動地的哭喪聲,更看到了甲板上那幾口刺眼的棺材和撲在棺材旁、滿身污穢、哭得撕心裂肺的“孝子賢孫”!
一股寒意瞬間從獨眼頭目的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瘟疫!在這片海上,瘟疫比風暴和官軍更可怕!那是沾之即死、無藥可救的絕症!他身邊的匪徒們也看到了,頓時騷動起來,臉上露出極度的驚恐,紛紛下意識地後退。
羅普忠抬起那張抹滿鍋灰、涕淚橫流的臉,用一種極度驚恐、帶著濃重哭腔的沙啞聲音,衝著匪船方向嘶喊:「好漢饒命啊——!我們是送葬的!船艙裡……船艙裡都是染了時疫死的屍首啊!我們也……也快不行了!求好漢行行好,放條生路吧!別過來!瘟神不認人啊——!」他一邊喊,一邊還劇烈地咳嗽起來,彷彿下一刻就要斷氣。
「大哥!是……是瘟船!」一個匪徒嚇得聲音都變了調。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iFawy7cz3
「媽的!真晦氣!」獨眼頭目臉色鐵青,啐了一口濃痰,眼中滿是厭惡和忌憚。他死死盯著福船上那幾口棺材和“病懨懨”的眾人,猶豫了幾秒鐘。最終,對瘟疫的恐懼壓倒了貪婪。他惡狠狠地一揮手:「掉頭!快掉頭!離這晦氣船遠點!他娘的,別沾了瘟氣!」
三艘氣勢洶洶的海匪快船,如同躲避瘟疫源般,忙不迭地掉轉船頭,張滿帆,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倉皇逃離,轉眼間就消失在海平線下。
直到匪船徹底不見蹤影,福船上震天的哭聲才漸漸停歇。所有人都癱軟在地,渾身冷汗,如同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羅普忠抹了一把臉上的鍋灰和汗水,露出劫後餘生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別停下!全速前進!目標欽州港!」
* * *
欽州港的盤查果然森嚴。港口被官兵封鎖,所有船隻需接受嚴格檢疫,對來自廣州等疫區的船隻尤為苛刻。羅普忠的“送葬船”身份再次發揮了奇效。他頂著那張憔悴蠟黃的“孝子”臉,聲淚俱下地向盤查的軍官訴說如何冒死運送染疫暴斃的父親屍骨回鄉安葬,如何遭遇風暴海匪,船上眾人如何“病體纏綿”。他悄悄塞給軍官一包沉甸甸的金葉子(取自棺材夾層),哭訴道:「軍爺行行好!家父已去,只求入土為安!船上都是同鄉苦命人,絕不敢將瘟神帶上岸!只求速速買些藥材,祭奠亡父後便立刻返航,絕不停留!」或許是金葉子起了作用,或許是那淒慘的遭遇和對瘟疫的恐懼讓軍官動了惻隱之心(更怕惹禍上身),軍官最終揮手放行,只勒令他們不得靠岸,只能在指定水域交易,且速速離去。
羅普忠不敢耽擱,立刻通過熟識的水上掮客,聯絡上幾艘停泊在港外的南洋商船。憑藉著隆盛行的信譽和充足的現銀(再次從棺材裡取出),他成功購得了大批品質上乘的安南肉桂,還順帶購入了一些南洋特有的清熱香料。交易完成,他片刻不敢停留,命令船隻立刻揚帆返航。
歸心似箭!羅普忠站在船頭,任憑海風吹拂著他依舊蠟黃的臉(鍋灰洗淨,但連日焦慮奔波,臉色極差)。懷中是貼身藏好的、關乎無數人性命的肉桂樣品。他眺望著廣州的方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映荷,等我!
歷經風暴、匪劫、疫關的重重磨難,當福船終於再次駛入珠江口,遠遠望見廣州城的輪廓時,已是十日之後的黃昏。晚霞如血,染紅了江面,也映照著這座依舊被疫病陰雲籠罩的城市。
船剛靠上隆盛行私用的簡易碼頭,羅普忠甚至等不及搭好跳板,便縱身躍下,踉蹌著衝上岸。他渾身散發著海腥與汗水的酸餿氣味,臉頰深陷,鬍子拉碴,眼窩下一片濃重的青黑,唯有那雙眼睛,因焦急和期盼而亮得嚇人。
「東家!您可回來了!」早已等候在碼頭的阿福和阿旺迎上來,聲音帶著哭腔。
「夫人呢?夫人怎麼樣?!」羅普忠一把抓住阿福的胳膊,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夫人……夫人她……」阿福眼神閃躲,聲音哽咽。
羅普忠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他再顧不上其他,一把推開阿福,發瘋般朝著後院東廂房衝去!
東廂房內,燈火通明,卻瀰漫著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和壓抑的氣息。春桃雙眼哭得紅腫,守在門外,見到羅普忠,如同見了救星,撲通一聲跪下:「老爺!您……您快進去看看夫人吧!」
羅普忠衝進內室。只見床榻前,保濟堂的陳大夫正滿頭大汗地施針,臉色凝重無比。床榻上,柳映荷靜靜地躺著,雙目緊閉,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細瓷,沒有一絲血色。唇瓣乾裂,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她身上蓋著薄被,一隻手無力地垂在榻邊,手腕上還留著施針後的細小紅點。那支翡翠並蒂蓮簪靜靜地放在枕邊,在燭光下流轉著幽冷的光澤,更襯得她毫無生氣。
「映荷——!」羅普忠撲到床前,雙腿一軟,幾乎跪倒在地。他顫抖著伸出手,想去觸碰她的臉頰,卻又怕驚擾了她,指尖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一路上的風暴、匪劫、疫關……所有的艱險在這一刻都化為烏有,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冰冷刺骨的絕望將他徹底吞噬!他帶回了救命的肉桂,卻似乎……已經太遲了?
陳大夫施完最後一針,緩緩拔出,額頭已是汗珠密佈。他轉過身,看到形容枯槁、如同厲鬼般的羅普忠,沉重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聲音充滿了疲憊與無奈:「羅東主……您總算回來了。夫人她……」
「她怎麼樣?!孩子呢?!」羅普忠猛地抬頭,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大夫,如同瀕死的野獸。
「夫人操勞過度,憂思傷脾,本就氣血雙虧。孕中又勉力支撐,耗盡心力。此番急火攻心,內憂外感交迫,引發胎動不安,血海翻騰……已是……已是極險之象!」陳大夫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羅普忠心頭,「老夫已竭力施針用藥,暫時穩住了夫人心脈,止住了崩漏之勢。但……」
他頓了頓,看著羅普忠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艱難地繼續道:「但夫人元氣大傷,胎元受損極重!此胎……生機微弱,若強行保之,所需虎狼之藥必然猛烈,恐……恐更傷夫人根本,動搖其性命根基!」他抬起眼,目光複雜地看著羅普忠,一字一句,如同最終的宣判:「老夫行醫數十載,不得不直言:此胎若強保,恐損母體!夫人之命,與此胎……恐難兩全!東主……需早做抉擇!」
抉擇?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UVpNaTD1p
保大人?還是保孩子?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paZLwVZ3y
這世間最殘酷、最撕心裂肺的抉擇,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羅普忠的心上!他身體劇烈一晃,眼前陣陣發黑,險些栽倒在地。他猛地扶住床柱,指甲深深摳進堅硬的木頭裡,發出刺耳的聲響。目光死死地釘在柳映荷毫無生氣的臉上,巨大的痛苦與無助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淹沒!他帶回了救全城的藥,卻救不了自己的妻兒?!
就在這時,彷彿感應到他的歸來和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床榻上的柳映荷,長長的眼睫如同蝶翼般,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緊接著,又一下。她竟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曾經明亮如星子、流轉著智慧與溫柔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翳,黯淡無光,充滿了疲憊與虛弱。她的目光渙散地遊移了片刻,才終於艱難地聚焦在羅普忠那張憔悴不堪、寫滿了驚痛與絕望的臉上。
她的嘴唇極其微弱地動了動,發出一絲幾不可聞的氣音。羅普忠連忙俯下身,將耳朵貼近她的唇邊。
「……普……忠……」氣若遊絲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虛弱,卻清晰地鑽入他耳中,「……回……回來了……藥……帶……回來了……?」
「帶回來了!帶回來了!」羅普忠連連點頭,淚水再也抑制不住,洶湧而出,滴落在她蒼白的手背上,「肉桂!上好的安南肉桂!足夠了!映荷,你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柳映荷的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是一個無力的微笑。她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自己依舊平坦、卻承載著無盡痛苦與抉擇的小腹上。那隻被羅普忠握在掌心、冰涼的手,竟奇蹟般地動了動,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輕輕地、極其溫柔地覆蓋在了小腹的位置。
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寢衣,似乎能感受到一絲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如同春日嫩芽頂破凍土般的悸動。她閉上眼,淚水從眼角無聲滑落,浸濕了鬢髮。再睜開時,那灰翳的眼底,竟燃起了一種近乎悲壯的、屬於母親的堅韌光芒。她的聲音依舊微弱如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傳入羅普忠和陳大夫的耳中:
「……別……別說傻話……」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HyhuZYorY
她喘息著,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目光卻溫柔而執拗地看著羅普忠,彷彿透過他,看著他骨血裡那份沉靜的堅韌。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YfuNcm12m
「……這孩子……像你……」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1pnWuDRgL
「……沉靜……能忍……」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ovvzUI29u
「……他(她)……必會……撐住的……」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E28IQMGcZ
「……我們……一起……等……」
話音未落,一陣劇烈的眩暈和虛弱再次襲來,她無力地閉上了眼睛,陷入昏睡。但那隻覆在小腹上的手,卻始終未曾移開,彷彿用盡了生命最後的力量,護衛著那顆在劫難中艱難孕育、蒙塵卻未曾墜落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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