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那個叫哈爾的療者,會返回斯維弗爾養傷,沒辦法繼續醫治父王了嗎?」
塞德里坐在阿曼德公爵的書房裡,聽叔叔分享他獲得的新消息。他不由得愁眉嘆了口氣。
「偏偏父王最近的狀況又不太好,該怎麼辦才好……」
「是啊,陛下的情況確實讓人憂心。但我想,現階段也只有且走且看了。」
阿曼德慨然做出了結論,神情沉重。
「所有能做的準備,我們也得預先做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塞德里。」
「我理解,叔叔。」
塞德里堅定地答道。這陣子修繕莊園沒辦法「上課」的時間,他都在隨著阿曼德叔叔到處走訪各領地,深化與王親大臣之間的關係。他正在為不久之後的繼位做準備。
「這種時刻,最容易被人鑽空子找麻煩。尤其是你過去曾經讓陛下廢黜過,雖然短暫,還是留下了一個污點。那些支持羅尼的一派勢力,想必會挖你的瘡疤,讓你的位子坐得不安穩。他們為了打壓你的聲勢,這陣子可說是招數盡出了,連那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在傳——」
阿曼德的目光變得肅然,直視向侄子的碧綠雙眼。
「說什麼,你與魔神教徒有所勾結,有人目睹你與他們的幹部私會之類的……」
塞德里的內心一怔,努力不把動搖表現在臉上,但下意識地多眨了幾次眼。
阿曼德注意到了侄子眼裡閃過的心虛,他的眉頭蹙起,語氣更鄭重地發問。
「我必須先釐清這個荒謬的傳聞是真是假。你應該沒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在北領地做過這種事吧,塞德里?」
塞德里抿著嘴唇沉默。他瞥了一眼坐在門邊的山獅守信使,勞圖堤一如既往地平靜守望著他們兩人。他悄悄在心裡發問,可是山獅沒有回話,像是要他自行思考定奪似的。
塞德里猶豫了一陣子,深吸口氣,最後決定向叔叔吐實。他的聲音因為壓抑著緊張而微微發顫。
「我確實接觸過他們。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你遲早會得知這件事了。」
「什麼,你……」
阿曼德一陣語梗,沒料到侄子不是否決這個「謠言」,反倒坦承了,承認這個傳聞確有其事。他實在太過震驚,一時之間無從反應。
「怎麼可能?你為什麼會……」
塞德里沒有閃躲叔叔嚴厲的審視,義正嚴詞地說。
「因為……這些巫師救了我的性命。如果不是他們,我早在比斯卡特鎮的那起事件,就已經被父王派出的殺手殺害了。當時救了我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維納堤恩。」
他如實告知叔叔真相,又接著說出了很多細節,包括自己那天是如何性命垂危地倒在街上,被維納堤恩這個重罪通緝犯救了一命,還是藉由他們的協助才得以平安來到北領地,與叔叔會面。
塞德里很清楚,阿曼德叔叔對自己的責任,僅止於傳達那份當家的口信為止。可是,他關照自己的程度,已經遠超過了那份責任。
當然他也知道,叔叔有很大部分的考量是基於家族派系的利益,為了拉攏他這個王儲所做的決定。但也有許多是出於真心的關懷,塞德里能從他的眼睛,從他的話裡讀出來。
他希望和阿曼德叔叔之間的關係,不會止於政治利益上的相互算計,能夠有更多真誠的信任存在。所以他把自己能夠透露的事,都直言不諱地說了。
也許他太過一廂情願,希望身邊能有個「理解者」了……沒有想過這樣的真相,就連再怎麼熟知自己情況的叔叔,也不見得能夠接受。
看到阿曼德叔叔用手掩面,遲遲難以平復心情的啞然模樣,塞德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也許做錯了選擇。
阿曼德深吸了幾口氣,摀著額頭,好一陣子才終於開口。
「這個傳聞……是謠言。只能夠是謠言。你必須親口告訴所有質疑者,比任何人都還篤定地告訴他們,這只是編造出來的荒謬、子虛烏有的謠言,你絕不曾做過。」
他斬釘截鐵地說清楚了每個字,像是要把這番話牢牢紮進侄子的心裡。
「塞德里——即便是攸關性命,你也不該跟他們牽扯上關係。你不只是私會,還和維納堤恩交好,稱那群罪大惡極的魔神教徒為同伴……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永遠不可能洗刷得清。要是讓宮裡的人得知事實真相,讓他們知道你做出這種事,你會失去一切。別說是陛下無法接受,就連諸臣都會一夕傾倒向羅尼一派,支持廢黜你。這個代價不只是你一個人得扛下……」
阿曼德越說越是沉重,最終止住了話,沒辦法把話說完。這件事既然發生在北領地,真要追究起「勾結重罪犯」的責任,他這個領主也難逃一劫。就連大力支持塞德里的丘諾瓦親王,或許也會遭受牽連被政治清算。他的嗓音帶著壓不住的怒意。
「我實在不懂,你難道不明白維納堤恩是誰嗎?他這些年來肆無忌憚做盡多少惡事,燒城放火殺了多少無辜百姓,有多少國家的領主、親王、大臣死在他手裡,他只差沒對一國之君下手了,你不可能沒聽說過吧?他甚至率領那群妖裔從中作梗,燒橋殺人還散布瘟疫,徹底毀了柏瑞特。你怎麼能跟這種惡徒、這樣的瘋子牽扯上關係……就算他真的救了你,肯定也是基於更深的算計,要讓我們國家也跟著付之一炬——」
「不是那樣!」
塞德里忍不住打斷了叔叔的話。
「事情真的不是那樣——他不是為了那種理由才救我!」
他收止住過於激動的語氣,盡可能冷靜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認識維納堤恩真正的一面。我知道他確實做出許多無法被原諒的罪行,但他並不是一無可取的人,他率領的組織……那些巫師會的人之所以做出這種事,是因為——」
阿曼德實在聽不下去侄子對維納堤恩的辯護,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夠了,別說了——塞德里,無論那瘋子對你說過什麼話,無論他救過你,或是做過再多微不足道的善行,那些全都無關緊要,都掩飾不了他曾經做出的惡行。他不該被你視為同伴,你得清醒過來,別再被他牽著走下去了。趁這陣風波還沒擴大,你出面闢除謠言,徹底與魔神教徒劃清界線,還能來得及挽救你的聲望。」
塞德里咬著嘴唇,努力擠出話反駁。
「無關緊要……你並不知道他們真正的行事目的,想帶來的改變是什麼,卻先定論了這些全都無關緊要嗎?」
他多麼希望叔叔能夠多點耐心,聽他再說一句也好。世人所看見的「魔神教徒」,並不是他們真正的全貌。這些巫師有他們的理想,有他們不得不為之的苦衷……
「沒錯——無關緊要。這些妖裔做盡了泯滅人性、目無章法的惡行。無論他們所為何事,全都無關緊要了。你想告訴我,維納堤恩也有他良善的一面嗎?偷糧的溝鼠也會幫人清理餿糜,難不成就得放任溝鼠叢生下去?」
阿曼德的厲聲質問,讓塞德里下意識地迴避了目光。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在為他們的罪行辯駁,也沒有打算認同維納堤恩所做的壞事。只是認為世人所見,並不全是事實的真貌。」
他的神情認真,慢慢陳述在內心反芻再三的想法,盡可能想讓叔叔理解。
「而且,接觸這些受苦的人民,去理解他們行惡的背後理由,我也不認為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比起把他們隔絕在外,不由分說地視為罪犯一舉除掉,找出他們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並且從根源加以改善,才能真正根絕掉這種事情,不是嗎?」
阿曼德的眼裡流露了動搖,他的手指輕敲著木椅扶手,陷入沉思。
侄子說的話確實也不無道理,本來以為他是太過年輕,才會聽信於惡徒的讒言佞語。沒想到他的目光看得比想像中還遠。
「這就是你接觸他們的真正目的嗎?你想看清楚這些妖裔作亂的理由,解決他們引起的禍亂?」
「對……呃,對,是這樣沒錯。」
塞德里眨了眨眼,一度回答得有點心虛,又藏起了臉上的動搖。
接觸他們的真正原因,追根究柢也是基於亞當斯公爵的安排。說實話,他一開始並沒有想得這麼遠。
但現在的他,確實也是真心想幫忙巫師會。他想從根源來解決,迫使他們必須靠這種極端手段才能活下去的現況。
塞德里更加重了語氣說下去。
「我認為……我有義務擔負起這份責任。如果能夠找出有效的解決手段,讓他們不需要再依靠那種激進的方式搏取生路。這對於我們國家,甚至於整個南境大陸而言,不都是雙贏的局面嗎?」
阿曼德偏頭思索著他的話。
「就算如此,處理這項事態的人,也不見得非得是你本人。聯貿商會已經為此著力不少了,他們這一年來成果斐然,把魔神教徒在斯維弗爾和亞森的勢力都給陸續瓦解了。」
「我知道。但是……叔叔,他們的做法跟以往的賞金獵手沒什麼不同啊。差別只在於,商會用了更細緻的手段去獵捕他們而已。我不認為這種方式能夠真正解決問題。」
塞德里理直氣壯的回答,讓阿曼德笑了出來。
「言下之意,你有足以贏得過聯貿商會,比他們的獵魔者部隊更有力的解決法子嗎?他們甚至連你跟魔神教徒私下會見的事情都掌握到了——證明那些妖裔老早被他們盯得死死。不出幾年,這些禍亂就不會存在於南境了。」
塞德里默默聽著,這才理解了叔叔的這份情報是從何而來的。
果然,是蘇坦尼洛公爵把我的事情放話出去的。和維納說的一樣……舅舅真的從米瑟那裡取得我的情報了。
他是告訴宮裡的人……獵魔者部隊裡有人目睹我與他們的幹部私會嗎?
沒想到,他放話的內容比想像中還要無關緊要。我和拉堤維勒學役靈術的事,還有維納他們曾經藏匿在古宅那裡的事,他明明應該都知道了,卻只有放出這種似是而非的消息。
他為什麼保留了那些事沒說?他還在挑選更適合引爆大風波的時機嗎?
「依我看啊,塞德里,你還是先把重心好好放在自己身上,別輕易插手這種險事,免得讓事態難以收拾。你難道忘了嗎?你現在可是踩在融冰上啊。」
阿曼德看了一眼沉思的侄子,語重心長地把話說下去。
「你不但有過被陛下廢黜一次的污點,還是個在暗中習巫的役靈師。當然……先祖的安排我無從置喙,但這件事無疑只會讓你的處境加倍艱困。我費了不少心思才替你壓下了這件事,你要是再節外生枝……我實在沒有把握可以替你應付得來。」
塞德里知道叔叔的確付出了很多,也是出於真心地想保護自己。
他說的沒錯,要是這件事被鬧大,出事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會連累身邊所有的人。之後必須要加倍謹言慎行才行。
「我理解,我明白叔叔的用心良苦,也一直很感謝你的協助。所以,我才會決定把事實真相告訴你。這件事情,我會謹慎以待,不會輕易讓宮裡的其他人得知。如你所說,我會出面澄清這個『謠言』,在公眾面前扮演好一個王儲該有的角色,盡己所能平息風波。但是——」
他直視著阿曼德叔叔,目光堅決。
「私底下,我希望你能諒解,我也有無法退讓的個人底線,我不會真正背棄他們。我不會成為一個為了王位與權力,選擇背信忘義的人。」
阿曼德啞口無語。他沒料到侄子竟有如此「擇善固執」的一面,心裡有些意外。只不過,寧可不惜代價也要守著這種信念,仍舊讓他覺得塞德里實在是太年輕,太過天真了。
「唉……你總得摔上一跤,才能理解自己的理想有多麼困難。」
「就算摔跤也沒關係,總是需要有人向前一步,困境才能有機會找到解決開端,不是嗎?」
塞德里不假思索地答道,表情無比認真。
阿曼德搖了搖頭,像是被他的話給折服,又像是放棄與侄子繼續爭辯,嘴角掛著一絲無奈苦笑。
「那我就翹首以待,看你能夠走上多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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