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30 自欺

那能算是侵犯嗎？

剖開記憶的殼，抽絲，剝繭。

絲線一圈圈剝離，如果追溯到一切的起始，視線第一次交錯的時候，是否就能得到答案？

張輕玉倦怠地扯高被子，閉上眼，陷入回憶的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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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張輕玉垂首靜立。

一步，又一步，步伐靜謐無聲，宛若鬼魅漫步。一隻成人尺寸的黑色皮鞋踏到他跟前，然後是另一隻。

張輕玉恍惚地抬眼。

冰涼燈光薄雪般灑在男人身上，蒼白皮膚像覆了層霜。黑衣雪膚，像是在風雪交加的夜晚出沒的不祥雪鬼。

視線交錯，失重，墜入他幽深眼眸。

剎那，彷彿身側排成一列的少年們消失，站在一旁的院長消失。長方的房間裏，冷白燈光下，只有互相對視的兩個人存在。

心悸。

淡漠的眼掃過他的臉與頸，移開。男人轉身，詢問為何少了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院長賠笑，說阿海是不久前叫人領走了。

阿海真的是被人領走了嗎？有人會要一個肚子上有長長疤痕，一邊腎被挖走，病懨懨的十四歲孩子嗎？也許有人領走了他，或許他被埋在後院玫瑰花壇的泥土裡。誰知道呢？

張輕玉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很大聲，眼裡只看見大人黑色的大衣。

機會只有一次。

他伸手揪住男人的衣角，聲音微微顫抖。「先生，求你帶我走。」

站在一旁的院長焦急地斥責他衝撞貴客，護工拉扯著要他放手，他狼狽地跌坐在地。

男人冷淡地驅走粗魯的護工，高高在上地俯視坐在腳邊的他，稍稍彎腰，然後冰涼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將他的頭抬起。

他仰起臉，看清男人深邃的輪廓。

捏住下巴的手指鬆開，撫摸貓狗般摩挲他的臉頰，帶兩分逗弄與輕視。

「孩子，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執拗地直視著大人：「那麼請先生指教。」

男人一愣，露出淡淡的笑容，拇指按在他的下唇，下壓。

漿果般柔軟的唇瓣受擠壓，變形。

「看來是個好孩子。」

是他，求先生帶他離開。

「如果你不願意，隨時可以停止，隨時可以離開。」耳邊傳來沙啞低語。

臥室內光影昏昧。昏暗中，一串冰涼的吻沿著後頸攀落脊骨，若無骨的蛇。情欲那般陌生，那般令他羞恥恐懼。他陷落在雲層般柔軟大床裏，神智如瘋癲的星，忽亮，忽滅。燃燒的彗星將他打穿之時，劇痛讓他哭喊求饒。

「想停止？不要了？」纏在善惡樹上的撒旦吐著蛇舌，溫柔甜蜜地詢問。

要從樂園被放逐嗎？要回到地獄裡去嗎？

他流著眼淚否認自己退縮，手臂緊緊勒住身下的枕頭。疼痛得無法忍受時，他張口狠狠咬住枕頭，嘶啞的喊聲被枕頭吸收，他沉默地承受，一寸寸被碾碎。

是他，從未拒絕。

是他，是他，都是他。是他求先生帶他回家。被擁抱、被親吻、被壓在床上解開衣服之前，他有過後悔的機會。

只是他溫順地閉上眼，照單全收。

怪得了誰？

張輕玉的額頭抵住牆壁，冷漠地剖析：既沒有刀子抵住喉嚨，也沒有拳打腳踢，先生甚至對他很溫柔。雖然很疼很噁心，他不喜歡那樣，但他從來沒有像被強奸的受害者那樣歇斯底里地拒絕、反抗、或推開過身上的人。

即使打開攝錄機記錄下過程在法庭上播放，那也只是他下賤的證明，而不是先生的罪證吧。

自願的嗎？自願？先生愛他、他也愛先生所以是自願的吧？穿著先生給的衣服、彈著先生買的鋼琴的他憑什麼覺得噁心？既是自願又要厭惡；既是愛先生，卻一直有被害妄想，拼命尋找著藉口去將過錯抵賴到先生身上。

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真是虛偽到令人作嘔。

但如果真的是心甘情願，為什麼他痛苦得像五臟六腑生生在體內腐爛成黑色污泥？

他喘息著，十指在床褥上用力抓撓，彷彿憤怒的貓一樣想毀壞些什麼，卻始終不得其法。

為什麼？為什麼啊？到底是誰的錯？我的？先生的？怎麼可能不是我的錯？我是自願的嗎？我瘋了？我怎麼可能不愛他？

歇斯底里的質問得不到答案。摔壞指南針，指針癲狂地旋轉，東南西北全然混亂。該往前、還是退後、還是旋左轉右？

世界的邏輯崩析成碎片，理智與感性分裂成稜角分明的板塊，交錯碰撞出炫目火星。頭腦過分清醒，思緒的聲音猶如魔鬼耳語嘈雜刺耳。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急切地尋找能使他從白日惡夢解脫的東西，翻開所有抽屜卻遍尋不獲。

對，他忘了：上次被先生發現之後，房間裡所有的利器都被收起。

他憤恨地大力踢了桌腳一下。桌子震動，筆筒傾側，文具滴溜溜滾過桌面，劈裡啪啦地掉到地上。

聲響惹來了注意。林姨敲了敲門，問他是否無礙。

「我沒事，只是不小心。」他喘勻了氣，用溫順的聲音應答，順利打發走了門外的人。

張輕玉看著滿房狼藉，深深吸一口氣，揉了揉臉，深深的疲憊湧現。

我到底在做什麼？像個小孩子一樣發脾氣？

他慢慢關上所有抽屜，彎腰撿起文具，一一放歸筆筒裡，仔細得像撿起碎了一地的靈魂碎片。

一片，又一片，小心黏連。

然後門鈴響了。

指尖一顫，鉛筆又啪搭一聲掉到地上，筆尖鉛芯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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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辛在玄關脫掉西裝外套，掛在椅背邊，將公事包放到桌面上。他與林姨交談幾句得知今日輕輕狀況如何後便讓她走了；她還要回家和女兒吃飯。

高辛剛打算喚張輕玉，便見他站在走廊牆邊光暗交界處，半邊身子貼住牆壁，只探出大半張臉看他，像隻好奇的流浪貓。

真是可愛。高辛笑了起來：「輕輕，過來。」

張輕玉烏黑的眼眸定定地看著他，然後眼睫半垂，抬腳走了過去。

客廳暖黃的燈光下，柔軟的黑髮稍長，落到肩膀上，尾端微微捲曲。高辛捻起他的髮梢：「頭髮有些長，該剪了。」然後將他攬到懷裡，低聲問：「今天有吃藥嗎？」

張輕玉應了一聲有，乖乖被抱住。不知怎的，沒有早上那樣熱情。

「怎麼拿到江嘉蕙的信，反而不開心了？」高辛輕聲問。張輕玉慢慢抬頭看著他，眉眼間浮現疼痛的表情。像是鏡子慢慢裂開，水銀緩緩從裂口流出來，痛得無聲無息。

高辛輕撫他的眉，低嘆一聲：「輕輕，早知你會不開心，我便不會讓你去見她們了。」

張輕玉沒有說話，又低下頭去，髮絲滑落，掩蓋眼睛。

「沒關係，轉校以後不會再見到她們了。」監護人的手臂環住他的腰，稍為收緊，似乎在量度瘦了多少：「又瘦了。」

說著父親疼惜孩子般的話語，手指卻撩開衣服，手掌貼住後背，一寸寸往上摩挲他微微起伏的肋骨。

張輕玉輕哼。被撫摸的感覺太過強烈。皮膚異常敏感，彷彿大人的手掌直接抵住神經線與血管，酥麻如電流。汗毛倒豎，卻說不上是因快感還是毛骨悚然。

「肋骨都跑出來了，要多吃一點飯，」大人的唇貼近他耳邊，沉聲叮囑，「知道了嗎。」耳朵被輕輕咬住，濕軟舌頭舔了一下耳廓。張輕玉嗚咽一聲，雪一樣融化，腿一軟，倒在監護人懷裡起不了身。

彷彿跳入黑色湖水中。灰黑的水淹沒腳踝，湧上腿腳，覆蓋軀體，終至沒頂；水中看不清全貌的怪物用蟒蛇一般的身軀狎昵地慢慢纏上著他的四肢與軀體，粗糙的鱗片貼著皮膚滑過。

纏繞，絞緊，只待拆食入腹。

不要。推開他，說你不要。

他習慣臣服，但這次心底的聲音不肯沉默，反覆地、焦急地呼喚他反抗。

推開他。救我。救我啊！救救我啊你這個孬種！

「怎麼了？」察覺少年用手掌抵住他的胸膛，高辛以為他是身體不適，停下親吻，溫柔地撫著他的背。

懷裡的少年從耳根到臉頰都浮起薄紅，全身微微發顫，隔著衣服也感覺到他體溫上升；像枝頭迎風顫顫的桃花，惹人愛憐。他仰起頭看著監護人，眼角泛紅盈著水光，張了張嘴。

不要。「沒事。」

違背意願的話說出口的那一刻，撕裂的痛楚貫穿心肺。體內那個呼救的人憤怒地、絕望地尖叫，撕開他的血肉，詛咒他的靈魂。

他朝他愛的先生露出一個微笑，眼淚卻墜下眼角，打濕衣襟。

哀婉如斯。

「先生喝茶嗎？我泡茶給先生喝好不好？」他的詢問帶著哽咽。

高辛竟有些不知所措，沉默片刻，放開了他：「好。」

少年低頭，轉身走進廚房。高辛看著他赤裸的腳掌一步步踏過冰涼的地板，直至背影消失在門後。

有時真的不知該拿小孩子怎麼辦。高辛嘆息一聲，隨手扯鬆了脖子上的領帶。想起輕輕赤裸的腳，他到鞋櫃那邊拿了一對拖鞋，放在廚房門口。轉念一想，他又提起拖鞋，直接推開廚房的門。

門扉敞開，客廳鵝黃的光徐徐洩進昏暗的廚房。

深色流理台上擱著茶杯與茶壺，裊裊的煙從壺鼻裏飄出，不知春淡雅的茶香瀰漫。理應看顧茶水的人卻站在廚房的另一端，不知道在做什麼。

「輕輕？」高辛叫了一聲，眼尾餘光瞄到刀具架，心中一寒。

一二三四，洗手台旁的刀具架上少了一把刀。

少年遲緩地半側過身來看著他。眼淚流了一臉，手中的刀子隨著他的動作閃動銀光。

滴答。

袖子高高捲起，紅色的血沿著手臂流到腕骨與手背，滴到地上，碎成鋸齒狀的血斑。

「輕輕！」高辛焦急地搶前，下一秒煞住了腳步。

沾血的銀色刀尖直指向他。少年朝他舉著刀，濕漉漉的臉上沒有表情。

「走開。」張輕玉向監護人舉起刀，聲音顫抖。

少年血淋淋的手臂使高辛心悸。他逼自己移開視線，沉聲說：「輕輕，把刀放下。讓我幫你止血。」

監護人捂著胸口咳嗽兩聲，踏前一步，謹慎地觀察他的反應。

張輕玉依舊舉刀指著他，漆黑的眼睛盯著面前的男人，冷酷地想：

要捅哪裡，才會最痛、流最多血？胸口？肚子？脖子？刀子插入人肉裏是什麼感覺？能一鼓作氣刺破內臟嗎？

一臉關切的監護人又踩前一步，踏入適合襲擊的距離。張輕玉握著刀凝視高辛，一個念頭讓他腎上腺素飆升，身體興奮得顫栗，瞳孔擴張：

殺了他、殺了他！

手指握緊因沾血而滑溜的刀柄，然後手臂肌肉繃緊發力。

他奮力將刀刺向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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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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