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3 下弦月

這個該死的自動販賣機。

張輕玉用力戳了按鈕兩下，但吃掉了硬幣的自動販賣機泰然自若，巋然不動。裡面整齊列隊的紅綠飲料在陳列架上閃動誘人光芒，似是對他的嘲笑。

無奈之下，他嘆了一聲，只得找了張板凳坐下，又順手將琴譜擱在椅子上。

他在等高辛見老師取了成績單後，送他去上鋼琴課。

金色日光穿透一傘濃蔭，碎碎灑落他的白色校服上，猶如金箔。偶爾清風拂面，氣流挾帶枝葉的颯颯竊語與操場上球鞋與地面摩擦的吱呀聲。

球員遙遙為勝負吆喝。蟬聲悠長迴響。

歲月難得賜他片刻靜謐。於是他沉浸在下午的慵懶氛圍中，神智漸漸迷糊。

他慢慢閉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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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玉，你醒一醒。」

一隻手輕輕地拍他的肩。他猛然驚醒，後知後覺地發現背脊出了一層冷汗。

又做了惡夢。濕滑的血，巨大的老鼠。

「做惡夢了嗎？」少女十分擔憂，在他旁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沒壓到琴譜。

雪白裙擺飄逸若雲，一片雲落在他左側。

「江嘉蕙。」張輕玉抬手擋住刺眼的光，瞇著眼輕聲道：「謝謝妳叫醒我。」

江嘉蕙習慣了他連名帶姓的稱呼，那似乎是他和所有人劃清界線的方法。

「在等你家長嗎？在這裡睡覺會著涼的。」她溫柔地提醒。

張輕玉輕笑一聲：「知道了，老媽子。」

江嘉蕙對他的揶揄只是一笑置之，將一罐飲料遞給他：「喏，你剛剛是不是想買這個？」

是他最喜歡的檸檬紅茶沒錯。

張輕玉沒有接。「謝謝你。我不渴，你自己喝吧。」

江嘉蕙對被拒絕早有預料，並不尷尬。她大方地拉開易拉罐，抿了一口，側頭看著張輕玉眼角的瘀青。

已經淡了很多。

江嘉蕙突然想起從同學口中聽來的流言：「聽說劉韜遇到流氓，手被打斷了，現在躺在醫院裏。」

張輕玉霍然轉頭看著她，表情很奇怪，既非幸災樂禍也不是憐憫；下一刻又收斂了所有外溢的情緒，移開了目光。

「是嗎。」他低低接了一句。

江嘉蕙見他沒有高興神色，也沒興致聊天，便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陪他坐著，間中抬手將髮絲撩到耳後。

天空雲在飄，樹上蟬在叫，球場上進了三分球。陽光正好，一個戀慕他的女孩子坐在他身旁。兩個人並排坐在板凳上，中間隔了一本琴譜的距離。

在這個瞬間，張輕玉幾乎忘掉了一切，以為他是平凡的十六歲少年，乾淨得像天空上的雲，配得上美好的此刻。

但這只是幻覺。

「輕玉，你看，那個人是不是你家大人？」江嘉蕙伸手指向站在步道上的人。

張輕玉驀地轉頭。

他的大人站在不遠處的紅磚步道上，披著一件褐色大衣，手持一張奶白色的紙。他站在那裡看著張輕玉，陽光下臉龐顯出病態的蒼白。

抬手，勾食指，優雅從容得像叫狗。

惡夢向他發出號召，而他只能亡命奔赴。

張輕玉連招呼都沒打就起身離開，匆匆快步走過去。

江嘉蕙叫了他兩聲，似乎說了些什麼，但他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那些溫暖的幻覺在高辛冰涼的手握住他手掌時徹底消散。

交握的手光明正大表露猥褻親密。張輕玉戰戰兢兢，唯恐洩露一絲異常，讓身後的江嘉蕙得悉他們真正的骯髒關係。

那個天真的女孩子看到他們牽手前行，會以為牽住的手代表深厚親情。

真好，現在的男孩子很少願意牽著父親的手。

但她不知道他的大人不會和他說睡前故事，晚安吻會落在唇上；拉上窗簾之後他的大人從不唱搖籃曲，而是逼迫他吟唱令人面紅耳熱的曲子。

她什麼都不知道。

乾淨得令人髮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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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玉，輕玉！你沒拿你的琴譜！」江嘉蕙朝匆忙離開的少年喊，但他似乎一心趕到他父親身旁，對她的呼喚充耳不聞。

啊，他和他的父親在牽手，感情真好。

江嘉蕙連忙拾起板凳上的琴譜，跟上兩人。

張輕玉和他的父親在說話。穿著大衣的男人稍微低頭看著輕玉，笑容極淡，看上去竟是不太高興。

不知他說了什麼，張輕玉一臉緊張地回話，不時偷看他父親的表情，態度有點惶恐。

她的少年那樣好，考了第二名，為何他父親不高興？

江嘉蕙想不明白。她這時候不好意思上前打擾，於是放慢腳步尾隨，打算等兩人之間的衝突過去才去歸還樂譜。

他們往校舍裡走去。走廊上剛剛見完老師的家長三三兩兩地離開課室，迎面而來。江嘉蕙好友的父母正巧出了課室，與江嘉蕙打招呼。她不得不停下腳步與他們寒暄兩句，才尋了理由脫身。

這時她見到張輕玉父子卻沒進班主任所在的課室，身影消失在轉角處的樓梯。

可能是帶父親參觀他們五年一班的課室？

江嘉蕙抱著琴譜，踩著腳步匆匆跟上。但領先的兩人沒有在班級所在的樓層停下，而是繼續抬腳往上走。

她不知道他們走進一間沒人的課室做什麼，心裡很是好奇，又隱隱有點不安。

她小心走近兩步，猛然剎住腳步。

喘息鑽入耳朵。輕得像羽毛，又濕得像沾了情欲，撩人得要命。

「先生，不要......」

她所熟悉的少年嗓音帶些沙啞，卑微地哀求：「不要在這裡好不好......回去再，唔——」

視線越過透明玻璃窗投入幽暗的教室內。行行整齊排列的桌椅之後，背對她的男人將穿著白色校服的少年抵在牆上，姿勢曖昧，嘴唇相貼。

他們在接吻。

這一幕像灼白雷電，雷霆萬鈞劈穿江嘉蕙腦袋。

手中的樂譜沒能拿穩，掉到地上，發出無比刺耳的聲音。

她的少年側過頭，看見了她，臉色變白，縮到男人懷裡，全身發抖。男人察覺到異常，伸出右臂將少年抱在懷裡。那是全然佔有與保護的姿勢。然後他轉過頭去，與江嘉蕙四目相接。

欠缺血色的唇角勾起，在昏暗中展露優雅又晦暗的笑容。

彷彿夜色中慘白的下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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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下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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