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昨天下午開始就一直下個不停,有時候像沒關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有時候卻像水庫洩洪般猛烈,整夜不停地拍打窗戶,一直延續到今天下午。這糟糕的天氣讓小雯一整天心神不寧。
此刻,小雯正坐在七星潭日報台中分公司會議室的最後一排。總編輯站在台前講話,但她完全沒有在聽,只是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灰濛濛的,雨水像是一層濾鏡,模糊了台中市的天際線,讓一切看起來既潮濕又沉悶。
小雯在心裡暗自嘆息:像這種惡劣的天氣,要是出門肯定會被淋成落湯雞。
幸好今天不需要外出採訪。但說實話,小雯寧願出門淋雨,也不想待在這令人壓抑的會議室裡,和文藝專刊的同事們討論昨天發生的那樁大事。
「想必今天早上,各位都已經收到來自文管會的通知了,甲級作家證照測驗緊急停辦……」
「當時在現場的同仁們應該都明白,這次測驗為什麼會突然中止……」
總編輯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壓迫。他掃視著台下的每一張臉,目光像掃描器一般停留在每位在場過測驗現場的同事身上。小雯不自覺地低下頭,假裝翻閱手上的筆記本,試圖避開總編輯的視線。但她心裡清楚,這毫無作用。
她知道,這場會議的主題離不開糖衣女孩。而身為先前負責糖衣女孩報導的記者,她幾乎可以確定,總編輯遲早會點名她。
「根據我們掌握到的資訊,大約在昨天接近傍晚的時候,一名名叫莉安的考生突然在考試現場昏倒。而現場的目擊者表示,當時有多名男子迅速出現,押走了糖衣女孩。」
此話一出,會議室內的氣氛變得更加沉重。
「雖然有不少人親眼看見糖衣女孩離開,但根據文藝專刊的調查,似乎沒有任何觀看直播的觀眾知道她是被押走的。各位同仁,有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文藝專刊的主管立刻舉手。
文藝專刊主管聞言立刻舉手,總編輯示意他發言。
「總編輯,根據我今天早上的調查顯示,事件發生時,各大電視台的現場訊號全數被中斷。一直以來,能夠同時切斷各大電視台訊號的,除了NCC就只有文管會而已。而NCC目前與文管會甚至是合作關係。」
「你的意思是……切斷電視台訊號的人,是文管會?」總編輯的聲音低沉而嚴肅。
「是的,我認為肯定是文管會所為。」
聽到這番話,總編輯臉色不變,只是繼續說:「如果這樣的推測成立,那麼昨天將糖衣女孩押走的我想是文管會執法部的人員。而那名名叫莉安的考生之所以會昏倒,十之八九與糖衣女孩的作品有關。」
文藝專刊主管的眉頭越皺越緊,表情也越來越難看。「總編輯,您的意思是……」
「是的。」總編輯語氣堅定,毫不猶豫地說:「我認為糖衣女孩寫出了廢文。」
※
「廢文」這兩個字一出現,會議室裡瞬間響起一陣此起彼落的喧嘩聲。
總編輯皺了皺眉,輕拍講桌以示安撫:「大家先安靜下來,讓我把話說完。」
等到會場安靜下來,他才繼續說:「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同仁都知道廢文是什麼,也明白它給台灣文壇帶來的嚴重危害。此外,甲級作家證照測驗是台灣文壇最具影響力的測驗,象徵著文壇的最高榮耀。然而,就在昨天這麼重要的測驗中,竟然出現了一篇廢文。我想,不需要我多說,各位應該都明白這代表著什麼。」
總編輯一字一句地說,語氣低沉而堅定,讓會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這件事的分量。
這時,台下一名年輕的記者小心翼翼地舉手:「請問總編輯,文管會目前有沒有任何官方回應?」
「有的。」總編輯點了點頭,「今天中午,我收到消息,糖衣女孩因為違反測驗規定,已經被取消資格。」
「就、就這樣嗎?」另一位資深記者接話,語氣充滿了驚訝,「難道文管會沒有打算召開記者會,向公眾說明這次事件──」
總編輯搖了搖頭,打斷了對方的話:「沒有。他們當然不會輕易召開記者會。畢竟這次事件不只是測驗中出現了廢文,還有一名考生因為讀到廢文而送醫,這對文管會來說絕對是個重大醜聞。」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觀察每一位同仁的反應。大家都默默點頭,心裡明白這次的事件關乎文管會的公信力。
「接下來,終於要說到今天下午召開這場會議的真正原因了。」總編輯說著,身體微微向前傾,似乎想讓大家聽得更清楚些。「除了剛才提到的消息,我還接到了一項指示。」
台下的記者們頓時疑惑不解,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問號。
「這項指示並不是公開的。我想各位應該知道,非公開指示通常意味著什麼。」
文藝專刊的主管皺著眉,謹慎地問道:「總編輯,這項指示是什麼?」
總編輯沉著臉,語氣更顯嚴肅:「這項指示要求所有媒體禁止報導昨天發生的任何事情。」
此話一出,會議室再度掀起了喧嘩。有人交頭接耳,有人壓低聲音嘀咕,更多的人則是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總編輯。
文藝專刊的主管立刻站起來,揮手示意大家安靜:「各位冷靜一點,讓我來問。」他轉向總編輯,語氣雖然平靜,卻隱含著急切:「請問總編輯,您是從哪裡接獲這項指示的?」
「這個我不能明說。」總編輯搖頭拒絕透露細節,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但我可以告訴各位,這是目前主導文管會的那一派下達的指示。」
文藝專刊的主管聞言,臉色一變,立刻心領神會:這項指示,顯然是楊博士那一派下達的。
仔細想想,這也不難理解。昨天發生的事件,對文管會本身已經是一個巨大的醜聞,對目前主導證照測驗乃至整個文管會的楊博士一派更是毀滅性打擊。他們不想讓這件事曝光,並試圖掩蓋,完全合乎情理。
「那麼,總編輯,您的意思是要我們服從指示嗎?」文藝專刊主管小心翼翼地問道。
總編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緩緩開口:「按照指示來說,是應該禁止報導。但我個人認為,這件事情攸關社會公眾利益,文壇有權知道真相。」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氣氛瞬間凝固。
總編輯緩緩掃視著全場,目光最後落在小雯身上。他忽然點名:「小雯。」
雖然早有預感會被點名,但小雯還是嚇了一跳,慌張地站了起來:「在!」
「小雯,我記得我之前交代過妳,要撰寫一篇有關糖衣女孩的專題報導,對吧?」
小雯連忙點頭:「是的,總編輯。」
「那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妳是不是遲遲沒有進展?」
「確實是這樣。」小雯有些尷尬地苦笑,隨即補充解釋:「因為我一直找不到糖衣女孩本人的下落……」
總編輯微微頷首,接著說:「昨天,我得知糖衣女孩參加了甲級作家測驗,立刻打電話給妳,讓妳在考試結束後第一時間去採訪她,對吧?」
「是的!但是後來發生了那件事情,考試現場一片混亂,我還來不及採訪,糖衣女孩就被押走了。我完全沒有機會──」小雯話未說完,就被總編輯打斷:「我明白這不是妳的錯。只能說文管會比我們快了一步。」
說完,總編輯長嘆了一口氣,聲音變得低沉:「接下來,就是我今天下午之所以召開會議的原因了。儘管文管會要求我們不得報導此事,但我認為,昨天的事件是文管會的重大失職。而我們作為媒體,有責任讓世人知道真相!」
此話一出,台下的同仁一片騷動,有人點頭贊同,也有人表現出擔憂。
「可是總編輯……」一名年輕記者小聲問道,「文管會已經下令禁止報導這次事件。我們真的可以……」
總編輯毫不猶豫地打斷對方:「不僅可以,而且是必須!」他的聲音響亮有力,打斷了所有人的思緒。「我知道,我們絕對不能得罪文管會,尤其是楊博士那一派。但是廳命於文管會,這是我們身為媒體的使命嗎?我們不是文管會的傳聲筒,我們的責任是挖掘真相,報導真相,讓公眾了解廢文的危害有多深。」
總編輯的語氣越來越激動,甚至帶著幾分煽動性。他繼續說:「想想看!昨天的事件不僅僅是廢文再次現身,它還導致了一名考生昏迷。難道我們真的能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這些問題被掩蓋嗎?」
台下的同仁面面相覷,原本猶豫的表情漸漸被動搖。一些人開始低聲交談,似乎在討論總編輯的話。
總編輯趁勢加碼:「想清楚吧!我們如果選擇沉默,那就是選擇站在文管會那一邊,站在楊博士一派那一邊,成為他們的幫兇。可是作為媒體人,我們不應該選邊站!我們有責任將真相公諸於世,提醒大眾廢文如今還存在,而且會對整個台灣文壇造成不小的危害!」他的語調堅定有力,每一句話都像是針刺進每個人的內心。
文藝專刊的主管猶豫片刻,終於忍不住發問:「可是……總編輯,如果我們這樣做,恐怕會得罪文管會。到時候,我們文藝專刊乃至整個七星潭日報可能都──」
「我才不怕!」總編輯斬釘截鐵地回答,毫不迴避。「身為記者,難道我們要因為害怕就放棄揭露真相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們還算什麼媒體人?」
台下的氣氛逐漸被點燃,許多人已經開始頻頻點頭,表現出贊同的態度。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輕鬆的決定。」總編輯的語氣忽然變得柔和,但依然充滿力量,「但請記住,在這所有媒體都被文管會控制的時代,只有我們,才能把真相帶給世人。只有我們,才能擺脫屈從,捍衛正義。我不要求每個人都支持,但我希望你們能夠問問自己的良心:你們到底想做什麼樣的記者?」
這時,有一位文藝專刊的同仁開口:「總編輯,我願意報導!」
這位同仁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同火星點燃了乾柴。隨後,越來越多的記者站起來,表明支持報導的態度。最終,幾乎所有人都選擇站在總編輯這一邊。
總編輯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很好。那麼,接下來我們就開始分工,準備撰寫這篇報導。我希望這篇報導,能夠震撼整個台灣文壇,讓所有人明白,廢文有多可怕,而縱容廢文的文管會有多失職,楊博士一派必須負起責任!」
總編輯的話音剛落,會議室的氣氛隨即升溫,所有人立刻興奮地開始行動,湧出會議室準備工作。唯獨小雯留在座位上,雙眼凝視著桌面,眉頭緊鎖。
剛才,大概只有小雯注意到,總編輯露出的那抹欣慰的笑容裡,除了正義得以伸張的滿足,還藏著另一層深意。
小雯不由得回想起某一天,總編輯與執法部外務局局長談笑風生的場景。那是她頭一次見到總編輯露出類似的笑容。也是在那一天,她被迫放棄向世人揭露黑帝斯的姊姊如何被外務局刑求的真相。
在媒體業打滾多年,雖然小雯自認仍是局外人,但她對文管會內部的派系結構早有一定的認識。她知道,執法部與李律師一派關係匪淺,而李律師一派長年與楊博士一派敵對。
想到這裡,小雯突然打了一個寒顫。她的心頭浮現一個令她不寒而慄的念頭:這篇報導的推動,或許不僅僅是為了揭露廢文的危害和文管會的失職。
小雯突然明白,在屈從與正義之間,其實她根本就沒得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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