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天乾得發燙。地裏裂出一道一道口子，有的能插進手掌，草木早蔫了，連狗都不願多撒尿，怕蒸回自己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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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這節氣該是蓄水育苗、預備秋收的時候，可整整兩個月，沒下一場像樣的雨。偶爾來幾滴，還沒落地就被熱氣蒸發得無影無蹤。人們抬頭望天，望久了，脖子痛，心也涼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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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一熱，人心也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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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每日仍例行送粥施米，帳上寫得漂亮：幾百升糙米，數百人得濟助。但說白了，那些施粥棚就像一口破缸，城裏的飢民是潑不完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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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粥棚前，排隊的隊伍長得像條不肯斷尾的蛇。近的來討粥，遠的來搶糧。老弱病殘混在一塊，有的孩子胳膊瘦得像草桿子，端著破碗排了一整天，最後卻只撈到一瓢沒幾粒米的稀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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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甚至出了事。有人餓紅了眼，撲上前搶先喝粥，被後頭的人拖倒在地，滾成一團。旁邊官差想管，卻一腳踢進了混亂堆裏，被打得頭破血流。鬧到最後還得紀府自家人帶刀持棍來鎮場，刀棍齊飛，這才壓下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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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就在那時親眼見著一場搶米。一袋陳米，本是給人按序發放的，結果被兩家人一前一後搶上，一邊喊「那是我兒子的口糧」、一邊吼「我娘已餓病了三日」。誰都不肯讓步，扯得米袋破了，米粒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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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衝上去，不管有沒有鞋，跪地用手撿，塞嘴裡嚼。米粒沾著塵土、黏著爛泥，咯吱作響地吃著，誰都不吐。那一刻，三粒屎站在人群後頭，望著他們，像望著另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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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到，自己十歲那年也是這樣，用手撿地上撒的麥粒，撿一口塞一口，不怕髒，只怕慢了。那年頭，他爹還在，也常說：「餓死不值錢，吃了才撐得起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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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如今已不願再讓人活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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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七月初，除了汗味與焦灼，城裏的空氣裏多了一種說不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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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流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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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開始流傳些古怪話，有說「旱災是天罰，平陽藏了妖孽」，也有說「水神降怒，要人還魂、還命」。更誇張的傳聞則指「慧覺寺被抄，其實是誤殺真佛，如今要招災了」。這些話一開始是乞丐在牆根下說的，癲癲傻傻，講得像評書，聽眾是喝醉了的人，或是抱著孩子發呆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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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過不了幾日，那些話卻傳到市井茶館、賣菜大娘的口中，甚至連城門口的守兵都在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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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火，真正燒起來，是在一個悶熱得能讓人噴鼻血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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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老爺剛用完晚膳，正與幕僚談話，一名官差疾奔進來，滿頭是汗，聲音哆嗦：「東郊田頭村……有人聚眾喊話，引得百姓圍觀……說是神人顯靈，要帶人走水脈救旱災……現場已有人焚香磕頭、剃髮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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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老爺臉色一沉：「什麼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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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官差喘了兩口氣，才回道：「據說……長得像慧覺寺案中那個逃走的和尚，化名明燈的……周延福。」此言一出，堂中氣氛倏然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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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角落，眼皮猛地一跳。他當時便知曉剿滅明元教的來龍去脈，對那周延福印象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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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那人是個狠角色，懂得一些儒佛道術，話講得比經書還動聽，手底下卻做得比土匪還狠。他曾在百姓面前演法救人，轉頭便割了信徒的舌頭以證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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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在慧覺寺不曉得在計劃什麼陰謀，僥倖被撞破，今次若真是他回來了，這旱災，只怕真會被點成火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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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老爺沒有多言，立刻召集幕僚、家將、書吏，各就各位，命人去府衙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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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紀府那夜燈火通明，連後院的狗都沒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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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裏的氣氛，也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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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只是搶粥，後來開始有人半夜潛進商鋪行竊，更有人白日當街打劫。市集鬧起鬥毆，兩邊都說自己是「被神選中之人」，翻桌砸攤子，連賣雞蛋的老太都掄起竹籃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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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坊、酒館門口多了陌生面孔，有些穿得像叫花子，實則腰間藏著短匕。三粒屎見過一個，一進門便掃視地形、數人頭、看門路，一看就是打探風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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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老爺心知肚明，這不是單純的民變，是背後有人煽風點火。為穩住局勢，他將三粒屎與王猛一同派往南門協防。連通判老爺的護院都派上去了，其他大戶當然不能免俗，也陸陸續續派人到各門，民心總算穩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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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衛隊換班頻繁，每晚皆有備哨。紀老爺則與知府、兵備道密會，密議聯合官府兵力清剿東郊亂源。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M1PIaZH2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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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披上鐵甲，手執長刀，一夜之間，彷彿又回到當初平陽城幫派火拼時。他心中卻多了一份執拗：這回，他不是為自己活命，也不只是為了賞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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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紀小姐那邊，她雖被護在府中，卻也早已察覺事態不對。她不再如往常出門閒遊，甚至連練劍時都小心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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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晚她輕聲對三粒屎說：「若真有亂事，你要護好我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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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點頭：「你放心，我這命也算硬，砍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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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說什麼，卻只是輕輕一笑，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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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郊的亂事，已在官府籌劃中的調兵路線圖上悄然標記，出兵之日，只等一道公文、一聲令下。而在遠離城囂的北郊，群山靜默，一座廢棄多年的山廟隱沒在雜木與殘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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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地荒草覆過石階，枯藤纏住殘牆，一陣風過，瓦片顫鳴如鬼泣。廟內幽暗，香爐早已斷灰，菩薩神像滿是斑駁灰漬，面容剝落，眼神空洞。幾束蠟火在堂中勉力燃著，紅光閃爍不定，映出蒲團上的那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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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正是周延福。他披著舊袍，袍下暗藏鎖子甲，面容比從前更顯枯瘦，唯獨那雙眼，仍銳利如刃，冷光直透人心。他端坐不動，宛如與黑夜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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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鐵鉢沉沉，鉢面生鏽，卻被他擦得內壁鋥亮，盛著半鉢冷水，水面浮著幾縷濕漉漉的黑髮。那髮絲長而未斷，像剛從誰頭皮上生生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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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聲喃喃，唇角翕動，聲音如夜風穿樹，聽不清詞句，唯有一句清晰：「這水一動，火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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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他指尖一震，冷水漣漪微泛，那幾縷頭髮竟在水中緩緩盤旋，如活物般聚成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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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笑一聲，聲音壓低至幾乎與蠟燭噼啪聲交融，卻又帶著令人心底發寒的詭異韻味。笑聲低沉，如夜蟲啼鳴，黏在空氣裏，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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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鉢中水影之下，似有火光正悄然升起，無聲吞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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