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峰把梅蘭送到家時,見時間已經很晚,便決定不進門,跟梅蘭道別後便轉身離開。
梅蘭打開家的大門,便看見梅芳坐在餐桌旁,兩眼直盯着手機,一動不動。
「媽,我返嚟喇。」梅蘭喊了一句。
梅芳沒有回應,彷彿壓根兒就沒聽見梅蘭的聲音。
「媽?」梅蘭脫下鞋子,放下書包。見母親還是一聲不吭的坐著,有點疑惑。
她慢慢來到母親的身旁。因為身上的不適仍然未完全消退,所以她走得比平時慢,姿勢也比較彆扭。
梅芳對女兒了解不過,自然察覺到梅蘭步姿的異常。但她仍然是緊閉着嘴,一言不發。
梅蘭彎下腰來,再次在母親耳邊輕聲問道:「媽?你做咩啊?」
然後她看見了母親手機上的內容。那是一篇文章,大大的標題寫着:「為還願毅然參選,梅蘭:『女人都係身不由己。』」作者署名則是花玥盈。
這應該就是凌峰托馬知行和花玥盈寫的新聞稿,想不到他們如此快速,文章已經在內聯網傳開,甚至開始普及到互聯網的一些論壇。梅芳所看到的,就是在社交網絡上的連結。
在讓凌峰通知花玥盈撰文時,梅蘭沒想過這樣做會讓母親知道選舉的事。只是當時情況危急,顧不了太多。
既然今晚的事已經被寫成文章傳播開去,那麼母親知道梅蘭參選也只是時間問題。梅蘭早已預料過有這一日,只是她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梅蘭冷靜地把視線從母親的手機收回。她轉頭看看母親,她的眼睛已經紅得很。
「你知道咗啦?」梅蘭問。
「即係呢篇嘢講嘅嘢係真嘅?」梅芳的聲音顫動著。她壓抑著情緒,仍期望著梅蘭能答出一個讓她安心的答案。
可惜,梅蘭的回答把她的心傷透了。
「係真嘅。」
「咁呢張相都係真嘅?」梅芳把手機往下滑,找到了一張插圖。相中的女孩束著一頭馬尾,赤裸的身軀背對着鏡頭。聚光燈迎面照向她,在她面前是一圍圍酒席,座上客的身影朦朧,但都穿着校服,有男有女。
「係真嘅。」梅蘭回答。她猜應該是任志和或者凌峰拍的,就在她叫凌峰去找馬知行之後。
梅芳猛然放下手機站起來,一把將梅蘭身上的運動服扯高。梅蘭猝不及防,大概也沒想過要抵抗,就這樣把自己的身軀展露在母親面前。
胸部沒有掛著胸罩,倒是掛著不少紅印和吻痕。當中像是手指形狀的紅印特別多,一條條的,都印在兩顆乳房上。
「點解呀?」梅芳大喊:「你唔係應承過我,你會好好保護自己架咩?點解你要咁做?凌峰呢?佢唔係話會保護你架咩?點解佢畀你咁做?」
「對唔住。」梅蘭低聲說:「但係我有啲嘢一定要去做。」
「有乜嘢重要得過你自己嘅身體?有乜嘢值得你用自己個閪嚟換?係錢?係男人?定係乜嘢?」梅芳一把抓住梅蘭的衣領:「你幾時變得咁折墮㗎?為咗得到你想要嘅嘢,你可以當街當眾除衫俾人睇,你可以擘大對腳俾人插!」
梅蘭沒反抗,她也不敢看母親的臉。她的身體在痛,可她知道母親的心也許更加痛。是她自己選擇這條路的,是她自己跳進火坑,自甘墮落的。她並沒有資格請求母親的原諒。
「你叫我唔好離開屋企,唔好畀機會人入嚟侵犯我。你話唔需要我出去犧牲自己嚟養活屋企。我有照做,我一步都冇離開過呢間屋,無畀機會人哋入嚟搞我。但係點解你自己反而要出去同人做?係,我哋係窮,冇收入淨係可以靠政府接濟。但係窮咪窮囉,我哋再窮都唔似喺農村嗰陣,香城唔會餓得死我哋。但係如果你係為咗錢,為咗養活頭家所以咁做,咁我話你知,我寧願死!都唔會要你用身體換返嚟嘅污糟錢!」
梅芳一把推開梅蘭,衝往廚房。
梅蘭心知不妙,也拔腿追過去。無奈一邁步,下體便疼痛起來。
「媽!」她忍著痛前行,慢了數步才來到廚房門前。抬頭一看,只見母親手拿着一把菜刀,抵著自己的脖子。
「唔好啊!媽!」
梅蘭已經顧不得痛楚,飛撲過去搶奪梅芳手中的刀。不料梅芳握得太緊,梅蘭根本搶不過來,只能勉強把刀拉離脖子幾分。
梅芳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反而更用多了兩分力。
「你畀我死!你畀我死!」梅芳激動地喊着。
梅芳畢竟是成年人,力氣比梅蘭大。梅蘭漸漸拉不住她。
眼見刀鋒漸漸貼近梅芳的脖子,梅蘭把心一橫,一腳踏前,身子一轉,從梅芳對面轉到梅芳身前。她背對母親,揚起下巴,把自己的脖子插在刀刃和母親的脖子之間。看到刀正對準自己之後,她鬆開了攔住母親的手。
「你傻咗啊!」梅芳急忙止住自己的手,鋒利的刀懸在空中。
「我做嘅嘢都係為咗啊媽你!如果你死咗,我做嘅所有野都無意義!所以你要死,就殺咗我先!」梅蘭喘着氣,身體的痛楚和心裡的緊張讓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梅蘭知道自己很任性。明明她根本沒資格說什麼,但她卻厚顏無恥地用自己的命來威脅母親。不只是為了阻止母親自殘,也是在告訴母親,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
梅芳想要阻止她,就只有殺死她。
「為咗我為咗我為咗我……」梅芳的手在顫抖,卻仍沒有放下刀:「我唔需要你為我做任何嘢呀!你真係為咗我既,就應該愛惜自己既身體先係!對我嚟講冇嘢比起你更加重要,你明唔明呀?」
「我點會唔明呀?但係媽呀,你要明白我只要踏出呢個門口,無論係返學定係去邊度,我遲早都會遇到想搞我嘅男人。呢個係所有香城女人嘅命運嚟。」
「但係你都唔應該自己鐘個頭埋去!你改變唔到呢個社會,但係你可以潔身自愛,可以遠離佢哋,點解你要自甘墮落呀?」
「咁如果我改變得到呢?」
梅芳吃了一驚,什麼叫「改變得到?」
「你究竟想做啲咩?」她問女兒。高舉着的刀,也像是斷了電源似的,緩緩的放下。
梅蘭轉過身,看着母親:「我要推翻強制服務令。」
「選學生會只係一個手段。天豐中學表面上只係一間屋邨名校,但實際上有好多有權有勢嘅家庭,佢哋嘅年青一代都喺天豐中學讀書。我要有天豐中學學生會會長呢個名銜,先可以真正籠絡到嗰班人,然後打入上流。而且,我要首先喺學校推動修改校規,令到學校內唔可以強制服務,有咗第一個唔需要強制服務嘅地方,先至可以有第二個,第三個……」
「呢個就係你要參選,用自己嘅身體嚟換嘅願景?」
梅蘭想起她沒有在晚宴上說過自己所謂的願景是什麼,所以這一點花玥盈都不清楚,只能輕輕帶過。
但是,「係。呢個就係我嘅原因。」
「荒謬!」梅芳猛地把菜刀丟到洗手盆中,發出了響亮的一聲「咣噹!」
「為咗唔使強制服務,所以你要首先自自願服務晒佢哋先。但既然你已經失去咗貞潔,咁推翻咗強制服務又有咩意思呀?」
「好有意思!冇咗強制服務令,你就可以光明正大行出呢個門口,唔使擔心姓陳嗰個阿伯喺門口等緊你。宋詩音唔需要代替我服務陳浩東,喺佢成班手下眾目睽睽之下裸體做愛,然後畀佢哋強姦……」
「夠喇!」梅芳實在聽不下去了,用盡力氣喝住梅蘭。
梅蘭嚇了一跳,她從未見過自己母親如此大聲罵她。
梅芳繼續用盡力氣地罵:「我唔理你有咩目標咩苦衷,你一日係我個女,你都唔可以做呢種傷害自己嘅傻事!我唔畀!我要你平安順遂,要你乾乾淨淨咁長大!」
平安順遂、乾乾淨淨……在香城說這些,是不是搞錯了什麼?自從踏入這個地方的第一步開始,平安順遂、乾乾淨淨這八個字就與她們兩母女半點關係都沒有。
如今聽著梅芳說出這八個字的願望,梅蘭只覺得悲哀。
「太遲喇,媽。」梅蘭苦笑:「我哋已經嚟咗呢度喇。我哋已經成為咗香城嘅女人喇。我翻學嘅第一日,就已經失咗身畀好幾個我唔識嘅男人。我哋喺香城生活,就注定要被男人隨便插。我哋冇可能平安順遂、乾乾淨淨。」
她把手放在胸前,誠懇地渴望母親的理解:「既然冇可能保持清白,既然我必定要失身,咁我寧願我嘅失身係有價值嘅。」
但梅芳不理解。
身為母親,她在意的才不是強制服務令能不能被推翻。她在意的只有女兒。她寧願受傷的是她,被強暴的是她,被迫懷孕的是她,都不希望梅蘭受到一丁點傷害。但她這麼努力珍視的孩子,自己卻不愛惜自己!
梅芳抹開眼中失望的淚水,指着梅蘭罵道:「你居然將你嘅主動畀人插呢件事講得冠冕堂皇,你嘅禮義廉恥去咗邊度?你嘅貞操去咗邊度?我係點教你㗎?點解我會教咗一個不知廉恥嘅女出嚟?你咁樣,同做雞有咩分別啊?」
「無分別。」梅蘭自己都知道,她用身體換取利益的行為,根本同妓女冇分別:「但係咁又點啊?同樣都係俾人插,唔通抵抗兩下,洗幾個一萬元交罰款直到身上一蚊都冇,先至從容就義俾人插,就比較高尚?」
「係!反抗過然後失敗被插,就係比起你自己擘大對腳畀個閪人哋插更加高尚!」梅芳罵道:「既然你自己都唔識得珍惜自己嘅身體,我都唔會再白費心機珍惜你。梅蘭,我同你講,你一係就即刻退選,一係你就當冇我呢個阿媽!」
「媽!你唔好咁啦!」
「收聲!唔好叫我做阿媽!你同我躝!你一日未退選都唔好俾我見到你!」梅芳用力推開梅蘭。梅蘭身上有傷,本身就站不太穩。被這麼一推,直接就摔在地上。
梅芳跨過梅蘭,來到她後方,捉住她兩隻手臂,把她拉出廚房,往家門口的方向走。
梅蘭掙扎著想要扳開母親的手,可她根本沒有這種力氣。她想用腳勾住什麼東西,止住去勢,可一直掙扎的雙腿根本什麼目標都找不到。
梅芳打開門,將梅蘭當成一件垃圾一樣,用力一拋,梅蘭跌在家門外的走廊上。梅芳丟完垃圾,回頭就走。她不願意在梅蘭面前擦眼淚,只好趁掉頭回家時,背對著她,用手狠狠一抹。
「媽!唔好趕我走啦!」梅蘭急忙想要爬起身追回家,可是回應她呼叫的只有一聲巨大的砰門聲,還有緊閉的家門。她拼命搖門手把,重複請求着母親別趕她走,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聽著大門手把吱吱渣渣的響個不停,梅蘭的求饒聲不絕於耳,背靠大門癱坐在地上的梅芳用力掩着嘴巴,無聲地大哭。她真的從來沒對梅蘭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她從來都沒說過不認梅蘭這個女兒的話。
但今次真的不一樣了。
哪怕女兒的理由多麼大義凜然,她也無法接受女兒用自己的身體去交換利益。那是她腹中塊肉,是她含辛茹苦地養大的孩子,怎麼可以讓人隨意糟蹋?
歸根究底,都是她害的。
是她把女兒帶來香城,是她讓女兒來到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女兒之所以 會變成這樣,都是她害的。她才是害女兒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
梅蘭知道母親氣在頭上,短時間內是不可能讓自己回家了。家門從內部鎖上,她試了好幾回之後漸漸就失去嘗試的動力了。
她不再強求母親的原諒,她只希望母親別再做傻事了。她靠門坐下,耳朵聚精會神地聽着家裏的動靜,生怕母親在裏面發生什麼變故。但自從關門之後,梅芳在家裏便沒有發出過什麼聲音。
「媽,我知道你冇可能原諒我。」梅蘭對著天花板上的黃燈說:「你想點樣懲罰我都可以。就算你唔認我都無所謂。但係我求下你,唔好做傻事!」
過了半晌,門的另一邊才傳來一個問題:「係咪我死咗,你就無理由再參選落去?」
梅蘭一聽,心中警號大響!
她轉過身猛地拍門:「唔係!絕對唔係!」
「仲有宋詩音,仲有千千萬萬個女仔,佢哋都飽受呢條法例嘅煎熬。就算你唔喺度我都一定會繼續落去!所以你唔好做傻事!你死咗都唔會阻止到我㗎!你聽唔聽到啊!」
門後再無回應。
「媽!媽!」梅蘭用力地拍著門,卻始終沒有等到母親的半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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