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著一扇房門與父親對話,父親那沒有面孔的聲音顯得巨大,一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父親說:「你要是要搬出去住,我一毛錢都不給你。還有,你最好要考上北部的好大學,沒考上就給我去蹲一年重考。」
父親似乎認為,他為林博懷所承擔的那些生活費,是一種擔保未來的預付金,沒考到期望的成績,便是一種罪過。罪行還包含了那些擁有資源卻未能成功的種種案例。父親會以一種嫉妒的語氣說道:「我小時候甚至都沒有補習,不像你們現在擁有這般資源。這都沒考好就說明不夠認真,要給我好好反省。」
為何父親明明知曉兩人憎惡彼此,卻還有著將仇人留在身邊的執念?
因為父親熱衷於對他的控制,觀察兒子的苦痛使父親擁有活著的意義,他想到。
林博懷起身,不小心揮手甩掉鉛筆盒,細小的碎裂聲,彷彿一句髒話,父親聽見後,便用力踢開門,狠狠盯著他,厲聲質問他剛剛是什麼意思。
父親說:「要不是你成為了密切接觸者,我也不會在這照顧你。你以為我想請假嗎?你以為我願意嗎?你還搞這種態度,真的非常自私。」
他說:「我不是故意的。」
父親說:「別找藉口!你總是這樣。我為你付出這麼多,你真的很自私。」
父親離開後,他意識到他的身體在發熱,他感覺到心底的世界在急速崩塌,一種過於壓抑的暴力緊貼著皮膚,撐漲著,彷彿隨時要爆發。
於是他拿美工刀自殘,揍自己的臉,倒出所有文具,一樣樣戳向牆壁,但即使是這樣的暴力,也得避免發出聲音,為了不惹來下一次的責罵。他這麼做只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小心地保持憤怒,不想引發衝突也不想忘記憤怒。
是不是每個從父母身邊長大的孩子,都是從每日的廝殺中倖存下來的?那他究竟還要忍受多久,才能不再受威脅?
當他用鉛筆戳牆壁時,意外發現黑色壁紙有一個洞,鉛筆無聲陷了進去。拿燈一照,發現這個洞非常光滑規矩,直通父親房間,被一個木板畫作遮住。原來那是一個人工造出的洞,他不禁笑了,腿開始發抖。父親也許透過那個洞偷窺他好多年了,他最後保有安全感的場所也被父親剝奪。
盯著孔洞,他彷彿從黑暗中看到父親的臉,那些無視、埋怨、嘲諷、恨意,在一張張陰暗裡皺眉微笑的臉面前,他那多年由恥辱所構成的無人知曉的自尊,竟是如此狼狽地暴露在他人面前。他所重視而榮耀的苦痛,從不屬於他人,也不容他人所憐憫或貶低的痕跡,卻被父親輕易地給玷污了。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還有什麼東西會被父親給粉碎?他會永遠被父親阻撓,他會不斷喪失信仰,他將無法倖存下來,如同那凝視著他的孔洞的寓意:永無獨立的一天。
除非殺掉父親。
這個念頭主宰了一切,為他掘出一線生機。他拿起椅子用力往牆上砸,在單薄的木板鑿出一個大洞,此刻是由他透過洞盯著父親。他跨進父親的房間,對視一雙錯愕的眼神,朝那眼神下方握住,握住父親的喉嚨,像握住一把槍,握得越緊,就越不會發抖,射得就越准。父親也抓住他的喉嚨反擊,使他腦袋一陣暈眩,兩人扭打在地,不分上下,像兩條纏繞在一塊打結的粗繩,最後在月光下兒子艱難地壓過父親。
還不夠,要更徹底。
那把槍。他打開門,無視防疫隔離的規定,竄進黑暗裡,然後一路奔跑至藏槍的地方:銀色芒草搖擺的河岸。
他挖出槍,看著地平線一端,伴隨著背景天空的盛大煙火,父親緩緩立起,遲遲地移動著,像一道飄浮的黑煙。
他緊握住槍,感覺此地正是世界的盡頭,此刻正是舊時代的終結。他的憤怒不再熄滅,端正地燃燒著。他相信,新時代即將降臨。他會很有耐心的。
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直到父親的形狀分明,手腳得以被辨認。他看見父親的臉像顆黑洞,缺少五官,黑色靜靜地流動著。
與那天早晨的臉相似。發現那一張黑洞的圖畫被撕掉後,他走入客廳,父親發現他後問了一句:「以後你還是要住在這裡嗎?」他立著不動。他看見父親的臉藏在陰影裡說:「也是,選不出來,不過你搖頭的話我說不定會有別的打算。那我會讓一切都變得公平,讓你不欠我。回去睡吧!還早。」父親的聲音很輕,他聽話回到床上,再次陷入睡眠,朦朧裡想著剛剛的決定似乎太過輕盈,如果是……
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這件事,只是好奇那時候接續下去做的夢是什麼。
扣下扳機,槍響。
他感覺到新時代從指尖迅速遊走遍全身,像一道閃電,萬物都生出鬚狀的觸手,他什麼都看不清,只有觸手在向上生長。
他想起那個夢是什麼了。一個關於另一種選擇的夢,此刻緩緩沒過他的意識。
他感覺新時代覆蓋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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