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新世代懷著一種難以解釋的憤怒與嫉妒。
兒子就讀的小學處於龍蛇混雜的地區,高速的交通發展帶來了工廠邊陲一帶新的移居人口,也活絡了當地河岸的少年勢力。一些流氓或逃學的年輕人常在這一帶出沒,偶爾那些銳利的鷹眼會伸向小學或國中,專門吸收富有潛力的種子,或者收取莫須有的保護費利息。他們常一口檳榔汁染紅牙齒,嘴裡吐出一股帶有血的溫熱的盛氣,那顏色也曾染紅過他。
但那是過去的事了,他早已退出。
他總會親自去接兒子,正如同周圍家長所做的那般,跟隨那股流向令他感到安心。
每當看見自己身處於家庭的族群裡,見識自己擁有與他們相同的溝通語言、相同的行為姿勢、相同的社會階層,便讓他感到安全,形式所帶來的團結。
但那種和諧卻被碎玻璃的雜音給破壞。他對舊秩序的破壞感到失落,對新秩序的建構感到嫉妒。他不時看到孩子們手裡拿著不菲的新手機,身上穿著高檔衣物,講一些有挑釁意味的流行語,用悖離正統的詞去偷懶地概括一切。
他常為這一輩的父母感到不平,他埋怨孩子昂貴衣物底下的虛榮心,埋怨孩子坐在沙發上享受上一代人跪著搭建起的層樓,埋怨孩子恬不知恥地向父母勒索上一代人在夢裡也從未摸過的黃金。要怨忿的太多,他可以感到它的成形,越來越具有正當性。
一天國小放學,兒子向林原衡要求買一支智慧型手機,林原衡以為那是生活需求以外之事物,況且又是一種有害的虛榮心,便拒絕了。這本該是正常的拒絕流程,下一步便是低頭,然後以滯後的步伐跟在後方回家,在幾天的低情緒裡漸漸恢復。但這次兒子卻顯得反常,他先沉默,但又接連問了幾遍,每次都是相同的音調與聲量,過於工整而器械,像是一種循環的指令,達成目標以前絕不停止。他也不情緒化,就是冷冷地說話,為一種強烈不能退讓的目的。
但林原衡沒有讓步,他拒絕。
兒子的哭泣是在一瞬間發作的,一把沒有聲音的冷槍,在校門口引起騷動。為了不被周圍的家長看到,林原衡慌亂地摀住兒子的口鼻,像口罩一樣,制止病毒要從源頭。林原衡的手越來越用力,底下的聲音越來越細微,兒子眼神的驚恐也絲毫不動搖他,他甚至有種念頭,寧願讓呼吸停下,也不願讓哭聲洩露。畢竟放學的儀式是不該被破壞的,羞恥的事是不該被發現的。
那天以後,兒子再也不到客廳桌上吃飯,像要與他劃清界線。
為了抵抗兒子的惰性與惡意,他需要做出反擊。林原衡開始理解某種惡的必要,也開始發現他其實並不喜歡看見兒子純粹的喜悅。
他們房間的牆有一個孔洞。
那孔洞被林原衡巧妙地遮起,用一層薄黑紙在兒子的房間那側黏住,平日便用木板從自己一側擋住孔洞,避免光的漏出使兒子懷疑。他挑選兒子寫作業讀書的時候偷窺,聽見動靜便中斷行為,因為這是一個不善於隔離聲音的牆壁,所以彼此的隱私常會互相洩漏,這似乎為他監視兒子的行為提供了正當理由。
他很自律地維持這種偷窺的習慣,他關心兒子的事實行為,背後的心理動機卻無法引起他的興趣。他看過兒子仿造聯絡簿簽名,看過兒子國小畢業那天的悲傷模樣,看過兒子國中寫作業的嚴峻神情,看過兒子高一時備考到凌晨的認真專注。
他曾偷看到高一的兒子玩著新手機傻笑的場面。
新智慧型手機是為了與兒子方便聯絡才買的。每當看見兒子高興微笑的樣子,妻子黯淡的臉便出現在他腦海,接著是妻子扭曲的身體,而後是妻子霜冷的棺槨。這不禁使他想到一種富有厚度的連結,一條曲線裡所埋葬的沉重歷史,這正是對兒子的微笑的一種對應。兒子的微笑背後,究竟遺忘了多少死亡的重量?兒子難道不知道,他母親是為什麼而死的嗎?
他更願意兒子過著沒有笑容的生活,一種清貧磨練出的意志,一種不忘根本的謙遜,一種善於忍耐的苛刻待己。他不想看見兒子那愚蠢的開心,他想看到兒子為實現生活需求而努力的艱苦神情。對那傲慢的打擊,一種低溫燃燒的復仇。
一天早上,林原衡告訴兒子要送他去補習班,因為受不了他的懶惰。那天傍晚,他從那個孔洞裡看到兒子拿著美工刀在手臂上劃出幾道痕跡,像是一種例行公務。兒子仔細地割出深度,液體流出,他熟稔地擦拭壓住,像抄寫繁雜數字後,補上最後一個小數點。林原衡完整地觀看完自殘的過程,卻沒有要阻止的念頭,抑或心痛的感覺,而是一種閱讀報紙新聞時產生的遙遠的陌生感,甚至有種欣慰,兒子不再隨意擁有喜悅,那種會傷到他的喜悅。
隔天早晨,林原衡讓兒子放學後和他一起去補習班試聽,他握住兒子的手,撫摸著柵欄般的浮凸傷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那傷疤的凸出令他想到槍身的紋路。他輕輕將兒子推出門外,告訴他:「下午五點在校門口等你。不要心存僥倖,不要落後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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