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肩膀
那是一間彷彿被時間遺忘的小屋,佇立在山腰斜坡上,木柱斑駁,屋瓦傾斜,牆角長出青苔,像一位跛足的老人努力站立。每逢風雨,屋頂便會滴水,沿著天花板的裂縫滑落,在堆疊的舊報紙與磨損的沙發之間繞成一圈圈水痕。然而,屋內始終乾淨整潔,幾乎看不見灰塵,他依舊每日掃地擦窗,像是虔誠地守著一場無聲的儀式,堅守著無法放下的責任。
男人名叫周宏志,六十二歲,已近老年。末日來臨前,他原是退休中學教師。那時他已有些駝背,白髮蒼蒼,每日用慢條斯理的方式過活。最初,他與太太兩人住在這棟偏遠山區的老宅,是為了空氣清新,遠離都市的喧囂。沒想到後來反而成了災難爆發後,他們得以躲避最初混亂的幸運場所。
他的妻子,名叫王秀蘭。十年前中風,半身癱瘓,自此說話含糊、記憶退化,後來更確診為阿茲海默症。日復一日,她愈來愈像個孩子,甚至連「宏志」這名字都不再記得。周宏志照顧她十年,從餵食、清理大小便、扶她洗澡,到半夜驚醒查看她是否又從床上跌下——這一切都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而他從未對外求援。
他不信醫院,也不信社會福利的效率。他說過一句話:「這女人陪我四十年,我總不能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拋下她。」
但時間是一種慢毒。十年,將人的堅毅磨得只剩殘渣。尤其是當身邊的那人再也認不出你,甚至在夜裡對你尖叫、掙扎,把你當成陌生人時,那種痛,比死更刺骨。
宏志曾對著自己咬牙說:「我不是為報恩,也不是為道義。我只是……不忍心。」
他每日將妻子扶到窗邊坐著,窗外只有死去的果樹與塌陷的山坡,但他仍會替她拉開窗簾,陽光照進來,他會說:「太陽出來了,妳看看,多好。」
但秀蘭不懂。她已經無法分辨白晝與黑夜,只會用那雙乾澀的眼睛看著他,有時驚恐,有時呆滯。她不再說「我愛你」,不再為他煮飯,不再提醒他記得戴帽子出門。她只是一具需要他餵食的軀殼——而他也成了一具餵養者的機器。
直到那一天,末日的徵兆正式來臨。
他一早起來,電已完全停了。水塔沒壓力,燈泡不亮,收音機也無法接收訊號。他走出門外,看見一整片天空被詭異的光芒籠罩,像極了某種極光與閃電交織的幻境。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現象。他這一生雖未學天文地理,卻清楚那一定是地球出了事。
鄰近村子傳來逃難車輛的聲音,有人騎機車大喊:「磁場反轉了!飛機全掉下來了!快逃啊!」
可是他哪也不能逃。
那時的秀蘭坐在床邊,正將手指放進嘴裡吮吸,像個失智的孩子。她還穿著舊式的棉布睡衣,身上有股說不清的藥味與濕氣。他看著她,竟有種說不出口的情緒在翻湧。
他背起她下山,走了半公里,到最近的避難中心。但那裡已人滿為患,混亂、嘶吼、搶糧、哭叫。官兵一見他背著一名癱瘓老人,當即冷聲說:「你們自己想辦法,我們不收!」
他明白了:在末日裡,誰也不會再替你撐傘。
他只好返回舊屋。那是他們最後的避風港。
那幾天,他幾乎沒有睡。屋外有餓狗在叫,屋裡有餓人哭號。他熬粥給妻子吃,卻連自己也只啃得下兩口。當餘震來襲,整間屋子搖晃得像要散開時,他緊緊抱著妻子,用一張破棉被把她捲住。他耳邊是她不明所以的低吟聲。
「我在呢,秀蘭……我一直在。」
宏志在說給她聽,也在說給自己聽。
但他不知道,這句話說完沒多久,他的責任就會終結。
那天夜裡,宏志煮了一鍋濃粥,餵她吃下一口。秀蘭突然皺眉,咳了幾聲,然後仰頭便倒,臉色迅速變得灰白。宏志立刻抱住她,不停搖著,叫著她的名字——雖然知道這名字早已無法喚醒她。
那晚,秀蘭靜靜離去了。
宏志沒有哭,也沒有喊。他只是坐在秀蘭身旁,看著她的身體慢慢冰冷,像看著某種早就該放下的重物終於從肩膀上卸下。然後,宏志做了一件他從未想像過自己會做的事——他輕輕鬆了口氣。
沒有證人,只有風。但那聲呼氣,如釋重負。
而下一秒,他卻跪倒在地,抱住自己,像個突然清醒的罪人。
「我……我怎麼可以這樣想……怎麼可以……」
他顫抖著,唇色發白,一下下地拍打自己。他痛恨這個感覺——這份輕鬆、這份自由,竟比哀傷來得強烈。他感到羞愧,感到自己不是人,不配做她的丈夫。
但那是真的。他自由了,也徹底崩潰了。
那晚,宏志整夜守在她身邊,點了最後一支蠟燭,燃到天明。他告訴自己這是「守靈」,但其實他只是無法移動,因為怕只要一動,他就會被這份輕鬆的快感徹底吞噬。
最終,宏志在屋內埋葬了秀蘭。然後,一步一步走出門外。
雪正下著。宏志不知道這雪從哪來,也不問為什麼有雪。他只知一定要離開這裡。
他不知道往哪裡去。只是,再也無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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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無聲
風在荒廢的村落間穿梭,像是吹過一張張不再開門的信箱。老人在冬陽下緩慢地行走,腳步如同拐杖般沉重,每一步都似從記憶深處踏來。他沒回頭,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只是知道,屋裡已無人等他,茶也涼了,再也無需溫熱。
他口袋裡只帶著兩樣東西:一張照片,一封從未寄出的信。照片是三十年前她笑著看著他,在菜園裡拿著一把剛摘的豆角。那時候秀蘭還年輕,雙眼閃亮,身後陽光刺眼,宏志總說那張照片曝光過度,但老婆偏愛。信則是寫給未來的自己,寫滿了他不敢說出口的疲憊與渴望,那些曾經深夜裡想要放棄卻又咬牙撐過的心聲。
他走過倒塌的屋脊與裂開的柏油路,口渴時喝積水,餓時吃乾硬的罐頭。他不怕死,也不怕苦,他早已習慣照顧別人,把自己放在最後。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走向哪裡。他只是覺得,不能停,不能就這樣躺下。某些日子,他覺得那是一種本能,就像每天早上準時餵她吃藥、幫她換尿布一樣——已經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獎勵,只因為不能不做。
他睡在車廂裡,在公路斷裂的鐵橋旁喝雪融的水。有幾次他累得睜不開眼,就對著天空說:「我已走不動,夠了,夠了。」
可是身體還是站起來,一步一步往未知的地方走。
有一次,他誤闖入一片塌方的林區,為了避開路上橫倒的電線杆,繞入一條陌生的小徑。天色漸暗,他想找個地方躲避寒氣,卻不經意走進了通往山林間的一道狹縫。
宏志沿着狹縫往山上走,踏著泥路繞過濕滑溪澗,穿越茂密森林。此時,宏志看見遠處山腰與山頂之間有一縷炊煙,他稍為休息一下之後, 跌跌撞撞往上爬走。沒多久,看見一條小木橋,橋下是深不見底的山涯。
宏志小心翼翼地穿過小橋,就在那裡,他看見了一棟木屋。
木屋靜靜地佇立在林間,雪落在屋簷上,沒有融,也沒有聲音。炊煙從煙囪裡升起,屋內透出微光,如同塵世已滅之後,唯一還在呼吸的心臟。
宏志站在門口怔了很久,還以為自己又做夢了。可那股飯香穿過寒風鑽入鼻中,那是熱米飯的香,是曾經無數次在深夜煮粥的他都熟悉不過的味道。
他不記得自己是否敲門,只記得門開的時候,屋內的男人沒有問他從哪來,也沒有問他叫什麼名字。那人只是淡淡地說:
「你肚子餓了吧。」
他望著那雙滿是老繭的手,那是經年煮飯的手,熟悉得像他曾握著秀蘭的雙手——沉靜而堅定。
宏志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眼淚,卻在那一刻悄然滑落。
不是因為飢餓,而是因為這麼多年來,終於有一個人問他:「你肚子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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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中甘露
炊煙仍然在小屋上空緩緩升起,雪未停,林間寂靜無聲,仿佛天地都在靜聽屋內的對話與氣息。
信一端來了一碗熱飯,米香撲鼻,伴隨著一種淡淡的鹹味——不是醬油,也不是鹽巴,而是一種熟悉的家常味。宏志坐在靠牆的矮椅上,雙手接過碗時顫抖了一下,那是長年握著餵食湯匙的手,習慣了給予,卻不習慣接收。
「吃吧。」信一只說了這一句,然後回到灶前繼續熬湯,沒有多問,也沒有多看他一眼。
宏志低頭看著碗,白飯上鋪著一層炒過的香菇與豆干,還有細碎的紅蘿蔔與一點陳皮絲,色澤溫暖,味道熟悉。他舀了一口放進嘴裡,熱氣立即升上鼻腔,舌頭幾乎來不及辨認味道,眼淚已經先湧了上來。
那是他曾經煮給妻子吃過的飯。為了讓她有食慾,他會在稀飯裡加一點點陳皮碎末,那是她過去最愛的味道——清香微苦,有種讓人慢慢沉靜的力量。他想不起上一次自己這樣吃飯是什麼時候了,或許是十年前,或許更久。
他舀第二口時,嘴角不禁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他竟然覺得,好吃。
「你加了陳皮?」他沙啞地問。
信一回頭看他一眼,點點頭。「我看你走進來的時候,鼻子發紅、眼袋微浮,像是常年內火不退的人。這種人吃不得太辣太鹹,得微苦微清。」
宏志怔了一怔,低下頭,默默地繼續吃。
這碗飯,他吃得慢,像是在一點一滴地填補那些年被時間掏空的自己。他想起無數個深夜,秀蘭在床上抽搐、尖叫、抓住他的手說:「你是誰!你走開!」他一邊安撫她,一邊將已冷的稀飯重新加熱,試圖再餵她一口。
現在,那些稀飯的味道彷彿全都回來了,只是這次,是進入自己的胃裡。
信一沒有再打擾他,只是慢條斯理地清理灶上的鍋蓋,動作沉穩如一位老僧。
「她走的時候,安詳嗎?」信一忽然開口,語氣沒有探問的銳利,像只是替一個不在場的老人說話。
宏志的動作一頓,勺子停在半空。
「沒有掙扎,沒聲音。就……像睡著了。」他說。
信一點點頭。「那她是想讓你放下。」
「可我沒放下。」宏志輕聲道,「我還覺得自己放下了……所以我才痛苦。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在她死的時候,覺得輕鬆?」
信一沒有急著回答,只從灶邊端出一小碗熱湯,放在他面前。
那湯清淡,宏志喝下一口,頓覺微甜中透著點苦,像是某種難以形容的記憶。
「你吃的是十年來的辛苦。」信一低聲說。「你覺得那是罪,但那其實是苦盡甘來。」
「我不敢接受甘來。」宏志低頭說,「我只覺得自己卑鄙,覺得自己不再是她的丈夫。」
「丈夫不是照顧她到死。」信一緩緩坐下,語氣平靜。「而是照顧她到最後,還願意記得她。」
宏志的眼角泛起濕意。
「你記得她做過什麼讓你笑的事嗎?」
他沉默片刻,終於開口:
「有一年夏天,她買了一隻電風扇自己組裝,組了三小時還是裝錯,吹出來的風是往後的。我笑她笨,她就氣呼呼地說要退貨,結果她跑回店裡時,把自己買的牛奶落在收銀台上,店員追出來,她還兇人家說騷擾……」
說到這裡,他忽然笑了,是真笑,帶點苦澀,卻有暖意。
「那年我說,她真是我見過最蠢又最可愛的人。」
信一點頭。「那你還記得她。」
「可她後來已經不記得我了……她最後叫我叔叔,還說要找她老公。」宏志聲音低了下來。
「那也沒關係。」信一平靜地說,「她忘了你,是因為病,不是因為心不在了。可你還記得她,那才是她真正沒離開的證明。」
宏志沒有回話,只是盯著那碗湯看了很久。那不是藥湯,不是養身之物,卻像是把他整個人浸泡進某種久違的溫柔裡。
「這些年……我真的好累。」他低聲說,「可我一放手,就覺得自己像個罪人。」
「那你知道罪人最需要的是什麼嗎?」信一問。
「贖罪?」
信一搖頭。「是原諒。」
「誰來原諒我?」
「你自己。」
那一刻,屋內靜得只剩火爐的劈啪聲。
宏志的手指慢慢收緊,像是抓住了什麼,然後又鬆開。他將那碗湯放下,雙眼望著窗外那片靜靜飄雪的森林。
他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像剛哭完,又像剛醒來,疲倦卻輕盈,胸口仍有重量,卻能呼吸。
信一沒有催促,也沒有打斷這沉默。他只是繼續在灶頭處理食材,聲音極輕,如雪落地。
屋外的雪似乎更小了。
宏志坐著,望著那只溫過他雙手的碗,忽然問了一句:
「你這裡……可以住多久?」
信一微笑,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每個人只能來一次,但你可以坐久一點。」
宏志點點頭,沒再問。他忽然明白,有些地方不是為了留下,而是為了讓你能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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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中倒影
宏志再次拾起仍發著溫熱的那碗湯,一口一口喝下,餘味不斷在口中縈繞。
他低頭凝視著碗裏,香菇絲在湯面飄浮,蓮子輕輕轉動,像兩種記憶,一苦一柔,在時間裡兜兜轉轉,始終未曾離散。
信一沒有催促,也不多問,只是靜靜看著他。
「這湯……」宏志終於開口,聲音像剛冒頭的風,細而弱,「我以為自己再也喝不出味道了……但這碗,有點甜,也有點……苦。」
信一點點頭。「這湯叫《歸根湯》。」
「歸根?」宏志抬起頭,眉頭微蹙。
「是啊。」信一語氣溫淡,「蓮子健心,香菇養脾。這湯不是為了填飽肚子,是為了讓人記得自己走過的路。」
宏志默然。他又舀了一口,這次多停留了幾秒才吞下。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胸口發熱,像是一個沉重的壓子被慢慢撬開,但打開的不是輕鬆,而是一連串交雜的情緒——痛苦、釋懷、悲哀、羞愧……如雜草般長滿整顆心。
「你知道嗎……」他忽然喃喃地說,「她死的那一刻,我第一個反應……不是哭……」
信一沒說話,只是繼續聽。
「我鬆了口氣。」宏志的喉嚨像堵住了,他用力吞了口氣,「我居然……輕鬆了。我明明說過要陪她走到最後……但當她走了,我竟然……覺得自己解脫了……」
他的聲音變得顫抖。「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根本不是人……我怎麼可以……這樣想……」
他放下湯碗,兩手抱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蹲了下去。
信一依然沉默,過了會才道:「你陪她十年,每天二十四小時照顧,洗澡、餵飯、清理、守夜……連她都不記得你是誰,你卻記得她每一個表情。你不是錯,是累。」
宏志沒有回應。
「你鬆了一口氣,那是人之常情。你會感到內疚,那才是愛的證明。」信一說,「沒有人能在持續痛苦的責任中完全無私,你撐了十年,還在自責,那不是不夠好,是太好了。」
宏志閉著眼,眼角淚水滑下。他從來沒人這樣對他說過。他的兒子早在十年前移民海外,朋友斷了聯絡,鄰居也早已在災變中消失——他只有她,然後現在,只剩自己。
「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走下去了……」他低聲說,「她是我生活的全部,沒有她,我誰都不是。」
「你錯了。」信一坐正了身子,聲音比以往更堅定:「你是你。你不是因為她才存在,而是因為你存在,她才能在最艱難的時刻沒有孤單離開。」
他從桌旁取來小布袋,倒出幾顆乾蓮子放在桌面。「你看這些蓮子。它們被水煮過,被火燒過,表皮裂開,但那股柔軟與甜,只會在經過所有苦難後才釋出。」
他又道:「你不是沒用完,而是……終於可以為自己活一次。」
宏志怔住。他看著那幾顆乾裂的蓮子,忽然覺得那就像他自己——一個撐到極限,卻終於開始變軟的老頭。
「這湯……真的不是為她煮的?」他輕聲問。
信一輕笑:「是為你煮的。」
就在這時,屋內傳來微微的「啼啼」聲——細小卻清晰,像是嬰兒初醒時的呢喃。
宏志愣住,轉頭望向聲音來源。
一道房門輕輕打開,一位年輕女子走了出來,懷中抱著嬰兒,身形纖瘦,臉色雖略顯疲憊,卻帶著一種母性的寧靜。
她看見宏志,先是一怔,然後輕輕點了點頭:「不好意思,我吵到你們了嗎?」
宏志的眼睛睜大,一時語塞。
信一向她點頭,「他剛來。」
「我明白。」她低聲說,像是早已習慣這屋裡的規律,也對這些破碎靈魂的重逢感到習以為常。
宏志看著她,像忽然從自己的黑洞裡被拉出來。他望著那嬰兒的臉龐,思緒被拉遠——那曾是他與秀蘭年輕時幻想的畫面,如今卻在陌生人懷裡重現。
阿詩輕輕哄著孩子坐到屋角,不再多語,讓空間繼續留給宏志與信一。
宏志回過神來,看著那碗已差不多見底的湯,忽然覺得屋裡,不再那麼靜,也不再那麼孤單。
他抬頭,望向窗外。雪停了,陽光重新穿透樹縫照進屋裡。那光不強,卻燦爛。
他把剩下的湯一口喝完,這次沒有停頓。他在吞嚥的不是味道,而是某種新的習慣:為自己活。
喝完,他放下碗,像是放下一段生命的重量。他雙手平放在桌上,掌心朝上,那姿態就像一場冗長戰役後的投降,但眼神卻不再空洞。
「謝謝你。」他說。
信一點頭,不多話,起身收拾碗筷。
窗外傳來風聲,林葉沙沙響起。
宏志知道,他不再需要用力記住她的臉,因為她早已在他心裡留下了蓮子般的柔軟印記,隨他走過餘下的路。
他站起身來,向信一點頭致意,再看了一眼仍在屋角輕拍嬰兒的阿詩,神色平靜地說:「你們要保重。」
阿詩抬起頭微笑,輕聲回道:「你也是。」
宏志拉開木門,一股微冷的風撲面而來。他深吸一口氣,將圍巾拉高一些,步履穩定地踏出門外。
外頭的雪雖未全融,但天光明亮,天地間如覆一層銀白的柔毯。他沿著山道緩緩前行,背影在雪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那不是告別,而是重啟。
他走著,像是終於知道該怎麼「自己」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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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省思|作者的話
當肩膀放下以後——
有一種人,總是默默地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他們不發聲、不求讚賞,只是不斷地「照顧」——或是年邁父母,或是病痛伴侶,或是命運拖住不肯放手的某段責任。他們的存在,如影隨形,卻往往不被看見。因為他們的日常,是把自己的感覺放到最後,甚至忘了自己也會累,也會痛。
宏志是這樣的人。他不是聖人,只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人。他沒有偉大的信仰,也不談什麼犧牲與奉獻。他說自己照顧太太,只是因為「不忍心」。這四個字,道出了無數照顧者最深的情感根基:不是被逼的,也不是義務,而是「放不下」。
但「不忍心」,其實也是一種沉重的枷鎖。
當我們長年面對一個漸漸失去自我、失去反應的親人,那份愛,有時會被折磨成一種痛。久而久之,愛裡摻了怨,怨裡藏著恨,而恨又往往是對自己的恨——恨自己怎麼會有一瞬間想逃、想結束、想輕鬆。
於是,當死亡最終來臨,那一口「鬆了口氣」的釋懷,往往比哀傷更讓人難以承受。因為我們被教育要忠誠、要堅強,要「陪到最後」。但很少有人教我們:其實,面對無法挽回的失去,感到輕鬆,也是人之常情。
《歸根湯》的意義,正如其名——讓人歸回自己的根本。根不是責任,不是道德綁架的繩結,而是那個還沒忘記怎樣感受、怎樣疼痛的自己。
當宏志終於為自己喝下那碗湯,他不是遺忘妻子,而是學會不再用愧疚懲罰自己。他不是不愛了,而是終於明白,愛的另一種形式,是放過自己。
而那麼個從房內抱著孩子走出的女子——阿詩,也如一面鏡子,提醒他:即使世界崩壞,即使悲傷未竟,仍有生命在延續,有溫度在流轉。那孩子的啼聲,不只是重生,更是某種傳承:你照顧過他人,如今,也該學會照顧自己。
願每個曾經背負過重擔的人,都能在某個時刻,輕輕地放下,然後喝下一碗為自己煮的湯,踏上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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