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色灰濛,像一張被火燒穿又撕裂的布,覆蓋在廢土之上。雲層低得幾乎要壓垮山脊,狂風吹動乾裂的草根,地面上滿是散落的骨架與風沙堆積的車殼。空氣中沒有人聲,只有風穿越殘垣的嘯鳴,像極了昔日教堂中那一聲孤獨的鐘響——卻不再喚醒誰的靈魂。
他走在這片死地上,身影佝僂,披著一襲破損的神職長袍,邊緣已被泥土與血跡染黑。他的步伐不快,但極有節奏,每一步都像在背誦聖經。他不再記得日子,也不知時間,他只記得——末日來臨前,他還在祭台上講道,那天講的是「情慾的試煉」,那時他仍然相信:克制,是通往神的唯一道路。
他曾是一位神父。現在,他只是個穿著神袍的逃難者。
信仰崩塌得比城市還快。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6kd8utuGw
當磁場反轉導致天空如血,當聖像在地震中傾倒、火海吞噬祭壇的時候,很多人還雙膝跪地祈禱。他也跪了。他祈求主的慈悲,但祈禱換來的,只是火山灰蓋滿肩膀與冷風吹透心底。他那時才明白,一切神的沉默,不是因為慈愛的考驗,而是因為神早已離去,或從未來過。
那一夜,他孤身一人走出廢墟。教堂毀了,神職同伴倒在石牆下,面目全非。他沒有時間為他們彌撒。他甚至不知道該為誰禱告。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一路向北。他不知為何選擇這個方向,只是潛意識裡想離開那片曾讓他自以為接近聖潔的土地。他的袍子在風中獵獵作響,身上的十字架早已被熾熱熔解,只剩鐵鏈繞在胸前,像一條冷冰冰的枷鎖。
這幾日,他路過無數村鎮,看見人性比災難更快地毀壞。有母親為了子女在火中搶食腐爛的罐頭,有男人為一壺水將老人活活打死,有女人被一群暴民拖走,他站在遠處,只能緊咬嘴唇,不敢出聲。他無能為力。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xlrGUKdB6
但比這些更折磨他的,是他心底升起的,某種熟悉卻被壓抑多年的感覺———異性的渴望。
他不知道是對被愛的渴望,還是對被擁抱、被理解,甚至乎肉體的渴望。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fOzbe2W7g
他只知道,在看見那名女人被拖行時,他的身體有一瞬間竟然顫抖起來,那不是因恐懼——是因為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過,若末日真的來臨,他是否也會渴望那種從未觸碰的東西。
他曾多次在神學院的告解室中,聽信徒娓娓道來他們對肉體、情慾、婚外、禁忌的懺悔。他總會平靜地勸導他們:「情慾乃人性之一部,然而節制與信仰使我們超越人性,接近神性。」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odxkfLRPT
那時的他,聲音沉穩,雙眼堅定。但沒有人知道,在那些話語之下,他的喉嚨有多乾,他的身體有多僵硬,情緒有多壓抑。
這些年來,他曾無數次夢見陌生女人的背影、唇瓣、指尖,在夢中他是放縱的、慾望的、赤裸的。他曾一早驚醒,滿身是汗,第一時間便跪在床邊懺悔,直到膝蓋青紫。他曾在清晨的彌撒前,偷偷用冷水將自己冰鎮至麻木,只為再次把自己綁回那條窄窄的信仰之路。
而現在,那條路已經不存在了。
在這灰白的末日裡,他不再有聽眾,不再有神職高位,他只是孤身一人,在廢墟中尋找一絲尚存的氣息。而那氣息,在某個黃昏時分,真的出現了。
他聞到炊煙……….
不是火災的焦臭,也不是焚屍的惡氣,而是一種極不真實的香氣——木柴、藥草、湯汁與燉肉交織出的氣味,隨風飄過,如同聖壇上的祭品、修道院廚房中正翻滾的鐵鍋。那味道令他雙腿發軟,眼眶微熱。他幾乎不敢相信,末日之中,竟還有人在煮飯。
他扶著一棵歪斜的老松緩緩站直,循著那縷炊煙,一步步走向山坡的另一端。那裡不是村落,沒有營火、沒有人聲,只有一條被野草與石頭吞噬的山徑,蜿蜒而隱密,像是屬於某個不屬於這世界的地方。
他繼續向前,腳步愈發急促,直到走過一段被石塊與泥土填滿的碎徑,最後走到山頂,來到一處被陰影籠罩的小木屋前。屋子被厚重的藤蔓與荒草所包圍,四周環繞著茂盛的蔬菜與果樹,像是一片在末日中尚存的綠洲。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腳步像被某種力量牽引著,甚至不再感到困倦或飢餓,僅有一股強烈的渴望推動著他走向那扇簡陋的木門。
他停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聽見屋內傳來陣陣輕微的嗡嗡聲和爐火燃燒的聲音。那炊煙依舊在空中緩緩上升,擁抱著這片末日的荒野,帶給人一點安慰。
他伸手去敲門,門是開著的,但他還是輕輕敲了幾下,門內的反應卻遲遲沒有來。
最後,門自己緩緩打開了,露出了一位年約六十歲的男子,臉上布滿歲月的痕跡,但眼神依然鋭利,深邃。他身穿簡單的衣物,儘管屋子裡有些昏暗,但神父依然能夠看到那人手中握著一把大鐵鍋,鍋裡正燉著湯,湯中的野菜與燉肉發出悠揚的香氣,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久違的溫暖感覺。
那男子看向他,沒有說話,僅僅是目光平靜地落在神父的臉上,似乎不驚訝,也不急於做出任何反應。接著,他轉過身,將鍋放到桌邊,然後輕聲說道:
「進來吧。」
神父猶豫了一下,腳步停頓了片刻。這個地方不像外面的世界,這裡沒有戰爭的喊殺聲,沒有飢餓的咆哮,甚至沒有危險的存在,只有一種安寧、平和,彷彿這裡成為了一個避世的所在,一個能夠避開末日暴風的庇護所。
他走進屋內,木屋內沒有太多裝飾,四周擺著一些簡單的家具,唯一讓他感到驚訝的,是屋裡乾淨整潔,桌面上擺著一碗剛煮好的湯。窗外的光線透過玻璃窗射進來,照亮了屋內簡單卻溫馨的氛圍。
「坐下。」那人示意,指著桌邊空位。
神父默默坐下,他的心中有些疑惑。這一切對他來說太過平靜,太過不真實。末日災難已經摧毀了人類社會的秩序,所有曾經堅守的價值觀和道德規範也早已消失殆盡,卻有一個人仍然像過去的日子一樣,安靜地煮飯、生活,這不禁讓他感到奇異和困惑。
信一將湯碗推過來,神父沒有立即動手,而是靜靜地看著那人,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我叫信一。」信一開口,他的語氣平淡,似乎並不急於與人交談,「你餓了嗎?」
神父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他想說些什麼,但在這個陌生而又安靜的環境中,所有的言語似乎都變得無力。
信一只是輕輕點頭,拿起勺子為神父盛了一碗湯,然後把湯碗放到他面前。
「吃吧。」信一的語氣簡單而直白,沒有過多的詢問或關心,只有一種無聲的接納。
神父端起碗,湯中的香氣瞬間填滿了他的感官,這不僅僅是食物的香氣,更像是他心底某種渴望被滋養的感覺。他沒有再說話,只是低頭喝下湯,那湯水溫暖,滑過喉嚨,像是洗滌了他的心靈。
「這湯不錯。」神父停下來,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些驚訝。這樣的湯,在這末日的世界中,是如此難得。
信一聽見他這麼說,微微點頭,但沒有多說什麼。神父也沒有再開口,而是靜靜地品嚐著湯,這一刻,他感到自己似乎在一個久違的地方,這不僅是對食物的需求,更是對生活的一種久遠渴望。
湯喝完後,神父放下碗,低下頭,似乎有些難以開口。那一股壓抑已久的情感在心中翻滾,他抬起頭,終於開口。
「我曾經是神父。」他的語氣低沉,帶著一些無奈,「但是我不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這末日來臨,這一切崩塌,我再也無法守住那些教條,無法再將自己鎖在那個虛假的信仰裡。」
信一靜靜地聽著,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但在那平靜的眼神背後,神父感受到一種久違的理解。他從未如此渴望與人交流,尤其是與一個不會對他做出任何評價的人。
「我一直以為,禁慾是通向神的道路。」神父的語氣變得更加低沉,「但我現在才發現,我一直在壓抑自己的慾望。這慾望,我無法擺脫。」
他停下來,深吸一口氣,目光逐漸變得迷茫。
「這一切,真的是神所安排的嗎?還是我,早就迷失了自己?」
信一看著他,沒有急於作答,而是靜靜坐下來,望著那炊煙慢慢升起,像是心靈的慰藉。
「這是你的選擇。」信一最終開口,語氣依然平靜,「每個人都有權選擇如何面對自己的慾望與本性。這不一定是神的錯,可能只是你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真實。」
神父聽見這話,感覺自己像被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拂過。他的心情逐漸放鬆,眼前的這位陌生人,竟給了他一種久違的平靜感。或許,信一不僅僅是煮飯的人,或許他是一個聽得懂人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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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的雙手微微顫抖,他望著那只空碗,彷彿剛才喝下的不僅是一碗湯,而是一段他從未敢品味的記憶。
那湯是他生命中少有的、溫柔而不帶審判的事物。湯裡的味道讓他想起了某個冬日午後,一位年輕女孩在修道院外遞給他一塊麵包時的笑容;那女孩後來在他講道時總坐在第一排,而他從未有勇氣正眼看她。
他曾在每一場懺悔之後,跪在石地上擦洗教堂的地板,用那樣的勞動來壓抑心底浮現出的那張臉。他試圖將那種感覺視為幻覺,作為魔鬼的誘惑。但它一次次浮現,甚至伴隨他多年,直到今日,末日將一切偽裝剝去,那記憶如火焰般重燃。
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得幾乎像是對自己說話。
「我曾經……很愛一個人。」
信一沒有作聲,只是坐在爐邊,為自己添了一杯熱水,木杯在他掌中沉穩無聲,像一塊沉木。
「她是來教堂禱告的信徒,比我小十歲,總會問我問題——關於信仰、關於人生、關於愛。」神父低著頭說,「我每次都以牧者的身份回答她,從未逾矩。至少……我以為我沒有。」
他抬起眼來,語氣帶著難以啟齒的羞愧。
「但我發現我會為她的出現而心跳,會記得她的聲音,甚至……在獨處時幻想她的樣貌。那時我才明白,我早已失守,只是一直不敢承認。」
信一將杯子放下,沉聲問:「那妳有告訴她?」
神父搖頭。
「我不敢。我怕失去我的職責、我的身份。我怕我不是神的僕人,而只是個普通男人。可如今,神已不再說話,那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
屋內的火爐嘶嘶作響,燒柴裂開的聲音,像某種繃緊的東西被燒化、炸裂。
「我在這場末日裡看見太多死亡,太多慾望的解禁。有人在街角交合,只為證明自己還活著;有人無所顧忌地愛人、恨人、索求。我卻連面對自己的心都不敢。」
神父說到這裡,胸口劇烈起伏,雙手攥緊了袍角,那身黑袍彷彿成為他呼吸的負擔。
信一靜靜站起來,走到灶邊。他揭開那鍋焦香野山菌燉肉湯的蓋子,盛了一碗,然後緩緩放在神父面前。
「這湯裡有三種菇。」信一說,語氣平和,「一種生於陰處,一種藏於石隙,一種須用柴火慢燉八小時方可釋味。肉,是風乾鹿肉,熬前先用燻草煙烤。香是深,味是重。你不覺得,它像你嗎?」
神父抬頭看著他,眼神複雜。
信一繼續說:「你在黑暗中生長,在石縫中壓抑,在火中長久忍耐。你不是沒有慾望,你是從不容許它冒頭。但它一直都在,只是你不敢承認罷了。」
神父握住湯碗,那湯的熱氣再度撫過他的臉龐,但這一次,他的眼眶卻泛起水光。他從未想過,自己的慾望可以被理解,不需懺悔,不需赦罪,只需如實地被看見、被承認。
他低聲問:「如果我放下了……那我還是神的僕人嗎?」
信一坐下,目光靜如湖面。
「如果神不能容下你作為一個有慾望的人,那他根本不是你的神。」
這句話像是一柄無聲的劍,刺穿了神父那層層疊疊的禁忌與自我審判。他彷彿突然理解了什麼,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清明。
他沒有再說話,而是靜靜喝下那第二碗湯。那焦香濃厚的味道,如同一次真實的擁抱,不再是假設、不再是禁忌,是來自人性本身的滋養,是袍下本性最深的領受。
他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嚐每一口,亦像是在送別一段曾經以為不能割捨的身份。他放下湯碗時,仿佛也放下了一生中最沉重的包袱。
信一收起碗筷,重新加柴。屋內光影變換,但氣氛卻前所未有地寧靜。
神父站起身,沒有多說。他走到門邊,停下腳步,最後一次望向信一。
「謝謝你。你讓我說出來了。」
信一輕輕點頭,沒有挽留,亦沒有問去向。
他推門而出,風仍寒,天色未明。但這一次,他不再逃。他要去找她,或找那個曾讓他心動的幻象。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見到,但他知道,他終於允許自己渴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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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關上的聲音很輕,彷彿這片山林本就無需聲音。餘暉透過密林縫隙投射進屋,落在信一身旁的牆上,像是時間殘留的最後一道刻痕。
神父站在門外,沒有立刻走。他望著前方那條他來時未曾留意的山徑,路旁長滿了膝高的蕨類與枯葉。林間風起,樹梢刷刷作響,像是無形之手在撫摸這片末日後仍然掙扎存活的土地。他的腳步遲疑了一下,然後深吸一口氣,緩緩踏出第一步。
他回頭望了屋子一眼,那道低矮的屋簷、那縷剛剛被風吹散的炊煙,彷彿一瞬間成為某種記憶裡的幻影。他知道,他無法常住於此——這裡不是懺悔室,不是聖堂,也不是樂園。這裡只是一個中途站,一個讓靈魂得以在崩潰之前稍作休憩的地方。
他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像是剛剛脫下了一件穿了大半生的濕袍。他一直以為壓抑是守聖的代價,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壓抑也是自我折磨的形式,而非神所喜悅的獻祭。
遠方,有山雀飛過,呼嘯的風中夾帶一聲聲輕啼,那聲音不大,卻將這山林的死寂撕出一條裂口。神父心頭一震。他想起她——那個從未擁抱過的女子。她現在或許早已不在人世,或許從未在意過他。但此刻,他已不再需要一個結果。因為這份「想要去尋找」的慾望,已足以證明:他還活著,他還是自己,而不僅僅是袍子上的十字架。
而在屋內,信一靜靜坐回灶邊,動作一如往常。他收起湯碗,用清水沖洗,擦乾,放回架上。他的動作沒有一絲多餘,彷彿這只是無數晚上的其中一夜,而不是誰剛剛在這裡告解了他的一生。
但只有他知道,他的心裡泛起一絲微光。那不是喜悅,也不是感動,而是一種像柴火噼啪響聲般的熟悉安靜。這不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崩潰,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這裡不是救贖之地,卻是一個能讓人脫下自己偽裝的空間。他不問來處,也不問去向,他只是聽,然後煮一碗湯,用時間慢火去理解那些言語之外的真實。
他走到門邊,輕輕推開,望著神父逐漸遠去的背影。那背影不再彎曲,不再踉蹌,而是筆直地邁步於暮色林間,踏在落葉與碎石上,每一步都像是踐行某種誓言。信一微微眯眼,在心中無聲地說了一句:
「活得像人,是一種決心。」
他重新關上門,回到灶前,再次添了一把柴,火光在牆上搖曳,像是無聲的回答。野山菌湯已剩下最後一鍋,他決定不倒掉——也許,今晚還會有另一個人出現,也許,那個人也有話想說。
在這個世界崩潰的尾聲,一鍋湯,一句真話,已成為人性最後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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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章末省思)
神職,是人類為了追求精神潔淨而設下的一道門檻。但那門檻過於狹窄,以至於人常常必須壓抑自己最本質的情感與慾望,才能越過。而那些被壓抑的東西,從未消失,只是悄悄藏在袍下,在每一場祈禱、每一次懺悔中,無聲地燃燒。
我們總以為,身披袍服的人,是神聖的代表,是人類中少數能與天對話的使者。他們應該無欲無求,應該潔淨如白瓷,不染塵世。於是我們將他們高舉,也將他們困住。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6X5X46JDl
我們讓他們成為信仰的容器,卻忘了那容器裡也有血、有心、有慾望。
神父的離去,不是墮落,而是一場回歸。他不是對神說不,而是對「不完整的人性觀」說不。他選擇不再只當一個象徵、一個職位,而是當一個人。
在信仰與人性之間,真正值得尊重的,也許不是那條叫做「禁慾」的狹路,而是那一顆願意坦誠、願意面對慾望與羞恥的心。
信仰若不能容下人的軟弱,那不是真理,只是一場純潔的暴政。
而真正的聖潔,也許,是在末日廢土中,喝下一碗有人為你煮的湯,說出一句壓了半生的心底話,然後抬起頭,勇敢地走進自己的渴望裡。
袍子可以脫,人可以愛。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8VajSvVjT
靈魂,也可以因此重生。
而那,才是真正的聖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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