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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贝茨维尔.席格纳斯的清晨他去了两次城外的公墓,第二次跟着艾莉莎.喀斯普尔,坐了马车,换了件干燥的衣服。她驾车而他只负责在一旁看着,而那束花放在她的膝盖上。他们不说话,但比起其余场景,他甚至偏爱同她在一起:即使穿着丧服她仍然是个活人,而那些温暖的血液提醒这被他遗忘的曾经,自然在她身边既要承受她个性中的精明和敏捷,同样还有脑海中记忆的疼痛,但他也许应该说那是种甜蜜的疼痛...她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来两次,最终竟然换了他来问她这个问题。“您今天为什么要来这?”车停下的时候他问她。她的脸就在他的脸旁,而就像他一样,她老得那样慢,仿佛也在说他的记忆如果不是一成不变就是消失无踪一样;她的眼睛看着他,里边不是没有苛责...但不久之后那就换成理解了。“你不记得,当然。”她动作利落地下车,走向通往墓碑的坡道。他跟着她,而她没有反对。“不是你父亲,”她似乎有点自嘲地笑了笑,“是莉丝贝特。”“噢,那真抱歉。”他赶紧向她道歉。这场景还真奇怪;因为人们时常认为他们应该互相道歉。通常来说她被认为应该为他母亲的死负点责任,而他又要为她女儿葬送性命的反常举动负责任,但最终他们关系不错。甚至,他觉得她已经是他唯一的亲人...鉴于他能从她身上汲取那么多活人的回忆,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从他身上看见了什么东西。有时一个句子会冷不防地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艾莉莎显然很爱他的父亲...不管她神色冷漠中已经透露出的不协调感,事实上在他有记忆的大多时候,她是出现在那个已经消退身影旁作为标志而言清晰的那个。到了现在,他已经习惯通过她来回忆某个他不被直接的记忆允许的人。当她走向莉丝贝特墓碑,而周围草地就同无数个夏季中一样青翠时,他正在想那场景:夏季剧场中她一个人清晰地站在那,皱着眉头,黑裙在太阳下闪着波浪似的褶皱...她右边站着的人影是海因茨;他很高...更右边坐着的是莉丝贝特。她的坐姿像是个在商学院读书的年轻男人...她左边还站着一个人。你是谁?他的嘴唇轻轻动着。他的样子好模糊,但他不禁很伤感却也很欣慰地微笑起来,为他好歹还能知道那就是他;他站在他眼睛所在位置的最远端,侧着身子对着他,这时,他说了一句什么话,艾莉莎转过了头...他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他在微笑。他总是这么做,而现在,他隐约记起这点,仍然会觉得身体中有微弱的排斥和疼痛。“但是既然来了,”她告诉他,“不妨给他们每个人带一枝。”
父亲。海因茨。莉丝贝特。他走过三座墓碑,手上还剩下一枝花。隔着一排石碑她看着他,指向更远端:“你母亲。”他的脸一下就白了。“不是你的错。”她已经习惯,若无其事地低头清除地上的杂草,“她离开得太早。”他的嘴唇哆嗦,但最终没有抱怨出口,自然也没有争辩。但那不是理由啊。她的墓碑在最远端,他走上前将花放在她身前——她太难被记住,铆钉她的身影一个接一个模糊,何况他那时还太年轻,至于现在他要回想她的图像,都被另一个女人代替。他无法确定她们是否真的相似;他们说他的父亲爱上了两个女人,没有先后顺序,仿佛他便有很博爱的能力,但他已经无法记起。那听起来是不对的,但总归,那似乎是属于这个城市局外人的生活琐事,引起谈论却不引起征讨的行动。他们只是对他儿子的行为感到奇怪:这女人的介入让他母亲割了腕,血放满整个浴缸,他对她恭敬却好像她才是他的母亲。自然,多年以前此事更引起对他父亲道德上的指责,但现在连那些易于使人犹豫的责备都不再清晰。而是的,多年来他同她待在一起,从她身上维持着他所有回忆的余温...所以父亲的情人成了他的母亲。山谷的尽头有她年轻时居住的房子,有时候他们一同居住其中,尤其在前来公墓后,也许就是今晚...她就是他的亲人,只是不会有人指责白痴的依赖,但即使指责,他不认为他能够离开她:遗忘的世界他那时还没有习惯,而遗忘的世界实在太冷。地面仍然是湿润的;他轻柔地在她的墓碑前俯下身,抚摸石头被他遗忘母亲留下来的名字。这是个有预示性同时也说明良多的名字,几乎将她的一切都镌刻:布雷耶尔。
盲文。也像个盲目之人他眼带朦胧泪光地将那石线勾勒,深知他记得她的人生只以不完整的文字形式。她对他来说一直像个离开得太早而最终只在故事中的人物;她被讲述起正在山谷尽头的屋子中:艾莉莎.喀斯普尔为他讲述她的人生,态度肃穆得仿佛那是她的职责。“布雷耶尔曾经是个盲人,”她正在在壁炉旁阅读纸上文字,忽然想起布雷耶尔.席格纳斯是如何将手上的书页抚摸,而抬头,则看见她的儿子坐在她对面,话语脱口而出,真心一经询问几乎是不想让她这样消逝,即使她讲述的对象注定是个会遗忘的人,“从前她生活在一座北方的城堡中,能闭着眼睛走路。”她告诉他他的母亲长于阅读黑暗却不惯于光明。“我结过七次婚,”她回忆,“莉丝贝特的父亲是我第七任丈夫。”也是她最后一任丈夫。他看见她消失的无名指从袖口不加掩饰地伸出,要开口却不忍打断她的回忆。“在那座城堡中我第一次见到她。我见过最严谨冷漠的女人...她像是没有性别。我回到这之后最惊讶的事就是她竟然结了婚。”她对他微笑,在火光下几乎显得有点和蔼地,除此之外,他见不到她身上任何衰老的痕迹,“且很快我发现她还有了孩子...就是你,自然。她和从前有很大变化,我该怎样说...”她该怎样说呢?她的眼睛复明,很快,也带来了她的死亡。“她是怎样重新看见的?”他询问。每一次有人同他说起她,他都询问这问题,在记忆的退潮中反复地遗忘和好奇,也像是和光明和黑暗不断交替。“她生了病。”这女人则回答他。“我去到那城堡之后,她就忽然生了病,在床上无法起来。最初我们猜测她的骨头出了什么问题,但实际上是眼睛。”实际上是眼睛;她的眼睛恢复光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疼痛和预知。她闭着眼睛不愿醒来,是因为有些东西她宁可不看见。“我和她父亲结婚之后,他们决定离开那里。”“他们?”他很抱歉地挥了挥手。他是个很糟糕的倾听者,因为讲述人不免需要一遍一遍将这些重复的人物提及,“海因茨,阿尔托,布雷耶尔以及纳西索斯。”名字都轻巧,从她口中说出带有古旧的怀恋,遗忘却来得很快,他知道这点,总是不由自主地企图从这些名字里追寻写无法留下的事物,“纳西索斯...?但他出生得这样晚。”他的这个表弟比他要小上三岁。“不是这个。”她纠正,“但也是这个...那一个是个女孩。她是你的姨母,但她很年轻就去世,正在他们离开之前。”某一句话他现在不懂得,但不久之后他就会亲眼见证:但也是这一个。“噢。因为什么呢,她也生了病吗?”他显得有点忧伤。“她从屋顶上跳下来——那是座很高的屋子,你恐怕会感觉坠落来自云端。”他没有很快回复。他的母亲同样自杀身亡,而因为他父亲的死因从未判明,也没人提出要负责,那消亡也带着类似的味道,于是他仿佛侵染其中,已经将它熟悉。“她不想离开那里。”她简短地替他说明疑问。“那太令人伤心了,喀斯普尔女士。”他将脸埋进手里,“难道她不能不离开?”“她不能不离开。”她回复。而那不情愿有自己的代价。“实际上,我认为你的母亲同样也不想离开,因此她生病了。”他不能发表任何意见...他对她的唯一印象,就是她似乎是个情感冷漠,乐意和不情愿都少见的人...见了他的表情她再次微笑,而这微笑安抚了他。“你不知道,那很正常。你太小而她几乎不谈起这件事...当我们还在北方,没人知道她不情愿,但是,其中有代价。”倘若有任何人听到似乎都会以为艾莉莎.喀斯普尔在为什么人开脱,自己,她的丈夫...然而死者的儿子却看着她,感激又忧伤地。“一定是她的病,我猜?”她摇摇头,手指抬起,指着自己的眼睛,“光明是她的代价——起码猜测如此。对你来说不公平,因为你无法反驳我的证据,但我现在已经相信它们。”“我愿意相信你。”他则说,“只是我好奇为什么光明会是代价,而不是礼物...”
有时礼物并不被需要和欢迎。他的亲人太多知道这一点,而他却太晚知道这一点。正在这记忆经过又离开他时一只手从他肩上伸来;另一枝花同样从空中坠落。他看见那无名指上的一只戒指,便知道这不是艾莉莎.喀斯普尔的手。而当他转头他看见清晨同他遇见的那外来者,正面带微笑地站在他身后。“怎么,先生,”他很惊讶,“我竟然第二次遇见你。”“在同一个地方。”他同意。那访客的绿眼睛黯淡而尖锐,目光注视这座墓碑。“感谢您给她带了束花。”他诚挚地说,而他耸了耸肩。“我不真的认识她。她是你的什么人吗?”“我的母亲。”他回复。而他看见他眯起了眼。“真对不住,我的记忆力很坏,时常忘记她在这里,所以这座墓碑看上去糟糕。”夏兰.席格纳斯道歉,不知道向着谁;他道歉因为对这访客产生了莫名的亲近,清晨他遇见了他,之后,他和艾莉莎一起来,现在,第三个人出现了。他很少觉得这么不孤单。“您来这是为什么呢?找路,是吗?”他提出,“如果您还是没能找到城市,正好,一会我可以带您去...”
“今天是我的生日。”但他打断了他,这话出现得没头没尾,兴许只有白痴才会高兴,而白痴也确实眉开眼笑。“那很好啊!祝您生日快乐。”他摇了摇头。“我到了城市,然后记起这是我的生日...之后我买了束花。”“送给您自己?”他猜测。“如果您愿意我一会也可以送您一束...”与他对话时常是无果的,但这回访客笑了笑,足够温和地,只夹杂了很少的讽刺。他似乎是愤世嫉俗的类型,极少数时间才不带那样尖刺似的情绪:“没有那个必要——之后,我记起这是我母亲的忌日。所以我认为总归我应该来看看她。”“啊!”他小声感叹道。“那真抱歉...我不知道您母亲是本地人。她在哪呢?”遗憾的是他没有花了。“那儿。”他见到他转过身,而无可避免地他看见了艾莉莎。她也抬起头,皱着眉头。这样,城市又在他眼前了,只是没有雨中的模糊,只有一片纯白色的炫目璀璨。“那儿,”这访客说,“那位女士站的地方。”他猜测那坟墓应当同莉丝贝特的靠近,但等他们走近了,他才发现他已经送了她花,就在刚才。他们走向那穿黑裙的女人,停在同一块墓碑前。“您是...”他未能说出口,而艾莉莎.喀斯普尔则一言不发地将这访客打量了一会。“你这些年怎样?”他回复他不记得——不记得。这词语对他来说多熟悉...他不被允许留存记忆,而他更像是讽刺它的放弃如此轻而易举。“这是莉丝贝特的孩子。”她替他介绍,而一时他哑口无言地看着他,最终闻讯他,但更像问询自己的记忆,“我们见过吗,先生?”“也许。”他很平淡地回复道,“同我所说,我也不记得。”他仍然对他微笑着,其中的亲善没改变,“看来多少我们有个共同点。”“但你看上去好陌生。”这话脱口而出,让他自己惊讶。这些忧愁似乎从他身体中涌出,却没个好理由,仿佛只是因为在墓地里,回忆被唤醒又驱逐,而他看上去那么陌生。莉丝贝特的儿子,所以,是的,他不感到任何温热的回忆从他身体中涌出,一切他能感到的,在他身上都是冷的,同石头一样,又形同他的记忆。
“贝茨维尔.席格纳斯。”他向他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既然我们都不记得了,表叔,”他提议,不是没有伤感地,只是在那面孔下显得太淡,“就当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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