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時,窗外尚未變色。天與地之間只剩一種近乎靜止的光澤,彷彿時間在最後一秒前猶豫不決,無法決定是否要開啟這個清晨。街燈還在運作,卻像是為了完成某種儀式而點亮,而非照明。空氣中無風,連灰塵都懸著,像在等他醒來的那一刻一起落地。
他坐起身,眼神自然地落在書桌。桌上擱著一張紙,摺痕清晰,像剛剛才被展開。紙下壓著筆記本的一角,那本筆記已經幾天沒碰了。他走近,伸手抽出紙條,發現紙上只有一句話:
「你還記得你是誰。」
沒有落款,也沒有標點。字跡與他的極為相似,但筆觸的節奏不同──太穩了,穩得像是在重複一個已經寫過很多次的句子,只是這一遍剛好出現在他房間。
盯著那七個字的他,看了許久,彷彿只要看得夠久,紙上便會浮出那句話的源頭。腦海中的記憶空空如也,他記得自己沒有寫下這句話,也不記得夢見誰。只有一個模糊的畫面,在腦中不斷閃回──那是一扇門,沒有門框,只立在空氣裡;門後站著一個人,像是黎安晴,卻不確定;她沒有說話,只朝他點了一下頭,像是在等他說完什麼。
還有另一個片段:一隻手指輕敲他的肩膀。沒有聲音,卻震得他從夢中醒來。
他把紙摺好,夾進筆記本。他翻開筆記,最後一次書寫停留在五日前,是關於一組夢中語句與醒後重寫的實驗。他曾寫下「你曾經存在」,現在卻收到「你還記得你是誰」──語序不同、語氣不同,但核心重複。像是那句話也在別處被夢過、被寫過,只是順序改變了,抵達他這裡時,才成為現在這一版。
他想,也許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夢。
他打開電腦。螢幕亮起,一個從未見過的視窗自動彈出。介面乾淨到幾近原始,標題為「Echo-0」,下方只有一行字:
「你已被標記為裂縫語錄目擊者。」
沒有任何操作按鈕,視窗幾秒後自行關閉,就像只是通知,而不是邀請。他沒有被要求選擇,也沒有被允許質疑。訊息就這麼進入了他的早晨,像霧氣落在窗緣,無聲無痕,卻真實無比。
他重新坐回椅子,把筆記本攤開,寫下一句:
「不是我記得自己,而是有人正在記得我。」
他想,或許這不是用來提醒的訊息,而是某種確認。確認他還在,還能回應,還沒完全離開那個曾經存在的結構。
手機震了一下。他拿起來,是一條未讀訊息,來自一個早已沉寂的通訊群組。那群組只有三人:他、黎安晴、以及一個從未說過話的帳號。訊息寄出時間:03:03。內容只有一句話:
「你也收到了嗎?」
他盯著那行字,彷彿那是整個城市中唯一還活著的訊息。不是通知,也不是對話,只是一種證明:那句話不只出現在他這裡。
他的呼吸慢了下來。世界沒有變快,只是他終於知道──有些事情正在同步發生。
他走到窗邊,城市正緩慢甦醒。清潔車在巷口掉頭,有人拖著行李箱從旅館出來,還有幾戶人家已經點燈。天色漸亮,但街燈尚未熄滅,像在等待某個尚未結束的夢最後落幕。
他拿起筆,寫下最後一行:
「裂縫沒有聲音,只留下回音。」
那回音還沒有消失。它正沿著清晨的街道,一條一條,傳給還沒醒來的人。
合上筆記本的那一刻,他的內心異常地寧靜。不是全然的空白,而是一種過於密實的寂靜,像文字在未被書寫前的那個片刻,尚未決定落在何處。他感覺自己的腦中仍有某些句子在緩慢成形,但還不到說出來的時候。
天色從灰藍轉為淡白。他沒點燈,也沒再動筆,只是坐在椅子上,看著房間逐漸被晨光吞沒。牆上的時鐘走得有些遲鈍,秒針偶爾停頓,像是不確定是否該繼續。
「某些句子,可能從不是為了某個人寫,而是被某個人接住了」他心想。就像這張紙條,也許原本不屬於他──只是剛好經過他的房間,剛好落在他的桌上,剛好被他醒來時看見。
然而,就是這樣的「剛好」,太過於精準,像是設計。
他起身泡了杯咖啡。熱水倒下的聲音被蒸氣模糊了邊緣。他習慣在早晨寫字,但今天,他感覺有什麼比文字還要快一步,先抵達了他還沒整理完的清醒。
他的手機再度震動,這次是另一則通知,來自一個從未有過聯絡紀錄的陌生號碼。訊息內容是:「你記得的那個夢,我也在。」下面附了一段錄音檔,他猶豫了幾秒才點開。
錄音裡傳來低微的風聲,還有一段像是在水底錄下的聲音:模糊,破碎,只有幾個字清晰可辨──「門後沒有人說話,但你聽見了我。」
他關掉錄音,站在原地,一種冷意自脊椎緩緩爬升。他不再懷疑這場經歷的真實性,反而開始懷疑那些以往沒有回音的清晨,是否只是他沒開口,而不是世界沒有回應。
這是一場正在擴大的同步。有人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夢裡,看見相似的門,寫下相近的句子,留下幾乎一模一樣的沉默。這些沉默就像倒置的聲音,悄悄成為語言的另一種形式。
他再次打開電腦,那個「Echo-0」視窗又彈出來,這次沒有文字,只有一行閃爍的光標,像在等待他輸入。他不知該寫什麼,但指尖已經自然落在鍵盤上,像某種未被意識允許的動作先行了。
他輸入了剛才紙條上的那句話。
然後,螢幕底部浮出另一行: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ioGo2G3LX
「這不是密語,而是確認。」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終於被允許喘息。他並沒有因為這些異常而驚慌,反而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熟悉感,好像這一切本該如此,這世界本就該有這樣一條支線,只是以前的他,還沒準備好去走。
筆記本再次被翻開,他寫下今日的日期,然後停了一會兒,在頁首輕柔地寫上細小的字跡:「第一次,有人比我早寫下那句話。」
這一筆,輕得像是落塵。但落地之後,他知道,這不是某段文字的開始,而是某段記錄的延續。他不是開啟這場書寫的人──只是願意留下來接續的那一位。
窗外傳來第一聲晨鐘,清脆,卻不急躁。天已經亮了,街道開始被人聲填滿,但他的房間裡,仍保有那張紙條的寧靜。那不是語言能完全捕捉的聲音,而是語言在尚未變成聲音之前的狀態。
他將那句話再次唸出來,這次不為了確認,而是為了讓它存在:
「你還記得你是誰。」
這一次,他不再想找出答案。他只是讓它留下。等著誰再把它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