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楊瑞霖踏著虛浮的腳步走進教室,呆滯了幾秒才找到自己的座位,身體每個關節勉強挪動到位,彷彿年久失修的機器,在停止運作的剎那完成任務,整個人終於趴倒在桌子上。
他無法確定昨晚到底有沒有睡著,或至少半夢半醒,回到房間後,精神似乎沒有跟著回來,而是遺留在街上,繼續盯著那具遺體。
幸好學校的氛圍跟家裡不同,那股深層的不安隨著久違的睏意漸漸下沉,楊瑞霖與世界暫時失去聯繫。
第一堂課結束後,林家倫和陳祐銓圍上前,驗屍似的檢查楊瑞霖的身體。
「不像被揍啊。」陳祐銓納悶地抓抓頭,這傢伙沒吃早餐,臉色蒼白,老師問成績單的事情也慢半拍回答,好像只有肉體走來學校。
「該不會是中邪?」林家倫用手肘撞擊損友,「你的專業,看一下啦。」
「你是昨晚遇到什麼壞東西嗎?」陳祐銓伸出手在他面前揮,「哈囉?」
楊瑞霖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瞪大,但一時半刻卻不知道從何講起,整個畫面太過衝擊,光是想到就全身乏力。
他們知道楊瑞霖不是浮誇之人,同班第三年第一次見到他這麼失常,兩人交換眼神後,一左一右把他從座位上拔出來,以半拖行的方式帶到造景水池旁的一個空地,等待他開口。
「我看到……我看到……我看到有人跳樓。」楊瑞霖如釋重負,說出來的同時也像洩了氣的皮球,無力地靠縮在角落。
「蛤?」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什麼時候?」陳祐銓瞪大眼睛,脖子用力前傾。
「昨晚,我昨晚睡不著,去上廁所的時候剛好……」楊瑞霖停頓一拍,頭皮立刻發麻,「我看到了,我跟跳樓的那個人對到眼,然後她就墜樓了。」
兩人頓時也說不出話來,面面相覷。
「你不要亂開玩笑誒,這個不能亂說吧?」林家倫的聲音有些顫抖,心底其實已經相信了,但一時半刻仍無法消化。
「是真的,我還跑出去看。」楊瑞霖漸漸抓到與人互動的感覺,說話語速也提高了,「我不只看到屍體,還有路燈!那個路燈!路燈!路燈!路燈爆炸了!」
「爆炸?」兩個人更加疑惑,腦海中無法想像路燈爆炸應該長怎樣。
「整個殼都碎掉。」楊瑞霖倒抽一口冷氣,怔怔盯著地板,「她就倒在那裡。」
「你會不會是做夢夢到的啊,不要自己嚇自己。」林家倫原本還想嬉笑帶過,但瞥見陳祐銓的表情也越來越沉重,自己的心臟仿佛也用力縮緊了。
上課時間很快到來,三人又短暫閒聊一下才回教室。楊瑞霖跟他們聊過之後心情明顯好轉,也能好好跟班導解釋成績單被父親撕掉的事情,但沒有透露墜樓事件。
葉金達一直都知道楊瑞霖的家裡有些狀況,一個班級裡總會有幾個孩子過得比較辛苦,但在那些極端案例裡,楊瑞霖相較不太需要擔憂。
「知道了,那你不用交沒關係。」葉金達搔搔頭,讓他離開辦公室。
楊瑞霖慶幸地離開,本來還擔心班導又印一張叫他回去簽,這下算又逃過一劫。
林家倫跟陳祐銓放學時突然提議要去大軍立,想要帶楊瑞霖散散心,如果沒有用再去保安宮給陳父收驚。
「啊!好像很久沒去了!」楊瑞霖的精神為之一振,雀躍地踮起腳尖。
大軍立是一間電玩專賣店,賣各種遊戲主機、卡匣和光碟,一些在日本滯銷的周邊都有機會在大軍立買到,他們以前常去那邊看有沒有擺試玩機台,直到林家倫的父親買了一台PS給他當生日禮物,他們才減少逛店的頻率。
「來幫阿倫挑幾款好玩的,順便打聽一下PS2來了沒。」陳祐銓走在前頭,心情也反應在走路節奏上。
「先說好,我不可能帶遊戲回去,今天也不能玩。」林家倫趕緊補充,深怕他們臨時變卦,嚷著要來打電動。
跟投幣網咖的小賣店相比,楊瑞霖更喜歡大軍立的陳設和氣氛,除了展示遊戲的電視外,還有日文海報張貼在外牆和店裡,雖然他根本看不懂日文,也不知道遊戲長怎樣,但光是那花花綠綠的顏色和誇張字體就足以刷新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老闆!」陳祐銓總是爽朗地跟老闆打招呼,像個小大人似的靠在櫃檯,語帶神秘,「那個新的,新的那台有賣了嗎?」
「你搭飛機去日本排,有排到我花兩倍價格跟你買。」老闆面色和悅,精神專注在電腦前打字,已經習慣這些小孩子的童言童語。
林家倫因為家裡有主機,在遊戲挑選上會以他的意見為主,只要拿著架上的遊戲包裝盒給老闆,或直接說出遊戲名字,老闆就會從後面的房間裡拿出燒好的遊戲片出來。他們三人這一年來也集資買了幾片遊戲放在林家倫家裡。
比起遊戲本身,楊瑞霖對電玩雜誌更感興趣,雖然一個日文都看不懂,只能試著從漢字和圖片來猜測玩法和劇情,但即使只有這樣也足夠他自由自在地想像了。
「這個啦,這個以後來買。」陳祐銓拿著一個空盒子來找他們討論,「魔王感覺很強,魔法看起來也超酷的!」
「不是有一片類似的還沒玩完。」林家倫記得當初買主機時也帶了幾片遊戲回來,其中一款就是這種奇幻冒險風格,但全部選項都是日文,他們只能一個一個選,記下結果再重開遊戲,反覆試了好幾次才成功破關序章。
「那禮拜六去你家玩啊。」陳祐銓順口說道。
換作是以前,林家倫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但自從沙發會談之後,家裡的氣氛突然變化不少,雖然不至於時時刻刻詢問成績或緊盯自己有沒有坐在書桌前,但那微妙的氛圍還是讓他繃緊神經。
「下次吧。」林家倫只能苦笑,心裡突然發慌,不禁用眼角觀察外頭,深怕老爸老媽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我爸媽知道今天沒有晚自習,要我早點回去。」
陳祐銓悶悶地嘟嚷,翻轉手上的盒子,「我看阿霖比較正常了,那我跟他去網咖消磨時間吧。」
三人離開大軍立時,楊瑞霖瞥見這間店也有招聘啟示,想找晚班的時薪工讀生。如果自己沒考上公立高中,又負擔不起私立學校的學費,恐怕就只能找這類的工作來維生。
離聯考還有一年,而這間店就在這裡,他不知為何起了一種奇怪的聯想,彷彿那種命運隨時都會降臨。某個熟悉的早上,衣櫃裡的學校制服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陌生制服,逼迫他前往城市裡的某個角落辛苦工作,偶爾還遇到正在讀高中的同學……
陳祐銓突然發現兩人都沒說話,一轉頭才發現他們的表情都有些難看。林家倫微微低著頭,神情緊繃,彷彿正在被誰追殺;楊瑞霖莫名失了魂,腳步輕浮,臉上的陰影幾乎快蓋過自己的影子。
「怎麼回事?因為那款遊戲嗎?」陳祐銓滿頭問號,不自覺加快腳步,希望遠離這股可怕的低氣壓。
或許是出於默契,或不言而喻的好奇,楊瑞霖和陳祐銓在網咖待到特別晚才離開,冒著被警察盤查的風險,一語不發地走在路上,沒有分道揚鑣,筆直前進。
隨著住宅大廈越來越近,兩人的心情也越來越緊張,彷彿有不速之客擋在前面,直到深夜仍等候著他們。
等到距離差不多了,兩人停下腳步,拉長脖子遠望,楊瑞霖暗自鬆了口氣,幸好屍體已經不在了,只剩一圈黃布條,走近時,血跡依然以恐怖的形狀攤在那裡。
「看起來沒事了。」陳祐銓也放下心來,轉頭揮手道別,「那我先回去了,你明天早上來我家吧,我媽幫你簽聯絡簿。」
楊瑞霖點點頭,感激地目送死黨往反方向遠去,這時候父親八成醉爛了,不太需要擔心生命危險,又一個難熬的時刻順利熬過去了。
他試著把注意力放到別處,迅速繞過轉角,眼角餘光卻瞥見一個人形物體坐在大廈入口前,楊瑞霖瞬間離地好幾公分,彷彿飽受驚嚇的心臟往上頂飛身體。
他落地後凝神一看,似乎是個消瘦的和尚,盤腿而坐,低語誦經。楊瑞霖從未見過這麼瘦的人,黑色袈裟破舊不堪,光禿的頭上有條觸目驚心的傷疤。
難道是死者的法會?楊瑞霖對喪事禮儀一點概念也沒有,只想趕快遠離這可怕的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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