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星如故 - 第三十七章伐鄭(三)

春雨濛濛，細絲般飄下，天幕低垂，如覆上一層濁紗，壓得人心浮躁。

倚洧水、望黃河的鄭都，百年前本是連周天子都敢威懾的大國霸主；如今，僅在晉國二卿兵鋒之下，便已瑟瑟發抖。

矛與戈是無情的，不會因害怕而心生憐憫，只能廝殺，直到有一方倒下為止。

趙脩站在高處，望著南里城下發生的一切——這已經是智氏軍隊發起的第三輪搶攻，城上城下，屍首遍地，血水一層層向下染黑了泥土，戰鼓聲聲，似為死者作輓。

趙伯魯面有餘悸又帶著幾分倖然，道：「幸而昨日沒應承下來……否則……」

最後一句話消散在風中，趙脩聽得並不真切；對比趙伯魯的慶幸，此時，他的心情卻是愈發沈重。

他知道，這一個個死去的智軍將士，都會被智瑤記下血債，全部算到自己頭上。

像是呼應他心中想法般，站在中軍指揮高台處的智瑤，忽然轉首。

一道目光凌厲如鋒，穿過重重軍陣，向他刺來。

他心口驟然狂跳，卻強自鎮定，直面迎上那道目光。

——這場仗，不過剛剛開始。

洗去一身髒污，鼻息間彷彿還有隱隱血的氣味，趙脩邊穿衣邊回想，稍早攻下南里時的情況。

晉軍破外城之後，又遭遇了城內守軍一波頑抗，隨後，衛軍潰散，退守桔秩之門……

忽然，帳外白桃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世子。」

他連忙束好衣帶，掀帳而出。

「阿脩，智伯軍中設筵，派人來邀我軍將領。你隨我同往，賈將軍、張副將也一起。」趙伯魯快步走來，語聲略急，身後跟了兩名親衛，還有賈辛與張熙。

張熙朝他聳了聳肩，賈辛向他點頭示禮。

「是。」趙脩拱手，隨即又道：「伯兄稍後，我交代一聲。」

他叫白桃把徐季找來，後者膽大心細，已經被他提為軍中副將。

待徐季趕至帳前，他低聲吩咐幾句，便帶著戬與白桃，隨趙伯魯等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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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軍元帥大帳前，筵席已經排開。

火盆熾熱，驅散春夜中的陰寒，草蓆鋪地、獸皮做墊，雖是倉促設宴，卻十分講究。

主位之上，鋪著雲紋虎皮，角弓寶劍高懸於後，大帳兩側垂掛紅金流蘇，隱隱絲竹之樂從帳後傳來。

若非腳下還踏著未乾的泥地黃土，趙脩都要以為自己來到了王室宴饗。

智瑤居中高坐，左首席位，智軍將士早已落座，杯觥交錯，尚未開宴，已舉盞連連。

歡笑雜喧，酒氣升騰，與血戰方酣的腥鏽味交織一處，形成一種近乎荒誕的熱鬧。

見趙氏諸將來到，智瑤舉著酒盞起身，笑吟吟地望著趙脩道：「趙小君子，來得可正是時候呢！」

趙脩目光微動，見趙伯魯臉色僵了僵，遂向席間諸位見禮後，又朝身側伯魯恭身道：「世子已先至一步，在下隨行而來，倒是來遲了。」

趙伯魯見他禮敬自己，神色漸和緩，向智瑤與智氏諸將拱手致意，率先入了右首席位。

那智瑤卻是不放過趙脩，道：「那你先罰一盞。」

席間侍從取過一酒盞，呈給趙脩。

他緩緩取過，略微笑了笑，道：「理當該罰。」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智瑤見他飲罷，又是笑裡藏刀地道：「適才我與諸君把酒言談，都盛讚趙小君子好本事——隔岸觀火這一手玩得漂亮，本帥都望塵莫及呢！」

此話一出，除了趙伯魯已先行入座，其餘在場趙氏諸將，腳步俱是一緩。

張熙微微皺眉，賈辛臉色稍冷，戬更是怒目瞪向智瑤，白桃倒是沒什麼反應，目光只看向趙脩。

只見趙脩一笑，神情自若走到趙伯魯身旁，兩人同案而坐，側首望向智瑤道：「追隨主帥腳步，乃我輩本份，過獎了！」

他舉起手中酒盞，示意侍從斟滿，舉盞敬智瑤，「況且，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們趙氏，才要向大帥多多學習！」

他已然心中雪亮，智伯此行便是要威壓趙氏，若是再忍讓下去，智氏勢必得寸進尺。

想到此處，原先心裡僅存的一絲顧慮，也被他拋到腦後，言詞也不再如平時克制。

智瑤端著笑容，眉梢微挑，目中又露出那種凌光。

智氏將領多已放下酒盞，暗中交換著眼色，席間一時安靜無聲。

此時，郗疵站了起來，步履從容，走到案席中央，四下拱手，道：「今日我晉軍大捷，端賴主帥指揮英明，特設筵席，與諸君同慶。」語聲頓了頓，向侍從取過酒，續道：「郗疵，先敬諸君一盞。」

郗疵乃智軍司馬，一番話說得溫和得體，智氏將領自是買他的帳；趙氏諸將看趙伯魯、趙脩也舉起酒盞，遂跟著照做。

智瑤輕晃著手中酒盞，須臾，向郗疵舉了舉，道：「郗司馬一言，倒叫本帥，有氣也消了三分。」

目光一轉，落在右首趙氏諸將身上，道：「也是，趙軍造雲梯、護糧有功；開城之時，賈將軍與趙小君子隨後殺入城中，果敢勇絕，讓人印象深刻。」

智瑤語帶譏諷，刻意強調「果敢勇絕、印象深刻」這八個字。

酒盞都舉了老半天，趙脩不願再與智瑤鬥嘴，只是微笑。

終於，智瑤朗聲道：「諸君齊心，方得此功，當共飲此盞！」

說罷，場中諸人齊飲手中酒。

席間氣氛稍緩，樂聲輕起，數名侍者魚貫而入，次第獻饌，香氣四溢。

酒過三巡，諸將喧鬧漸高，有人高歌擊案，有人勸酒連連，更有人醉語嚷嚷，也不知是不是借酒裝瘋。

張熙皺了皺眉，偏頭向同案的賈辛道：「智氏也太放縱了吧？喝成這樣，明天還打仗嗎？」

賈辛端著酒，眼望對面智氏諸將，悄聲道：「智軍死傷六七百人，我看他們心中怨氣未消。」

張熙啐了一口，低怨了聲：「那也別把氣撒到我們頭上。」

這時，左側一個身材魁梧的將領站起，搖搖晃晃地走出，粗壯的手指一伸，指著趙氏諸將道：「這回攻南里，老子帳下死了三百人，啊？……有些人，一刀未傷……哈！我敬趙世子……」

趙伯魯被智瑤、郗疵等人輪番敬酒，早就面紅耳赤，看不出到底是醉了，還是羞惱，醉眼惺忪的看著魁梧武將酣笑。

「喝！世子看不起我智軍將士，是也不是？」那武將又大聲嚷嚷，狀似要衝到趙伯魯身前。

張熙與賈辛趕忙起身，拉住那武將，張熙笑道：「將軍喝高了，哪位帶將軍去歇息？」

「縮頭烏龜！」坐在主位的智瑤，突然爆喝一聲，手中酒盞猛然向趙伯魯砸去。

這下突變倏起，場間諸君皆傻住，眼睜睜地望著那只青銅酒盞，飛向趙氏世子。

而趙伯魯，還在傻傻發愣。

趙脩在那青銅酒盞劃過來的弧線中，腦海裡閃過很多事——智瑤的蠻橫、父親的病重、兄長的軟弱。

趙伯魯那後知後覺、傻愣當場的表情，落入他幽如深潭的眼中。

下一刻，他左手將趙伯魯推開，任由那只酒盞砸在他的額角。

血流如注，滲進了眼角，帶著一股灼熱與酸澀，他眼前霎時一片紅霧，像是場中人物都被染上了血色。

他神情有些恍惚，但智瑤那盛怒猙獰的臉，卻在被染紅的眼瞳中，變得再清晰不過了。

花花碎碎念：

啊啊啊～！我今天還是有更新，給自己拍拍手。

我喜歡逐漸覺醒的阿脩哥哥，你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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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伐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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