亵弄臣，之三
维里昂出行之时，主路上日轮正升，红如夕阳，由是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而望，唯有他和王子二人步履不减，直向前去；他仍是抬头将这眩晕的日轮望了一眼，至于王子，则是全无在意，目光平下，大步向前——诚然如此，很早之前他便注意到这男人似乎对光明之美不甚敏感。忽视，轻蔑，他不会去做，只是难以凝神注视，因为从最初就不能意识到其存在，而光明待他也是同等态度，那类澄明的白光，对他冷淡以待，而令人奇怪的是竟在这耀目的红光之下，他却像是被怨恨和抹去一般，彻入黑暗无声中；幸是如此，这日两人穿越特里图恩大街，竟无行人侧目，只被那如血远阳，夺了心魂。
到了持马的厩房，维里昂和王子各寻一匹马，再往南去，人群渐稀疏，而神色散漫，既不看天阳，亦对两人无动于衷，他正低头端详这街道两旁人贫苦茫木的相，感到阵阵沉郁泥泞的困生之气环绕破损，阴鹫的街道，忽然听见王子问：“要不要吃些什么？”维里昂回首，默了片刻答道：“刚才在店内已经吃了些，还不饿。”王子点头，又问：“一会还有没有外务？”他转过头，看侍从的表情，添了一句：“方不方便陪我去处地方？”
维里昂显出惊讶，随即又笑道：“自然，我的荣幸，您要去哪儿？”他那笑容，常被津津乐道为，咬牙咒骂为，无懈可击，圆滑自如的那份撞到一尊石墙，于是最终难挡其艰涩地一丝丝消退，最终残在他脸上的是副无措，心虚，犯错孩童的表情，而耳畔则传来声叹息，低不可闻，至于他所见的那面孔仍是不见一丝变化，既无愤怨，也无感伤。不知何故，他忽然感到或许这副表情并非他面前这人的本意，而是种惩罚和剥夺，为某件不可为之，原不可能之事化为现实，某样交换早在生前就被做成；他见他轻轻放慢了马。
“你来孛林后，神态变了许多。”维里昂听他缓慢道：“我知道是你无可奈何，必要学习，融入不可，也常常后悔将你带来……”
“切莫! ”一声轻微的呼喊，在他意识到之前，就从他自己的口中而出；他抬起一只手，伸向这男人：“只有这话，只有——你，不要向我说这话。”他苦笑道：“我从不觉得有何过分痛苦之处，也深知我如今的职位更有万人垂涎，怎有资格感到不快，痛苦？而假使这确实是艰苦差事，我也愿意接受，我……”
维里昂和这男人对视着；他有一种感觉，仿佛他在对着尊石像倾诉，阵阵古旧的回忆，深扎此身血线骨底，令他语带踉跄，最终深吸了口气，对男人说，面带微笑：“你是我的亲人，洛兰，我想留在你身边，帮助你。”
马已经踱过村庄最后一角，红日之光越过屋檐洒落人面。他见一动血痕般的弧度，不知是笑是影掠过王子脸上，而那声音则说：“我怎是你的亲人，维格？”他将头偏过去，望着南部若显的原野：“我——向来，不曾真正关爱你。你幼时就多有欠缺，寒无衣，饥无食，无母关怀，几作兽养，少有哭笑，无人倾诉，是我不通你心之故。”
驿道之前，渐显一座繁华宅邸，维里昂木然听着，终于知道王子要将他带到何处：这是“鬣犬”南部训练场之前，大公主的别墅，四周花园林荫，放肆华丽。他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而只听那声音继续说道：
“那日母亲谈起你成家之事，我便想起平日听闻的，都是对你的诽谤中伤，从无善语。你被我牵连，恐是一个朋友也没有。自来孛林，终日奔波，未有闲时，却习得一身防备之术，不得真心——我近来常想，或许你还是离了我，不再……”
“别。”他看见校场的围栏，四周果园葱郁，芳香沁人，却吓得脸色苍白，不可控制，此生也少见，汗水浸润缰绳：“我请您不要这么说，王子。作为扈从侍奉您，我从无后悔。若您想念曾经那个孩子，不满我如今的姿态举止，这却是无可奈何：孛林有孛林的规矩，还望您相信内心深处，我一直都同幼时一般尊敬您。”
他见他不眨眼地望着他，嘴唇张开，欲言又止；他想到这天清晨这男人张开的嘴唇，额头滑落的汗珠，垂下的手指轻轻抽搐，似追寻必逝去之物，而在何种结论出现之前，那眼睛已经闭上了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XWpi342SN
，而王子向他道歉道：“你没有需要向我道歉的地方；我该向你道歉才是，维格，只是方才看见你被那两人恐吓，我深觉你不应被如此对待。若你不是为我工作，自不会遭此虐待。”
他闻言笑了；仍沾着冷汗。他怎样解释这怪异？他和任何人一样了解这是怪异的，一个人，不能渴望任何形式的与另一人长久的关系，即使那是血，企图燃烧粘稠得再紧密，也是昙花一现，且最终这些关系和共处也绝不重要。他清晰地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些汗珠从黏在他的手指上，就像从这男人的额头上滴落……
“这么说，您看见了？”他语气轻松，似乎先前不曾恐慌：“您什么时候开始在那的？说到底，我想不到您竟然会来。”
“我经过特里图恩大街，准备来这训练场一趟，忽然想到你在附近，便打算来看看你。”王子解释：“到了窗边，见到那男人握着你的衣领，便进来了。看来他们是最初就不愿意告诉你走私者的名单，否则，我想大概也不会选这么显眼的店面赴会。”
“也不尽然。”维里昂回答：“我每十日都会去一次'白山'，交谈的人从贵胄到行商，从不固定，即使受怀疑，交谈者也太宽泛，相反，要去偏店，则行踪太易被密探锁定。”
离那营地渐近了，叫喊声隐约可闻，两人下马，朝围栏走去，王子低声道：“即使被怀疑，也不要紧。要销毁北部走私的全部据点，必然引起正面冲突，反而不用害怕暗伤……”
他顿了顿；树林里传来木动声。
“不……”王子思索道：“我还是不想让你参与这件事。最好——”
他没能说完。林叶被拨开，从中走出个年轻女孩，灼灼瞪视两人：
“男人不得靠近营地。”她将手放在剑柄上，侧身对着两人。
王子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难辨真意——唯一可确定的是这表情尤容易使某类人恼火，譬如他尊贵的妹妹，而像激怒她一样，这年轻女孩也同样感到恼怒。
“您一定是新入军团的士兵，长官，”维里昂上前一步，柔声说：“这是卡涅琳恩公主的哥哥，您能看见他配了剑，由其母亲授特权。抱着尊敬和亲爱，他今日是来拜访他妹妹的。”
她没有理会他，而是向后一挥手，而“刷拉”的声响中，又浮现几个士兵，她则扬起下巴，高傲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但即使王子，又怎样。他并不特别，不容例外，更何况，”她顿了顿，说：“'皇后'今日根本没在营地，他要如何拜访？”
她的一个同伴更有礼地说：“在和我们发生冲突前，我请你们离开。”
余下几个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王子摇头，转身离开，维里昂跟上，听见后边一声音道：“我见过他；他确实是个王子。我见他经常在女王身边。”
“那也可能是个太监。”第一个说。
他们往果林外走去；他对他说：“我正是听说卡涅琳恩还没回来，才想这过来看一眼。她不喜欢我到这附近来。”
维里昂为自己没有效应的谎言的道歉。他摇摇头: “我说不出更好的。”这时，围栏已经更近，而从内里包围着的低矮房屋里，涌出一群年轻士兵，好似深蓝色的羊，整齐划一，面无波动，正为如此，他们才既不被“看见”，也不被“制止”，因这些士兵的眼睛不允许四望。云层低垂，鲜艳硕大，覆盖原野。
“孛林……”王子说：“确有数不尽夺人身魂的规矩。”他没有否认，而他便又说道：“她训练这些士兵好像训练狗，训练羊，不能给任何人幸福。动物，能从适意的训练里获得满足，但能让动物满足的，绝不会使人快乐。”
热风吹动人耳边的发。
“今年，我要招'鬣犬'来教会军队。”
王子忽然宣布道，维里昂某一瞬间还未抓住这一决定的重量；它似乎和所有其余决定一样是相同性质，而他也以同样态度去捡拾，只发现它的独特。维里昂说：“我记得我们去年尝试过，王子，没人应召。”他的对话人轻盈且确信：“今年会有——一个就够。
侍从琢磨道：“我确实记得这是大公主继任'皇后'以来，亲自选拔的第一批。”
“选拔。”他的对话人念着这个词，蹙着眉头：选拔，选拔，仪式。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DYIlK9SY0
“孛林有这些不可穷尽的邪恶惯例和规矩。”王子说：“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是自愿的。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tlcwJcqzh
有些人忍受并最终能享受像动物一样被训练，有些人则感到痛苦至极，她们不是自愿的。”
他说道：“我会要这样一个士兵。”
侍从不明白所有；暂时。他有个模糊的想法， 却不完全，但他知道他很快就会明白，所以说：“按照您说的做。”
他们都听见脚步声，一并转过头去，就在那阳光满照的路上，一个女孩，先前侍从听过声音的那个，站在那，面如死灰地看着他们：
“听着，听着……”她轻声说：“没人想要伤害你们。没人想要伤害你们。但你们得……快走。我请求。你们不能来这里。”
这年轻士兵站在围栏和道路之间， 面上唯一的血色是红日的痕迹；她面色苍白如纸，而身上的制服和腰间的剑也因此显得沉重非常。维里昂微微一笑，承诺道：“自然，长官。我们没有入内，也很快会离开，一切都如您所令。”
但她没有任何变化，仍然苍白，惊愕而惶恐，说：“快走！”
他们背后，那些列队的士兵回头，而她说着“快！”的言语，终究是太慢了。
众人可听见战马声，尽管就马蹄和地面走石的分散状况来看远要像战车掠过平原，不费力气人能想象出那被剥落的草皮，飞扬的尘土甚至龟裂的石，像是被天上降落的流星所碾。
“啊！”那士兵叫了一声，要往一旁的树林里逃去，然而怒吼来得更快，鞭子，只是稍慢，而两者无不抽打在她身上，让她弓起背哀嚎：“这不是我的错，殿下！这不是我的错，我正在驱逐他们，殿下！”
“也许！”那马，电驰而入，几乎将她撞倒了，而骑手以其一贯饱满丰沛的声音宣告道：“但你现在哭叫哀嚎，挺不直脊背，就是你的错了。站直了，士兵！”
“卡涅琳恩! ”
那士兵抬起头来；下一鞭没抽在她身上，而落在将她遮住这黑色的影子身上。王子低吼道：“你这样对待自己的士兵，能养育出什么军队来？”
马鞭向后一扬，画了一道完好的弧线，奇迹般引人遐想瞩目地回到她身后。这类动作，对常人来说该是要千锤百炼才可完成，于她来说不过平常。 “瞧瞧。”她的手指靠在下颔上，瞳孔幽深却空旷，说：“瞧瞧。一个男人，对军队指手画脚，以为会动嘴皮，便也会统领。”
“喏，哪儿有这么一个男人啊？”她挑起眉。那士兵推开王子的手臂，腿脚发软，仍向前跑去；她轻声开口，仿佛琢磨：“哪儿？啊。”
她猛然睁眼而笑：“这不是我的大哥吗？”
公主和王子彼此瞪着。她说：“你大驾光临，必是为了上次在议会上大出洋相之事，想要从我这分些士兵去，是不是？”他站起身，回：“正是——我不要你最强的士兵，像刚刚那个孩子，我就愿意要。”
她促狭却凶狠地看着他：“本不该成为士兵的士兵，失败品——我倒好奇这种人当初是如何通过选拔的。你知道，无论多么尖刻的条件，总有不合格的人进入，正令我苦恼。你愿意帮我解决，为什么不呢？”
他没有说话，而果不其然，她大笑道：“但是——不！”
她跳下马，在落地时，显出的便是张冷若冰霜的鲜艳面孔，腰带捆绑身体，竟像是对她的某种束缚，只见她伸手一划，腰间的铁扣应声而开，而剑掉落在她手上，色泽奇幻，蓝如苍天：这是她生身礼物，名剑'天火'，制从浸蓝的明石，天下无双。
公主握住剑柄，向前一伸，敲在王子的腰间，荡开一声轻响，乃是明石制剑只见的回鸣。她森然道: “许多人都谣传，从没见过比你更凶猛的男人，恐怕鬣犬也要甘拜下风；自然无人敢在我眼前声张，然而令我恼怒程度，不减分毫。你必然知晓，任何谎言都有其代价，有名无实，自有灾殃，往日见你是个男人，也就不和你计较，然而你竟煞有介事，妄图统领军队，我自不再容忍。最弱的'鬣犬'，也能击败十个男人，你统领破落货的军队，我不屑过问，但你若想要我的士兵，便看看你在我剑下能留几成完整！”
她高声一呼，向着那离去的士兵：“好吧，士兵——你对这些男人很有兴趣——那就把所有人都叫来，拿着木剑回来！”她看那离去的矮小身影踉跄，不由更为欢欣，笑道：“你得快些！否则等你回来，木剑已无用武之地！”
“殿下，”维里昂开口道：“二位都是女王的亲子，血脉斗争，便是嬉戏，也令母亲担忧。您若不愿给出士兵，我们自然回程，冒犯之事日后必然补偿，如此动怒，还望斟酌。”
这女人和他一般高；但她远比他更健壮，那身体中血液的喷张能被他感受到，像站在火山面前。她没看他，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OnjXle7rK
而他只听她笑道：“他平时锻炼吗？”
维里昂一愣。 “不……”
“那很好。”她笑道，同时冲出一拳：“那你会伤得很重，大哥！”
“不……”维里昂说；与此同时，他面前这男人偏头躲过了。
她和他互相看着。
“哼……”她眯起眼：“还不错。”他说：“我们进入围栏里面？”
“噢。”卡涅琳恩回答：“当然。”
她抬腿侧踢，快得不可思议，维里昂几乎没看清她的动作。这回她击中了她的目标，连着身后被打断的木头一起被扫进了校场内。 “洛兰！”他惊呼道。
那倒在地上的人抬起头，对他摆了摆手。 “还不错，挺结实。”她评论道，伸手向外一推，碰在维里昂的肩膀上，使他踉跄后退，在他还捂着肩膀时，她手臂轻扫，拔出了剑。
“我请求您，殿下……”维里昂说道，那声音落到不远处，换来她回头的一睨；他的血冷了，唤起他数年前的回忆。这穷鬼不肯说……但她已远比当日可怕，仿佛十年使硬石长成巨山。他抬起手，但卡涅琳恩已到他跟前，而他眼前，只剩一个如血的微笑，倒映在那天蓝的剑柄里。
他忘记了闪开，全被苍天折射的闪光迷幻了心智，因此事从无如此美丽而混沌的景象。若苍天燃烧，何物可活？
叮当。
一作家，曾评论过明石之剑互相击打时的声音，说此声在战场上交叠响起，像天意所谱写的乐章，听其此起彼伏的旋律，便可判断战争输赢，而愈是正义崇高的血战，则乐声越是清澈动人，有血无光；正是他耳畔响起的一声音符，使人回想这传闻中的夸大，进而疑心自己的处境和真实：是因为太过恐慌而信以为真，还是因为他确实听到神之道交汇时的起始标媒？
“我羡慕你，大哥。”两人角力时，公主说：“你这柄剑，不输我的'天火'。她从哪里弄来，送给你的？”
“我不知道。”他送上左手，双手用力，霎那爆发出显着惊人的力量，竟将她挑开了。
她诧异，愤怒地看着他，两人对立，展开身体，发丝在空中漂浮。 “你喝了'黑血'，是不是？”她吼道：“天杀的，谁——”
“殿下！”那蓝色的羊群靠近了，为首的士兵捧着木剑而来。整整一队士兵，拿着木剑，“您——”
“不。”王子说：“我没有喝。”
他松开剑，对身后说：“请给我一把木剑。”那士兵略有犹豫，片刻后才扔一把过来，他背手接住。 “剑！”她吼道。木剑在空中画出圆弧，也落到她手中。
“你若喝了'黑血'，罪当处死。”她低声道：“你若说谎，罪加一等；我不知道你有几条命可消耗，不如我今日就杀了你，省得母亲亲自断罪，伤她的心？”
他皱起眉头。
“我从没喝过那液体。”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约定，卡涅琳恩，如果我没有伤得过重，你就将不愿继续当'鬣犬'的士兵分给我。我知道你们的规矩，那无法长久。我会组建一只合适的军队，从今往后，没人会再因为责任失去一切。”
“没有人需要依赖那液体——”他低声，几乎古怪道：“'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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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言不惭。”她冷哼一声。两剑碰撞；怪异非常，维里昂听见，虽是木剑，那传是昭显天意的音符，仍自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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