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的月光 - 四

　　自從那天當面被隔壁班的人鬧過後，褚凡在學校裏還是老樣子，獨來獨往，但他的關注度卻變多了。

　　有時走在路上，他不只感受到前所未有之多的目光，有時還會隱約聽到三五成群的同學，在遠處對他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彷彿一夕間大家都對他的特殊身份很感興趣，湊熱鬧的、不懷好意的、未明就裏的。

　　但還好沒再發生大的衝突，褚凡暗暗感到慶倖。只要不是當面衝着他來，褚凡很能忍受這種冷眼旁觀，畢竟他從小到大都是這麼活過來的。

　　小熊還是那樣，沒有每天上線，而且週末一定不會出現，但他確實一如他所言，不上線的日子都會先跟褚凡報備。

　　褚凡很喜歡和小熊一起玩，小熊沒上的那天儘管還是難以自拔地感到失落，但當中也夾雜着一份踏實。他甚至不敢相信，小熊竟然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要不要換個圖？」這天小熊神秘兮兮地説。

　　他們玩了這麼多天，原本那張地圖，該去探索的地方都差不多遊走過了，甚至連BOSS都打完了，漸漸感到沒有了目標，好像都在做制式的事情。小熊這個邀請褚凡覺得正是時候，可又隱約嗅到他的神秘中藏着貓膩。

　　「要玩甚麼？」這些天下來，褚凡覺得自己跟小熊對話變得流暢些了，他開始知道怎麼去應對這個人。

　　「你進來就知道了。」

　　褚凡進入小熊的伺服器，只見眼前一片陰暗，他發現自己置身在一條已經預先砌好的幽深小徑上。雖然都是那些熟悉的方格，卻不知為何讓人有些發毛。

　　「這是甚麼？」

　　「RPG地圖啊。」

　　「我知道，」麥塊有這種帶劇情的地圖，褚凡還是知道的，「但這是玩甚麼的？」

　　「我不知道。」聽起來不太可信，「從網上抓來的，看起來好像很好玩。」

　　兩人穿過羊腸小徑，來到一個寬闊的庭院，在樹叢環繞間，巍然矗立着一座歌德風建築。

　　「這個是……阿……思……林？」小熊看着大門上貼着的木牌，用蹩腳的英文唸道。

　　「Asylum。」褚凡替他唸完了，看到這個單詞，他心中已是有了幾分了然，明白小熊葫蘆裏賣甚麼藥，「瘋人院。」

　　「哇，隨哥，你英文這麼好的嗎？」小熊毫不掩飾他的誇獎之情。褚凡聽到，倒有些害羞了。

　　見他不作聲，小熊催促道：「那進去吧。」

　　褚凡還在外面打量着這座建築物，心裏暗暗讚歎其精雕細琢。回想他們在上一幅地圖中建造的所謂基地，相形見絀，簡直就是貧民窟難民營。

　　聽見小熊的叫喚，才回過神來：「啊？」

　　「走吧隨哥。既然來都來了，就進去看看吧，反正也沒有別的路了。」小熊一副他們真的在現場的樣子。

　　「也是可以現在退出的。」褚凡反駁他。

　　「隨哥別這樣嘛，就把它玩完嘛。」

　　雖然小熊看不到，褚凡還是聳了聳肩，打開了建築物的大門。

　　裏面一片漆黑，沒有任何光源。忽然耳邊傳來喀的一聲，他們回頭去檢查大門，已經打不開了。

　　後方傳來咯咯咯的扭曲聲音。

　　「隨哥……」小熊的聲音顯得有點虛。

　　褚凡眉頭一皺，挪動滑鼠，轉向背面。

　　啊——

　　伴隨着高頻的尖叫，一張蒼白的鬼臉充斥了整個螢幕。

　　「啊——」這次是小熊的叫喊，嚇了褚凡一大跳。

　　鬼臉很快消失了，原本烏黑一片的室內，忽然亮起了幽微光芒，是牆上的火把在發出暗紅色的光。

　　「我靠……隨哥，你沒被嚇到啊？」小熊的聲音還是很虛，那低沉嗓音原有的沉穩消失殆盡。

　　「被你嚇到了。」因為遊戲的聲音調很小，褚凡其實並沒有甚麼感覺，反而是小熊那一聲，讓他的耳機爆音了，嚇得他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

　　「那鬼臉你不怕嗎？」

　　「有點假……」

　　「隨哥太彪悍了吧。」小熊歎了一口氣，「要不算了……不玩這個了。」

　　「既然來都來了，就把它玩完嘛。」褚凡學着小熊方才的語氣説道。

　　「隨哥我錯了……」小熊可憐巴巴地説道，「放過我吧……」

　　褚凡沒有理會小熊的裝可憐，直接問道：「你玩這張地圖是想嚇我嗎？」

　　小熊沉默了一下，才嘟噥了一句，聽起來非常心虛：「對……」

　　結果被嚇到的是他自己，而且還被嚇到不敢玩下去。想到這裏，褚凡忍不住笑了出聲。

　　過了好幾秒，他才意識到自己按捺不住的笑，毫無顧忌。但他也覺得繼續笑下去不好，便止住了。

　　「請不要恥笑我好嗎，我已經很丟臉了。」小熊央求道。

　　本來已經止住的笑，聽見小熊這麼一説，褚凡沒忍住，又笑了幾聲出來。

　　「隨哥！」小熊嚷嚷，「我不跟你玩了哦！」

　　聽到小熊這麼一説，褚凡立刻收起了笑容，心猛然一沉，也沒細想這句話是不是玩笑話：「對不起……」

　　「啊？」小熊一怔，似乎聽出了他語氣中低落的情緒，過了幾秒才接話，「我開玩笑呢，你別當真啊。」

　　褚凡其實很快就分辨出這是玩笑話，但那一瞬間他想到，會不會有那麼一絲可能這是認真的話，便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儘管一閃而過，但他還是察覺了，那是害怕。

　　雖然他馬上意識到這不是認真的，加上小熊的保證，褚凡的心情隨即就平伏下來了，然而剛才的歡快已經煙消雲散了。

　　他現在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最後還是小熊開了口：「以後不玩這種東西了，換別的吧。」

　　沒等褚凡回應，小熊繼續道：「隨哥，有個東西送你，本來是想等你被到後拿出來安慰你的，但現在好像……算了，你看一下訊息吧。」

　　通知聲響起，小熊傳了一張圖片過來，褚凡點開一看，是一張人像畫，用漫畫的風格畫了一個少年，帶着笑容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之下。

　　「這是……」褚凡不解。

　　「我其實週末都在練習畫畫，想到也跟你認識了一陣子了，所以就畫了一張給你……」説着説着，這個爽快直接的人居然不好意思了起來。

　　「這是我嗎？」褚凡細細端詳着這幅畫，筆法細膩，用色也柔和舒服，很是好看。

　　「嗯……只是我也沒看過你，所以不知道像不像……」

　　「不太像。」褚凡以一貫的誠實面對問題。

　　「隨哥！」那邊倒不樂意了，「畢竟我沒看過你啊。」

　　「我沒帶眼鏡。」

　　畫中的少年戴着一副眼鏡，但褚凡沒有近視。不過除此之外，其實小熊的感覺是對的，多少有捉摸到褚凡的形象，清瘦、帶點秀氣，並沒有把他畫成那種陽光運動少年。

　　「啊？那我改。」

　　「不……不用，謝謝，我很……」褚凡猶豫很久，一直在挑選合適的字眼，但最後還是順從了心聲，「喜歡。」

　　「真的嗎？」小熊的聲音也雀躍了起來。

　　「嗯……真的。」

　　「太好了！下次我再幫你把眼鏡去掉。」

　　褚凡有點在意剛剛小熊的邏輯，又回頭問道：「不過送我東西跟嚇我的關係是？」

　　「沒有關係，想説搞不好這樣更有驚喜感。」

　　這把褚凡整無言了，他只好再問道：「你喜歡畫畫嗎？」

　　「可能是跟你玩遊戲以外，最大的興趣吧。」

　　褚凡有點詫異，跟他玩遊戲也是一種興趣嗎？而且是很大的興趣？

　　小熊繼續説道：「畢竟我從小到大，也只有這個比較擅長。」

　　「我都沒有興趣……」褚凡有點鬱悶地説，自己的生活真的很無聊，也沒有甚麼熱衷的事，每天只有唸書、玩玩遊戲、看個實況，但要説這些是興趣嗎……他又覺得算不上。以前嘛，常被母親拉着去這個那個興趣班，但其實他都沒有興趣，熬完一期就不去了。

　　「那我呢？」小熊的話打斷了褚凡的思緒。

　　他不解道：「你甚麼？你是興趣嗎？」

　　小熊笑了：「跟我玩遊戲，不喜歡嗎？」

　　「喜歡。」褚凡不假思索回道。

　　「喜歡做的事就是興趣啊。」

　　褚凡覺得小熊總是可以抓到他的鬱卒之情，然後將它一掃而空。

　　眼看時間差不多了，兩人沒有開始新的遊戲，只隨意聊了幾句，小熊就一如既往早早下了線。

　　褚凡再度打開訊息欄上的那幅畫，看了良久，然後將它保存起來，放在新建的資料夾中，小心翼翼得彷彿那畫是畫在紙上的。

　　他想了一下，把資料夾的名稱改為「興趣」。

　　然後他又點開了那張圖，明明上面的東西就那麼多，卻怎麼也看不厭。直到口水都差點滴下來了，他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傻笑。

　　這是禮物啊。

　　聽起來陌生又熟悉的東西。爸媽在一些節日和生日會送他禮物，新年時親戚也會送他吃的。褚凡試圖在記憶中搜索，但已然找不到上一次收到同輩禮物是何時了，更不知道，原來收到禮物，是這樣的心情。

　　感動。

　　他忽然想到，收到禮物，是不是也該回贈甚麼？這叫禮尚往來，但他能送小熊甚麼呢？

　　一個念頭從腦中閃過，褚凡猛然站起來，開始在床底翻箱倒櫃，然後拖出一個黑色袋子。拉開拉鏈，他從裏面抽出塵封已久的木吉他。

　　褚凡迅速檢查了一遍，雖然放了不知道多久，不過絃還將就能用。他抱起吉他坐下，撥弄着每一條絃，為它們調音。

　　調整完畢後，他打開了麥克風，按下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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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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