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七十二章　疑誠信生

　　楚懷信順著廊道，一層一層巡視。

　　北聯總部的高樓層一如既往地靜謐，幾乎聽不見人聲，也聽不見電梯運轉的細響，只剩她腳步落在白色磁磚地面上的聲音。

　　這裡不是對外開放區，來往人員極少，燈光也未全數開啟。

　　挑高的落地窗灑下大片天光，在光潔的地面與灰白牆壁上折出柔和的反光。窗框線條被打理得一絲不亂，陽光滑過時，能清楚看見玻璃上一點塵埃也無。

　　牆面嵌有幾道感應型靈紋，如流水般緩慢變化著光澤，微弱的氣息在空氣中流動，靜靜示意著這是一處被嚴密保護的地帶。

她沒多看，只是低頭，繼續巡過第二層走道。

　　雲顥辰的停職處分已於上週解除。

　　理由冠冕堂皇。

　　他在期間統整了前尉司杜思遠的過往紀錄及戰績，補完所有文卷，同時也「針對自身行為進行深刻反省」，表現出極高的配合度與悔過誠意。

　　報告書送交當日，主事莊旻文便核可其復職，並由他暫代執鋒衛尉司一職，負責即將召開的年度大會的整體防衛安排。

　　雲顥辰為期十四天的停職處分就此結束。

　　十四天，哪怕是十四個月、十四年，都不可能讓雲顥辰那種人真正悔改。

　　楚懷信心中冷冷地想，但她從未明言反對。

　　因為陳禹謫至今未曾回應任何通緝撤銷聲明，也未現身接任尉司復職通知。但執鋒衛需要一位能主持調度的人暫代，這是現實。

　　雲顥辰有許多問題，但在面對真正混亂之前，他仍是現階段最適合出面的那一個。至少他動得快、扛得住、會接手，而且不會亂來。

　　……至少不會在眼前亂來。

　　楚懷信抬眼，望向牆角一處術陣節點。那是一道嵌入牆體的細長裂縫，內裡靈紋如靜水緩緩流動，氣機平穩。

　這已是她今日第三次巡查。

　　她一向嚴謹，卻並非多疑之人。若不是那本《靈域陣式研究錄》至今仍無下落，她斷不會親自一日巡查三回。

　　那本書早在北聯成立之前便已存在，書中記載的部分術法，涉及以人命為媒介的極端結構，曾一度被列為禁書。

　　後來雖經學者反覆驗證，認為其中多數推論雖有理論基礎，實際上難以施行，才被重新定性為「極限研究資料」，留作參考而非實務操作。

　　但即便如此，那些結構與思路，一旦落入別有用心之人之手，所產生的「變形運用」仍無法完全預測。

　　更何況，那名潛伏於文策書的間諜，不僅熟悉本棟大樓的術脈佈局，也可能早在數月前就開始對某些節點動手。

　　北聯總部的術陣架構錯綜複雜，只要改動一處關鍵樞紐，即使表面靈脈流動如常，也能讓整體感知功能逐漸失效，甚至在關鍵時刻失靈而不自知。

　　若有人掌握那本古籍中的理論，再配合長期潛伏、精準下手的內線——

　　這就不只是竊書那麼單純，而是一場等待時機、層層掩藏的襲擊前奏。

　　再過數時，十大分會會長與北聯高層將齊聚一堂。

　　從制度上說，那是北聯最穩固的時刻；但從風險來看，也正是最脆弱的一瞬。

　　她無法接受任何差錯。

　　哪怕只是陣圖上的一筆多餘符號，哪怕只是牆角的一縷氣息微變。

　　這次年度大會的規定，也與往年有所不同。

　　過去，各分會會長皆可攜帶一名副官或文書官同行入內；但今年，會議室僅允許分會長一人獨身進入。

　　此事由雲顥辰率先主張，主事裁示同意，並經文策書審核通過。

　　楚懷信對此並未反對，甚至可以說頗為贊同。

　　減少變數，總是好的。

　　尤其在她無法確定，這座北聯之中，究竟還藏著多少不該出現的人時。

　　楚懷信步至二樓平台，此地空間開闊，落地窗透進初午的光，將室內照得溫暖卻不刺眼。

　　幾張沙發圍成休息區，平台邊緣以半弧形玻璃護欄環繞，從這裡能俯瞰整個一樓接待區，來來往往的江湖人、諮詢案件的各方代表、以及接待人員交錯穿行，交織出北聯最日常的面貌。

　　一切看似平靜。

　　但她知道，越是接近天下太平，越不能信這種表面。

　　楚懷信站在平台一側，目光掃過玻璃下方的接待處，像是在巡視，又像是短暫的觀察停駐。

　　腳步聲從平台的樓梯方向傳來，由遠而近，在這空曠的二樓聽來格外清晰。楚懷信收回俯視一樓的目光，微微轉身，視線平穩地望向來者。

　　「懷信。」莊旻文的聲音一如往常，溫和而無波。

　　他神情自然，嘴角懸著一絲淡笑。步伐從容，不快不慢，走在稍前的位置。

　　陽光從平台邊的玻璃灑落在他肩上，那身熟悉的褐色西裝平整筆挺，領口微敞，卻無半分懈怠感。

　　雲顥辰則走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今日難得穿得正式。

　　白色西裝外套之下，是一件淺灰襯衫，扣子一顆不落地扣到最上，與他平日的模樣相比，倒是多了幾分難得的正經。

　　他一手拿著執鋒衛的臂章，外套下襬還露出一摺略皺的紙卷，看來是才剛處理完年度大會的安保配置。

　　他的神情帶著笑，但那笑意只停留在眼角與嘴邊，並不真正入眼。

　　「主事，副理。」楚懷信微頷。

　　「北聯防護術陣已確認無誤。」

　　她補上一句，聲音沉穩。

　　雲顥辰嘴角微揚，將臂章在手裡轉了一圈，才接話道：「就算真有什麼意外，執鋒衛也能伺機應變。」

　　楚懷信看他一眼，未置可否。

　　兩人之間的分工原已清晰，卻又總像在無聲地重新丈量界線。

　　莊旻文聽著二人的對話，忽然開口，語氣平穩如常：

　　「若說，北聯的成立是建立在政府、江湖與民間三方的默契與協議之上，那麼本質上，也可理解為一種信任。」

　　他語調不緊不慢，像在陳述某條歷史概論，接著轉頭看向二人，嘴角微彎：

　　「那麼，能讓我所在的北聯至今仍穩固存在的，大概就是——誠信。」

　　楚懷信側頭看他：「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

　　莊旻文沒直接回答，只是笑了一下，抬手依序輕拍兩人肩膀，語氣還是一派從容：

　　「顥辰、懷信——你們的名字，不就是『誠信』嗎？」

　　楚懷信沒有作聲，只靜靜看著他，那表情不算為難，卻明顯帶了幾分難以名狀的沉默。

　　雲顥辰低頭憋笑，肩膀微微一震。他不是在笑楚懷信，只是純粹覺得莊旻文這種一本正經講冷笑話的本事，實在太可怕。

　　莊旻文見狀，反倒自己輕聲笑了兩下：

　　「雖說年度大會將至，但你們別太緊張著了。」

　　他語氣輕緩：「就算是在這種時候，也得有人記得怎麼呼吸。」

　　莊旻文轉頭望向平台邊緣的玻璃欄杆，視線落在下方大廳的來往人流，目光平靜，像是穿透眼前緊張局勢，看見了更遠的東西。

　　楚懷信沒有接話，雲顥辰則似笑非笑地偏了下頭。

　　短暫的沉默在三人間浮起，空氣像被日光拉得更輕了些，也更薄了些。

　　此時，一樓的自動門輕響，隨即滑開。

　　一道身影率先走入，身著淺色高級西裝，剪裁合身，質地柔雅，在日光照映下泛著低調光澤。男子步履穩重，氣質儒雅從容，舉手投足皆顯克制與涵養。

　　正是時符宮宮主，亦為北聯時字分會的會長——沈知晞。

　　他身後半步，緊隨一道高大的黑衣身影。對方腰背筆直，神情銳利，舉止間自有一種壓迫氣場，如同長年行走於暗處的獵犬——正是人稱「黑犬」的隨侍。

　　二人步入一樓大廳時，似乎也注意到上方平台上的幾人。

　　沈知晞抬眼望來，目光柔和，在隔著一層玻璃與距離的情況下，仍朝他們輕輕頷首致意。

　　楚懷信微不可察地停了下動作。

　　「……失陪。」

　　她語聲簡短，話落，便已轉身，沿著平台階梯往下一樓而去。

　　高跟鞋踏在石階上，節奏俐落，聲音似比平常更輕快幾分，卻並非匆忙，更像是一種帶著明確目標的主動靠近。

　　當她走近時，沈知晞已停下腳步，嘴角勾起一道溫潤的笑。

　　「文輔。」

　　他聲音不大，語氣卻帶著天然的親和與節制。

　　一旁的黑犬也輕輕頷首，低聲喊道：「文輔。」

　　楚懷信微微點頭，算作回覆。

　　而後她看向沈知晞，面上神色如常，語氣仍是文職慣有的冷靜沉穩，卻比方才與雲顥辰說話時，多了幾分溫和。

　　「知晞，你怎麼提早來了？」

　　沈知晞望著她，眼神中有些淺笑，語調如同往常般溫緩，卻夾著一絲故作無奈的輕柔：

　　「時符宮離這裡本就不遠……不小心出門早了些，就提前到了。」

　　他語畢微微側身，帶著一貫的禮數與分寸，輕低頭道：

　　「只是沒想到，這一來竟然驚動了文輔，還讓你親自下樓來迎。」

　　那語氣輕得像霧，聽來像是調侃，又像是真的心疼她為人過於辛勞。

　　楚懷信聽了，神色微頓，她抬起眼，像是看了他一瞬，隨後輕輕伸出手，落在他掌心上。

　　她指節略冷，動作卻不顯生澀，像是早已熟悉彼此力道與節奏的默契。

　　「你我夫妻，不必見外。」

　　她說這句話時，嘴角浮起一絲難得的微笑，語調不高，卻足夠讓周圍的人聽見。

　　不是宣示，也不是刻意。只是確認他的立場，與她的選擇。

　　黑犬在一旁靜靜低頭退後一步，像是習慣，也像是給足了空間。

　　而沈知晞看著她，沒有回握，卻也沒有躲開。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那眼神裡的柔光彷彿瞬間被風拂過水面，蕩起一圈看不見的漣漪。

　　「是，我明白。」

　　兩人交談幾句，氣氛一如往常安穩。

　　就在這短暫的片刻後，站在一旁的黑犬略微上前半步，低聲開口：

　　「此次年度大會，我無法隨行進入會議室，還請宮主多加小心。」

　　他語氣穩重，神色一貫冷靜，眼神卻未曾離開周遭環境，顯然已經將這處場地納入警戒範圍。

　　話語雖輕，卻帶著一種難以忽視的忠誠與戒備。對人、對局勢，也對他所守護的這位主子。

　　沈知晞轉頭看了他一眼，眼中帶笑，似是無奈也似是溫柔寬容。

　　「我是去開會，又不是去戰場。」

　　他話音一落，微頓，又像是補充般低聲喚了一句：

　　「小炱，放心吧。」

　　語氣溫和而輕，像是早已說過無數次，卻每次都保留著耐心。

　　黑犬聞言低垂視線，像是有些難以反駁，又不願就此卸下責任。

　　楚懷信看著兩人互動，語氣冷靜而不失禮貌地開口：

　　「黑犬，還請先前往二樓會客室稍待。」

　　那語氣帶著不可違逆的職務調度語感，既是安排，也是不容多作停留的婉拒。

　　黑犬略一躬身，眼神仍在沈知晞身上停留數秒，這才退了一步，低聲回應：

　　「是。」

　　楚懷信不再多言，轉身引領沈知晞往另一側走去。

　　她步伐穩定，直直朝著通往高層的專用電梯前進，沈知晞也未多言，只是微微一笑，從容隨行。

　　身後，黑犬目送兩人走入電梯，這才轉身，步伐穩重地踏上通往二樓平台的階梯。

　　他將目光收斂於前方。

　　無聲守在該守的位置，不偏不倚，不問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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