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翊致扶著裴長清踏入山門,眾人早已在此等候,人群是歡呼驚喜交織之聲,晏聞趕忙上前扶住氣色尚虛弱的裴長清。
莫辭見狀立刻迎了上來,眼神滿是關切,「翊致,你可還安好?」
秋翊致微微點頭,眼神清亮卻略顯疲憊。莫辭見他無恙,才悄悄鬆了口氣,讓出一條路。
人群之中,一道熟悉的身影飛快地直朝秋翊致而來。
「大師兄!」溫未嵐撲進秋翊致的懷中,像是終於找到岸的小舟。秋翊致本能地將他牢牢接在懷裡,抱緊後便不鬆手。
「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溫未嵐激動地說著,熱淚盈眶。
「不哭,小師弟不哭……」秋翊致低聲安慰,輕撫著他濕潤的臉頰,滿是心疼,「師兄回來了,應該高興,別再哭了……」
「我高興、我高興,這是喜極而泣。」溫未嵐溫未嵐抽了抽鼻子,忍不住蹭蹭秋翊致的手,詢問道:「這段時間,大師兄一切都還好嗎?」
「我好,一切都好。」秋翊致笑了,語氣溫柔,「如今我回來了,從此之後,我們絕不再分離了。」
「嗯!絕對不再分開了……」溫未嵐點頭,雙臂緊緊抱住秋翊致,再也不肯放手。
背後的莫辭望著這一幕,唇角微微勾起,眼底是釋然的安慰。他隨即轉過身走向裴長清所在的方向,喚來派中門人,將一切安置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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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蕭縱野悠悠轉醒,渾身劇痛得坐不起身,只得轉眼觀察周圍,熟悉的景象映入眼簾,是他曾無數次夢見過的地方。
竟是凌霄派中,他的舊居,曉霧閣。
他有一瞬間恍惚,以為一切皆是自己的夢境,他還是凌霄派的掌門二弟子。可當神識清明,痛感復甦,他才明白,一切早已物是人非,那不過是錯覺。
他竟從鬼門關被拉了回來。可是為什麼救他回來?為什麼還要救他?
蕭縱野不解,此刻回想起前番種種,他親手釀下的錯,心頭一緊,竟是愧疚難堪,如同刀割。
此時秋翊致推門而入,見蕭縱野已醒,神情沒有太多驚訝,在椅子坐下,保持了一定距離。
「你醒了。」秋翊致淡然道,語氣中沒有激動,也沒有過多憐惜,彷彿只是陳述。
「師兄……」蕭縱野開口,聲音啞澀,看著秋翊致,眼神除了不可置信,還有著愧疚。
見此,秋翊致頓了一頓,眼神終於放柔一兩分,卻仍不及往日溫和。
「我對你們做了這麼多事……你們為什麼還要救我?」蕭縱野起不了身,手抓著被子,艱難地問道。
秋翊致停頓了一陣,方緩緩回道:「陌生之人我們尚且無法見死不救,何況……是認識的人。」
聞得此言,蕭縱野低著頭笑了笑,勾起的嘴角裡卻盡是苦澀之意。他抓住被子的手微微顫抖,良久以後,才道。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將你和師尊當作支撐我一切痛苦的信念,從不懷疑自己是否做錯。我對這個世界失望,痛苦,是你們,是師尊,是你們的存在支撐著我活下來……」
「可是師尊那責怪般的逃避,日積月累,叫我逐漸懷疑自己。直到你在戰場陣上看我的那一眼,我才知道……或許是我錯了。師尊他本該恨透了我,卻仍然為我擋下那一擊,我……我竟不知該作何反應了……或許,這就叫做無地自容。」
秋翊致又沉默了片刻,才回應道:「但是,現在才說這個,已經太晚了。」
「我明白的,我對你們的傷害已經鑄成,說什麼都無用了。」蕭縱野忽然抬頭,不帶希望的問道:「師兄,你恨我嗎?」
「恨,怎麼不恨。」秋翊致垂下眼眸,道:「終究我也只是個有私心的凡夫俗子,直到你帶冥華教眾攻打凌霄派前,我都暫且勉強能一葉蔽目、自欺欺人,顧念著昔年與你的舊情。可是在你傷害我凌霄、傷害小師弟、傷害師尊,甚至只為滿足你一己私慾不顧天下蒼生時,我便知道,你不再是我曾經的師弟了。」
蕭縱野苦笑出聲,「我不再是你的師弟了……明明已經猜到,可親耳聽見師兄你這樣說,我還是很傷心。」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秋翊致垂眼看著蕭縱野手上那墨玉鐲,不想再說話。他沉默著起身,拂去衣袂沾染上的塵埃,就似毫不留戀一般,緩緩離去。
蕭縱野看著他的背影,眼前逐漸模糊,淚水無聲地滑落。他回想起無數個孤寂的夜晚,而這一次,他終於可以親眼看著師兄離他而去的背影,看著師兄一步步走出他的生命。
關上門後,秋翊致靠著庭院的大門,捂著心口,眼眶發熱,卻強忍著沒讓眼淚流下。
髮帶、重煙刀、初心與執著……他一直知道蕭縱野是最念舊的人,可也是這樣的人,也傷了他所在乎的人至深。
秋翊致閉上雙眼,吐出的一聲嘆息被風帶走,如同他和蕭縱野的往昔歲月,去了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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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一片沉寂,蕭縱野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著頂上的樑柱。
在那樣的境況下,師尊還是下意識救了他。那一縷靈力微弱得難以察覺,卻堅決地為他擋下了一擊——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慈悲。
如此高潔之人,他竟曾……親手將對方拖入泥濘,玷辱了清白一生。只要一想到那雙曾教他執刀劍的手,後來卻虛弱垂落在病榻邊緣,痛楚便有如被剜心一般。
他逼迫了師尊,也傷害了師兄,手染冤魂無數、屠戮百姓、禍亂正道。可回望這漫漫一生,他又曾有一刻真正快樂過嗎?
如今想來,他這一生最無憂的時刻,盡都是幼時那段最美好的時光了。
那時候他的世界還很小很小,就只有師尊和師兄,他們就是他的整個天地。他依賴他們,愛重他們,也希望把他們永遠留在身邊。
或許,從一開始便有些什麼錯了。而錯的人,不是裴長清,也不是秋翊致,只是他蕭縱野。
他曾經仰賴自己堅定的信念從無數次痛苦中翻滾爬出來,可如今這一刻,他才幡然醒悟,明白自己錯得有多徹底。
他閉上眼睛,手緊緊抓住被褥,恨不能就這樣從夢裡醒來。可惜這不是夢,他清醒得殘酷,痛得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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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縱野這一躺一個月,好不容易能強撐著下床,看遍房中四處,擺設皆已蒙灰。往窗外看去,院外毫不意外的架起了禁錮法陣。一道綠衣身影推門進來,見他下了床,緩緩走近他。
「怎麼是你來?」蕭縱野問,看向溫未嵐的眼神雖然依舊稱不上友善,但卻已沒了以往的痛恨與殺意。
「其他人都不想來,所以我來了。」溫未嵐言簡意賅。
「師尊和師兄已經不願見我,是嗎……」蕭縱野自嘲的笑了,卻是意料之中,並未發難。
「若你想走,便放你離開凌霄,只是你不能再帶走大師兄和師尊。」溫未嵐漠然的道。
蕭縱野卻沒有微詞,閉著眼點了點頭,「我明白的。」
重新睜開眼,蕭縱野目光堅定的道:「我想留在凌霄派。」
「你想留在凌霄派?」溫未嵐略有驚訝,「我以為你已經不把這當作師門了。不過也是,你現在無處可去。」他復又強調:「但是,不論如何,你再也不能接觸大師兄和師尊了。」
「我知道的,我不配再站在他們身邊……但如果能留在凌霄,哪怕當個不見天日的影子,也算留我自己一點殘夢。就讓我被囚禁在此處,就算是以餘生贖罪……」
聞此,溫未嵐沉默地頷首,起身欲離,見蕭縱野低著頭坐在床邊,頓了頓,開口道。
「你可知道,這是這麼多年以來,我第一次能與你正常說話。」
蕭縱野雙目微睜,抬頭愣愣地看著溫未嵐推門離去,閣中重返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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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秋葉紛落,窗內蕭縱野重新繫起了那條髮帶,坐於桌案前,拿著筆在紙上揮毫。
「師尊……您應該很恨我,很後悔收了我做徒弟吧。把我從獸群口中救下那日,是不是您此生鑄下的最大錯誤?您教我習劍,教我道義,教我做人,我竟是一樣也沒學好。
師兄……我未曾與你直言過什麼感情,可是你一定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沒有任何人能取代曾經你與我交好的時光。
我為了得到光,反而碰碎了光,給你們帶來無邊黑暗。你們曾是我最美好的大夢一場,如今夢徹底醒來,滿目狼藉。我此生之錯,已無可彌補,縱粉身碎骨,亦難贖此孽。只希望你們往後一切安好,等我死後成了孤魂野鬼,必不敢再靠近你們一步,不敢玷染你們絲毫。
我不敢奢求你們的原諒,也知道一切已經太晚,說再多次也彌補不了萬一,但我這一生總得要對你們說一次,對不起。
若你們垂憐,請莫再記得有我這樣一個徒兒、師弟。讓我於你們的記憶中,死得早些,乾淨些,就當我死在了那年冬天,死在了四季秘境裡。
——蕭縱野筆」
燈火搖曳,燭光打在蕭縱野側臉上,形成光影對比。最後一筆落下,蕭縱野將筆擱於筆架,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是一封注定沒有回音的信,他並不打算送出去。他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也許……這會是他在世上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
泛著玄英石光彩的重煙刀被他擦拭得十分乾淨,靠在桌邊,絲毫看不出上頭曾經沾染多少鮮血。他撫了撫墨玉鐲,又從鐲中拿出昔年那把小小的重煙劍,珍惜地摩娑著,像是在回憶。
望向窗外,晚風捲起一片片枯黃的落葉,在夜色中緩緩旋落。視線追隨葉落的軌跡,蕭瑟的景色使他恍惚,彷彿望見曾經在那院落裡,春暖花開,師尊用心指導著他心法、師兄在一旁靜靜看書的美好時光。當時的日子,無憂也無懼。
可那樣的光景,早已在無聲之中,走得很遠很遠了。
他突然有點想念山楂糕的滋味了。
——一個月後,蕭縱野逝於曉霧閣,無聲無息。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m4Jw5n1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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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季,皚皚白雪覆滿山巔,師徒三人並肩立於山巔一隅,靜靜地望著一塊無名碑。蕭縱野的骨灰早已灑向山崖,既是不想刻下名字留住他,也是將他驅逐向無拘的孤獨自由,此碑不過是紀念曾經有這麼一個人來過世間罷了。
秋翊致帶了一盤山楂糕,伏身放置於碑前。
「蕭縱野,你的信,我們收到了。」秋翊致道。
一旁的裴長清開了口,「……我是恨你,也不打算原諒你。但卻未後悔收你為徒,只後悔沒能教會你。」
緩緩飄下的雪花悄然無聲落在石碑上。裴長清輕嘆了一口氣,終是俯身拂去碑上薄雪。「縱野,若有來生……你可別再走錯了路。」
秋翊致垂下眼睫,望著碑前新鋪的淨雪,紅紅的山楂糕映著冷冷石碑,幾分寂靜,幾分淒涼。
明明相隔久遠,過往歲月仍歷歷在目,雖已走到離心,終究無法乾乾淨淨地忘卻往昔。而今許是最後一次道別了。
秋翊致閉了閉眼,重新睜開時,低語:「我想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忘記你所做的一切。」
「只是,若有來生……希望你別再為心所困,為自己好好去看這個世界。」
碑石無語,唯白雪點點覆上糕點,風拂過衣袂,三人安靜下來,空氣中一片沉默。
過了片刻,秋翊致彎身收起空盒,站起來望向兩人道:「師尊、小師弟,我們走吧。」
師徒三人的身影漸行漸遠,腳步於雪中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記。風雪漸停,冬日陽光自雲層間而落,和煦地灑在他們身上,映照著背影和足跡,也照亮了通往歸途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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