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深秋已有一種寒冷之氣,清早蒼穹雖萬里晴空,可樹梢間早已凝上一層層霜花,薄白如綃。
雄鷹一聲長鳴,響徹雲霄,翅翼張開,振風而來,自高空盤旋數圈後俯衝而下,穩穩停落在鎮北軍大營上空的棲桿上。
營中兵士各自忙於本務,操練聲、號令聲此起彼落,一派秩序井然。
其間一名著輕甲的年輕兵士,自鷹足上取下綁信之箋,一眼掃過封印,神色頓變,快步朝鎮北侯所在的王帳奔去。
王帳內,晨光透過帳幕,將整個帳頂渲染得如織錦般柔亮。顧羡之與兩名弟弟正立於鋪展的輿圖前,低聲議著邊防布陣與兵力調度。
「稟鎮北侯,有緊急軍報!」
三人齊齊轉眸望向帳口,由顧羡之率先開口,「進來。」
兵士掀簾入帳,俐落行禮,「參見鎮北侯、常勝將軍、虎威將軍。」
顧羡之神色不變,語氣冷靜,「哪來的軍報?」
「來自京城安北將軍。」
一聽是顧三郎的來信,顧衡之與顧五郎神情微動,皆向顧羡之接過信箋望去。
幾日前,驛站才送來顧三郎一封家書,眼下又疾鷹傳報,時隔未久便再有軍情飛至北疆,顯然京中已有變動。
「先下去吧。」顧羡之淡聲吩咐,待士兵退出王帳後,方才轉身走向書案,一邊拆閱那封急信,眉頭也隨之慢慢沉了下來。
顧衡之見狀,亦察覺出大哥神情異樣,忍不住追問:「大哥,是京中出事了?」
顧五郎則直覺聯想到唐家,冷哼一聲道:「三哥才剛回京沒幾日,那老狐狸就坐不住了?」
顧羡之看完信箋後,神色凝重,將手中信遞給顧衡之,開口道出一句驚人之語,「王二,得回京了。想來過幾日,聖旨便會抵北疆。」
「甚麼?」顧衡之迅速展開信箋,目光飛掠而過,臉色也逐漸轉沉,「竟選在老三回京隔日,就將王二一案掀上檯面……這唐太傅,怕是早算好時機了。」
聽二人對話,顧五郎也忙不迭從兄長手中奪過信箋細看,越讀越是氣憤,重重一拍,將信拍在案上,「還交由大理寺審理?那不是等於直接送進唐家?唐老頭握到這步好棋,怎會善罷甘休!」
相較五郎的怒火中燒,顧衡之則冷靜得多,他撐著案面,指尖敲了敲書案,低聲道:「大哥,皇上這舉動……是想動我們顧家了?」
這一言讓顧五郎也不禁愣住,回頭驚異地望向自家大哥。
而顧羡之始終神色自若,只是搖了搖頭,「未必。眼下大辰軍力,除了北疆,其餘皆仍未成氣候。尤其高英朗死後,東北軍內部變動不少,皇上心知肚明。」
他目光一轉,盯向王帳一側鋪展的輿圖,眼神鷹隼般銳利。
「聖上最終意圖的確為削我顧氏兵權,甚至有心奪回鎮北軍虎符,然——」
語聲頓了頓,顧羡之眼底泛起自信而冷冽的笑意,「放眼當今,又有誰能撐得起北疆?除非聖上真要將這萬里邊土拱手讓給韃靼,否則以眼下軍情,還不敢輕舉妄動。」
顧五郎自然也知這層關係,可一想到王二若不在顧氏手上,勢必將被那老狐狸攥去做文章,心中愈發焦急,怒聲道:「即便如此,王二也絕不能回京!他一旦回京,不正讓那老狐狸有機可乘?顧氏世代清白,豈容這等奸佞汙蔑誣陷!」
話音一落,他怒火難平,重重一拳捶上書案,「砰」然作響,震得桌面書卷微跳,筆架也隨之一歪倒落在地。
「老五,冷靜些。」顧衡之伸手拍了拍弟弟背脊,語氣仍算沉穩地勸道:「軍械案一事,顧氏雖有交集,卻並未深涉其內。真要論罪,也不過是疏於防範、失察之責。但若想再往上坐實更重的罪名——」
說到此處,他話鋒一轉,眉頭緊皺,望向前方神情凝重的大哥,遲疑地將未盡之言吞入喉間。
顧羡之看出他的顧慮,歎息一聲,親自將那句戳痛人心的實情道出:「江家……保不住。」
「大哥!」顧五郎失聲驚呼,一臉錯愕地看向顧羡之,「那可是大嫂的娘家!怎能說保不了就保不了!」
這是他頭一次見到,大哥竟未打算為江家爭到底。
顧衡之見狀,連忙拉住想上前的五弟,「老五,大哥怎會不知?可江徑舟與王二牽扯太深,再加上王二是由我們鎮北軍所納,若真要翻舊帳——」
說到這,他滿臉悔意地垂下眼,「那時我若能多查一分,多疑一層,便不會讓這人潛藏在軍中,留下今日這等破口。」
「長樂,這事不怪你。」顧羡之揉著眉心,聲音低沉,「是我們都沒想到,唐太傅竟能從靜州那般偏遠之地,翻出這個人,並一步步設下這局。」
他抬頭望著帳中輿圖,目光卻落在虛空,似是看見京中那條通往死局的棋路。
「婉晴……她是顧家人,我自然會保她周全。」顧羡之語氣微頓,眼神浮現一絲痛楚,「可江家……」
他垂下眼,聲音低得近乎喃語,「難逃流放一途。」
「好!」顧五郎怒聲道,「王二要回京可以,但他必須死在半路上!」
他恨恨咬牙,語氣近乎咒罵,「反正他回去也是死,倒不如乾脆製造出畏罪自戕的假象!」
「不行。」顧衡之立刻否決,聲音比平時更沉幾分,「雖我也痛恨王二為顧、江兩家帶來這場災禍,但目前他的死活非同小可。」
他看向顧五郎,鄭重道:「長淮來信上明言,王二必須活著回京。」
「這又是為什麼?」顧五郎火氣上湧,語氣幾近失控,「回去成為唐老狐狸殺我們的刀嗎?讓他活著,不是讓我們自斷一臂?」
他說著說著,情緒愈發煩躁,在帳中來回踱步,怒氣逼人。他一向慣戰場廝殺,最厭這等宮廷暗鬥、勾心鬥角。
顧羡之目光沉穩,語氣卻不疾不徐,眼中那抹不容撼動的冷光悄然閃過。
「我明白老三的意思。」他終於開口,目光掃向兩位弟弟,語聲沉著如鐵,「長淮說得沒錯——王二,必須活著回京。」
他頓了頓,語氣漸轉銳利,「若他在入京之前出了意外,那我們顧家便難辭其咎。唐太傅正等著這個口實,屆時只需一句『畏罪潛逃未遂』、『顧氏滅口』,就能把鍋全扣到我們頭上。」
顧衡之聞言,恍然點頭,「原來如此!若是出了事,那便是『顧家為自保、滅口脫罪』,我們百口莫辯。」
「沒錯。」顧羡之繼續道:「反之,只要王二順利入了京城,若是出了事,那就是大理寺的事。」
這話讓顧五郎也一怔,轉而靜了幾分,臉上的怒色漸退。
顧衡之順勢補道:「皇上也在等,等著看是誰先沉不住氣——若我們先動手,那正中下懷。」
「對。」顧羡之頷首,「皇上並不昏庸,甚至極為聰明。他最清楚如今朝局中,顧唐兩家勢均力敵,一方若勝,便會失控。這局棋,他怎會讓人輕易打破平衡?」
他目光微沉,繼續說道:「我信皇上心知肚明,軍械一案絕非我們顧氏所為,才會選擇將人交給大理寺,而非直接審斬,這背後自有他試圖制衡的打算。王二回京,不見得對我們是壞事。」
聽兩位兄長的推論,顧五郎心神漸定,垂目沉思。他們顧家兄弟自幼情誼深厚,即便分隔千里,也從未分過心,是彼此最堅實的後盾。
他輕輕頷首,表示贊同,「對,京城內還有爹、三哥和長寧,有他們在,定不會讓唐太傅輕易將髒水潑到我們頭上。」
可話鋒一轉,神情仍有猶疑,「只是……江家的事,真的就無法挽回嗎?」他抬眼望向顧羡之,語中不死心,「私售軍械、通敵之罪,依律可是要殺頭的……」
「聖上不會殺他們。」顧羡之斬釘截鐵地道,語氣中有著極強的判斷力。
「顧、江兩家有姻親關係,且江尚書多年來執掌兵部,顧氏與各部權貴盤根錯節,聖上不會為一樁案子就冒險,斬了江家。但他又不能不給朝臣一個交代,最終,必是流放。」
這確實已是最能接受的局面,可三人皆知,失去江家,等於失去兵部,顧氏也將失去一臂之力,輸了這一局。
王帳一時沉寂,氣氛低沉。
顧羡之揉了揉眉心,閉眼長歎,旋即看向顧五郎,語聲凝重,「老五,我們三人誰都不能離開北疆,由長淮副將押送王二回京,一路務必平安無事。這件事越乾淨俐落,對顧氏越有利。」
顧五郎慎重點頭,語氣也變得沉著,「我這就去交代他們,順便做些準備。」話落,轉身離去。
王帳中只剩兄弟二人,顧羡之面色未解緩,轉而看向仍立在桌案前的顧衡之,語聲低沉卻急切,「長樂,立即寫信給長淮,讓他看緊長寧,千萬別讓他感情用事。」
顧衡之聞言,微蹙眉頭,一臉疑惑,「大哥是擔心長寧……會衝動?」
顧羡之眸色沉了幾分,沉聲回道:「他的想法,與我們未必相同。」
此言一出,顧衡之指尖微微收緊,低聲問道:「你是擔心……長寧會動手殺了王二?」
「對。」顧羡之的回應毫不猶豫,語氣中透著沉痛與無奈。
「你也知道,長寧向來將感情看得比性命還重。愛也好,親情也罷,他都拚盡全力去護。他不像我們,能把情緒藏起來,再痛也能冷靜做決斷——他不行。」
顧羡之靠在椅背,仰首望著帳頂,深深吐出一口濁氣,聲音裡多了幾分憂心。
「六年前那一仗,他不只失了愛人,還失了最敬重的父親。那場傷,我們都知道傷得有多深,他如今雖表面無事,但心中執著,我這個做兄長的……明白。」
他閉眼回想起,顧行之傷心欲絕的模樣,心更糾痛著。「從那以後,他不願再失去任何所愛之人,越珍惜,就越不肯放手。」
顧羡之語氣一頓,繼而緩聲說道:「婉晴是懂大局之人,她願承擔,但長寧心中定不肯。尤其是江尚書與婉晴,從小就十分疼他,他怎能眼睜睜看著江家就這樣沒了。」
他垂眸,手指緊攥成拳,「可這一局,已非他能改變。江家的命運……早就在聖上的盤算中,誰也動不得。」
對於大哥的這番話,顧衡之感同深受。
他走向輿圖,手指輕抵京畿之地,良久未語,唯在心中默聲祈道——
長寧……這一局,誰都幫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作者說:
有嗅到了什麼不妥了嗎?
本章引言:
世事如棋,終有一局難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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